《奇情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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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情寐语-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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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沫躺在藤椅上面,淡定地将两把剑拔出来,要阿阮把那纯金镶玉的剑鞘处理掉,出去换成现银。

“赵尹这种货色,而且眼睛还瞎了,一双死鱼眼。她居然还真的和他成婚,还付你酬金,好稀奇。”阿阮把剑鞘拿在手心,撇嘴表示不解。

“我给了她一个知根知底,而且可以控制的帮手。”苏沫轻轻摇着蒲扇,“你不明白,赵姑娘想要的,其实从来不是她的三哥。”

阿阮有些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歪着头,还想说些什么,门外木牌却突然笃笃被敲了两声。

有个人穿着黑衣,大晴的天打着一把大黑伞站在门口,眉眼没法看清,只露出两片绯色的唇,轻声慢语地说:“老板,我要买香。”

苏沫的神色这时居然少见地微变了变。

“白如雪。他就是我的仇家,之前我没打过的那个。”未几,苏沫朝向阿阮,淡淡地道。

琉璃瓦

文/吴沉水

一、易主

公侯府大堂倒塌的时候,莫林只来得及趁乱摸了一块琉璃瓦残片。

那琉璃瓦有竹青的底子,衬着油绿剪边,阳光下一照,便好似春日下碧绿深潭边攒了些过冬的水草,又宛若妇人头顶的珠翠旁添了孔雀花钿。

想当年,偌大的京城找不出第二个王公贵族家的房顶上盖有这样的瓦片。不单颜色亮,还因胚底比别的瓦来得轻透,弧度也较别的弯,一大片铺上屋顶,望过去鳞次栉比,宛若碧涛叠浪。

据言,老公侯有日喝醉了酒,瞧着那一片绿汪汪的屋顶与杯中物无异,大笑之下,赐名“兰醑”。这名字美则美矣,然鲜有人用,京中匠人们仍愿唤它的诨名“郡主兰”,因这种瓦片造出来就是为了贺老公侯弄瓦之喜。

斗转星移间,多少年过去了,朝堂政局朝夕更迭,昔日王孙,今朝流民,一道圣旨下来,曾位极人臣的老公侯被除爵下狱,府内财物尽数抄没归公。公侯一脉的门生故吏树倒猢狲散,那亭台楼阁、画舫舟船俱做了野狐窝乌鸦巢。

莫林原以为物是人非,这琉璃瓦好歹能比人挨得住岁月。哪知道此间新主人乃一介武夫,平生最看不得公侯人家这等溢于言表的富丽堂皇,一声令下,整座大堂都被推倒铲平。

覆巢之下无完卵,更何况区区几片瓦哉?

琉璃瓦,琉璃瓦,可不就是合了“流离”二字?与流离相伴的,通常还有颠沛,还有骨肉分离,还有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楚。

这样的东西,好看归好看,只是若无点儿皇家气派做底子,真是谁家用了谁家晦气。

莫林捡琉璃瓦那日原本艳阳高照,临到婴儿臂粗的绳索绕着堂上梁柱要拉倒时,忽自西北方刮来一阵大风,登时云厚蔽天,几不可见日。众人纷纷变了脸色,有胆小的匠人连声高喊:“老侯爷显灵了……”

众人皆惊慌失措,唯独莫林迎风而立,嗤之以鼻。她心中暗道:这宅子中的怨气果然日久年深,只是再怨又如何?真个有本事就该化作厉鬼,血刃仇家方大快人心。化作一阵风又有何用?那新主子若真有几分魄力,该倒塌的,还是会倒塌。

她尚未寻思完,果真听见一声洪钟般的喝令:“何人胆敢在此散布谣言,扰乱军心?”

这一声喝中气太足,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莫林循着那声望去,只见一排亲兵侍卫簇拥着一个男子快步赶来。大冷天的,这男子却只着单衣,且不过是件粗布单衣,他身量高大,莫林只瞧见一个背影,却有些疑惑,心道:“这人怕不是公侯府新主人的管事?”

那男子随之斥道:“青天白日哪来的鬼?还不快快动手,若再胡言乱语,延误工期,休怪爷的刀剑无情!”

