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善本扣住琵琶曲颈的手越来越用力,白皙修长的手指挣出嶙峋的骨节,琴弦绷得太紧,要断掉了。他没有抬头,但是她知道他在看,这舞蹈中的暗示与寓意他全都领会。
随着快速的舞动,晋康郡主浑身燥热起来,汗水浸湿了她的罗衫,那温湿的触觉让她的身体一阵阵悸动。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脱去这层桎梏,原来柘枝舞也不过是顺从了舞者的心意。忽然那高亢的曲调戛然而止,静息如铺盖天地的巨浪,将舞毯上的晋康郡主打入冥川。
她凄然一笑,他要输了,所以挂出了免战牌,祈求她放手,可是她已经停不下来。她就在这寂静中翩翩起舞,她拉开胸前的锦带,罗襦以春去梨花落的轻盈无声委地。粉嫩的肌肤泛着点点汗珠,蒸腾着善本身上浓郁的檀香,让幽冷庄严的佛殿充满了红尘的生气。
她已经不需要音乐,一样舞得投入而自然,骤然一道神光如醍醐灌顶劈开她的灵台,原来舞蹈是可以脱离音乐而独自存在的。先民在有文字之前就有了舞蹈,它不需要任何言语的解释,是人对肉体之美最本能的追求,以及对欲望最原始的宣泄,与文字诗书毫无关系。
舞蹈是原始的欲望,而诗文、乐谱、歌词、律法、宗教,乃至他手中的琵琶,包裹她的衣衫,都是经过修饰的文明。千万年来,文明在锲而不舍地压制隐藏的