敢在将军府里称爷的,恐怕除了将军本人,再无其他。莫林瞧了一会儿却暗自嗤笑,心忖这点儿小事都要亲力亲为,这将军到底是贫寒出身,不懂高门宅院自有高门宅院的规矩,这立威便是立了,也落了下乘。

众匠人唯唯诺诺,不敢多言,只是你看我我看你,迟迟未有一人上前拽那绳索。那将军当众人还是怕幽冥之事,“刷”地一下拔出佩剑,哂笑道:“怕他个鸟!今日这屋是拆定了,敢挡者杀无赦!别说区区厉鬼,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照拆不误!”

他回头瞥了一眼身边的亲兵,用剑一指,下令道:“拆!”

众亲兵一哄而上,拉住绳索用力往外拽,匠人们此刻也不好干站着,纷纷上前从旁协力,就这么蛮力拉拽,不出一顿饭的工夫,轰隆巨响中,老公侯府的大堂分崩离析。

直到这一刻,目睹了整个倒塌过程,莫林才像一颗心安回肚子里。她叹了口气,将手从棉袄袖口里抽出来,趁着众人退散,一派乱哄哄之际,上前摸了块琉璃瓦碎片掖在袖里,低头急急走开。

二、入府

莫林是个厨娘。

她非将军府家生子,也非这府里签了卖身契的丫环婆子。她是个自由身,家在城东帽儿胡同口,父亲开了个豆腐作坊,母亲早逝,余下姐妹二人。妹妹自小订下娃娃亲,前年远嫁,随夫家去了开封。

老父去岁得了风寒,却怕治病花钱,拖至痰症方肯点头请大夫。莫林急得没法,将嫁妆中唯一值钱的金钗当了,寻医问药,终究还是晚了,老父急喘数日,熬不到开春就撒手人寰。

临去时,老父拉着莫林的手,指着她的嫁妆匣子,扯着破风箱似的嗓子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莫林知道他的心思,把脖子一横说:“您只管放心,有我在,这匣子早晚会有再装满的那一天。”

她信誓旦旦,哄得老父闭了眼。

丧事办完,她给老父烧纸时却道:“爹爹,您别怪我,填满嫁妆匣子这话原是我哄您玩的。天下乌鸦一般黑,这男子啊,就没个重情重义的,夫妻这等事,大难临头各自飞算是好的了,最恨的是那处心积虑没安好心的,您又何苦逼我进那火坑?还不若一个人逍遥快活,来去自如。”

也不知是不是她爹地下有知,听了女儿这等混账话冒了火,烧纸钱的盆里忽地一个火星燎上来,险些烧了她的眉毛。

莫林唬得一跳,随即却笑了,索性一屁股坐下来,也不怕脏了她的孝服。她一边给盆里添纸钱,一边絮絮叨叨:“您甭急,跟您说个正事。您这一去,屋里没了男人,头七一过,定有人上门来惦记咱们的豆腐坊。故趁着您病重那会儿,我就把店给抵了。我上哪儿去?嘿,我给自己找了个好活呢,饿不死,别愁了啊!”

她手上一顿,也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幽深,眉间似喜还愁,轻声说:“爹爹,我这一去,横竖心里有数,你甭劝我,也莫忧心,我如今万事不求,只求日后地下得见,你打我时,好歹下手轻些……”

她猛地掩住口,拍拍屁股站起来,借着盆里的火打开那个梳妆匣子,里头只有两根头绳、两朵旧绢花、一根歪歪曲曲的木钗,此外再无值钱之物。莫林拿起木钗,贴着匣子底部撬了,从里头掏出一张纸来,上头写着几行字,虽墨迹陈旧,却仍见笔力遒劲。莫林凑近火边再看了看,闭眼低低念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嘴角上翘,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随手将纸丢进火盆,火光一下亮了,照得她姣好的面容明灭不定。

老父的头七一过,莫林只身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悄悄地从角门进了将军府,当起了这里的一名厨娘。

没几日,她便偷偷溜去前院,目睹了大堂被拆的整个过程。然后,她为自己藏起了一片琉璃瓦残片。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把这块残片拿出来反复摩挲,将它摸到温润如玉。兴致来了,她也会对着这块琉璃瓦哼唱两句不成调的小曲儿,只是每每到了悠扬处,她便总会戛然而止。

她常想:“都道人世错迕,世事无常,可若非亲身经历,又怎知这错迕无常竟会到这般田地?就连这琉璃瓦,若只看手中这一小块残片,却又如何知晓它当日连成片时的壮观?”

那时候它光彩熠熠,乍眼望去,真个是如冰似玉,碧涛生烟。

前院里富丽堂皇的大堂被夷为平地后,莫林原以为那位将军要在上面盖更巍峨开阔的堂屋。谁知不过七日,地上残垣断壁便被清理干净,随后又见匠人们铲平基座,重铺地砖,选的都是一块块厚实坚硬、全无纹样装饰的灰扑扑的石板。

莫林找人打听,方知那地方是要改成练兵场。

其后不出一月,前院便多出偌大一片空地,随后府里的兵士多了起来,一群半大小子日日五更便爬起来操练,整个府内人声鼎沸,步履划一,长枪短剑,乒零乓啷,刺杀号声,不绝于耳。

更奇的是,那将军大人每日也跟着兵士一道操练。莫林每日远远地见他腰杆挺直立于军前,都摇头嗤笑,这将军真不会做人,他如此以身作则,岂不累得手下一干人等越发连个偷懒的工夫都没有?

更何况,这些军士一操练就意味着他们很快会饿,饿了厨房就得管饭。将军府的吃食与别处不同,均是大开大合,不求新奇细腻的。天不亮厨房就得忙活起来,七八个壮男帮忙抬着采买的蔬果瓜笋、活鸡活鸭等物进来,又有十余个丫环媳妇借着灶火清油灯帮着洗菜宰鸡剐鱼,厨房里必定鸡飞狗跳,内脏羽毛遍地皆是,肮脏腥臭不得安宁。另有掌勺的五个厨娘分事焖煎炒烧炖等职,个个头顶包着蓝布巾子,一顿饭下来,汗能湿透里衣外褂。

莫林不承想厨房的活粗糙成这样,便拐弯抹角问管事的,这将军刚领了朝廷的封赏,难不成府内不用大宴宾客吗?

管事的斜睨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咱们将军大人爱兵如子,做好军士们的吃食,方是你们这些厨娘该想的。”

一句话说得莫林灰头土脸,她下来后越发用力地搅动锅铲,将大铁鼎内烧制的东西搅得稀烂,她一面挥汗如雨,一面恶狠狠地想:“该你们吃这等猪食,吃吧,吃穷你个将军府最好!”

三、同食

在这里做了两个月后,莫林便发现,厨房里有贼。

按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大厨房里出点儿偷鸡摸狗的事不足为奇。厨娘们闲下来,也爱与几个采办喝点儿酒开个赌局小赌一把。这等情形京城内的每个大宅门均免不了俗,只要不出大岔子,主家管事大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然而这回的贼却有些蹊跷,因他不对旁人下手,只对莫林一人。偷的也非金银财帛,专偷莫林给自个儿留的饭。

将军府的膳食走的村野火灶一路,蒸鱼从不加火腿笋片等物,抓起来头尾一剁,遍撒葱姜,入蒸笼匣子一塞了事;卤煮通常都是混煮,鸡鸭猪鹅一汤同滚,内脏肝肠全丢进卤水中,吃起来俱是一个味;汤水不捞肥油,看上去明晃晃的一层油水,厨内诸人却个个言道如此方显富余;不仅如此,军士们还爱整鸡整鸭,不拘什么烧法,只要有整只肥鸟端上桌,众人便欢呼下箸,打仗一般风卷残云抢个干干净净,把莫林直瞧得目瞪口呆,咂嘴不语。

两个月下来,莫林只觉一呼一吸间都透着油腻,她便是有心捧场,奈何肠胃也抵挡不住。闹了几次肚子后,莫林心中暗骂这将军不愧行伍出身,阖府上下皆粗野鄙俗,她没法子,便只得偷偷摸摸地为自己单开小灶,细细熬些易食的粥水。

莫林生性好吃,于此道钻研极精,便是寻常的虾干豆腐在她手里也往往能变个花样,别出心裁。平生从未在吃这一事上苛待自己,当年便是流离颠沛,家徒四壁,她也要想方设法弄点儿东西祭祭自己的五脏庙。人一穷,食材有限,在怎么吃上便下了大工夫,哪怕一根葱、一捧榆钱,到她手中也能做出四五道讲究来。她如今在大厨房内做活,也不敢将这本事显露得太过,可在给自己做的膳食上却忍不住技痒。

这一技痒,就惹出了贼来。

府里定了规矩,厨娘们用膳在众人之前,因她们干的是力气活。除去莫林,余下四名厨娘皆为人妇,放了工,个个返家还需照料一家老小。因而莫林便趁着众人不备,于灶火旁支了小炭炉,熬点儿粥水,待大厨房内无人了再用。

也不知道是她瓦罐里煨的汤太香,还是她砂锅里熬的粥太鲜,连着数日,等她做完晚间的活,亲眼看着小丫环们洗好碗筷,又点好了食材器皿,关上库门回大厨房时,却总发现自己留在小灶上那一份膳食被人偷了个干净。待第二日问及众人,却又皆道不知,有厨娘甚至恶语相向,言道将军府的主子都菩萨心肠,从不克扣人饭食,你摆出这等不依不饶的模样,是讥讽上头假仁假义,不给底下奴才吃饱吗?

莫林拉不下脸与这等村妇对骂,只得在心里暗骂是哪个没长眼的天杀小毛贼,将军府旁的没有,大鱼大肉却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何苦来偷她的清粥与她为难?

莫林自此留了个心眼,不动声色,每日仍如常烹煮所需之物,她如此忍了七八日后,某天便佯装与往常一般清点库房,却悄悄杀了个回马枪,拐回大厨房去。

她顺手摸了根棍棒,蹑手蹑脚地靠近大厨房。这会儿正是掌灯时分,将军府内众人早已饭毕休憩,有家室的回家,无家室的回房,大厨房内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余下些灶火明明灭灭,一盏清油灯挑着豆大的灯芯,将一个男人的剪影倒映在窗户纸上。

莫林心里怦怦直跳,晓得这贼就在屋里,她略等了等,待巡夜的兵卫约摸将至时,准备冲进去不由分说先打他几棍出气,再叫人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拎起棍棒一脚踢开门,口中叱道:“可叫我逮住你这偷人吃食的小贼……”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戛然而止,手中高举的棍棒怎么都打不下去——昏黄的火光中,一个彪形大汉一身短打装扮,一手端着热气腾腾的碗,正转身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莫林咽下一口唾液,她已认出这人正是那日喝令众人拆堂的男子,将军府的正牌主子,当今朝堂上风头正盛、圣眷隆恩的都督佥事,皇帝钦赐的平南大军左副将军刘毅。

这人是她的衣食父母,哪怕她再剽悍泼辣,也断无打衣食父母的道理。莫林垂下棒子,眼珠乱转,在想要不要行跪拜之礼,论理是该拜,然而他堂堂将军被人撞破这等丑事,大概心里正恼火,自己若贸然一跪,没准儿就给自己跪出大麻烦来。

她心里迅速盘算了一番,随即打定主意,抬头先发制人骂道:“你是哪路的校尉?怎的不按时随众人一道用膳?倒偏看上了我这儿的好东西,下回再如此,我定上报长官赏你军棍吃!”

那将军不动声色,只直直地盯着莫林的脸瞧,目光炯炯,毫不讲男女礼数。莫林给他瞧得心里忐忑,几乎以为此人已然看穿自己。然而此时她箭在弦上,由不得自己怯弱,下一刻便柳眉倒竖瞪了回去,随后冷“哼”一声,夹着风火势头急吼吼地冲进了厨房。

她冲到自己的小灶前一看,果真里头的东西又被一扫而空。莫林心里恨得暗骂,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这等偷下人吃食的将军,这刘毅还真不愧是山野村夫出身,瞧他这身行头,亲下厨房的行径,真个把将军的威仪都给糟蹋得一干二净。

莫林一边咬牙,一边重开炉灶,将白日剩下的半边冬瓜取出,再搜刮些橱柜里用剩的冬菇虾干火腿一道切细了蒸上。这边找了些吃剩的米饭拿油渣炒热,撒上切碎的细葱炒匀了盛出。炒饭做好,那边的冬瓜也蒸得糯了,这晚饭算将就着能吃了。

“我也要。”刘将军在她身后淡淡地道。

怎么堂堂将军倒跟街边抢食的乞儿一般?莫林转头瞪他,刘将军指了指碗,理所当然地说:“这点儿稀的不抗饿。”

莫林忍了忍,深吸了一口气,另拿出一只碗,将炒饭扒拉了一多半过去,然后推到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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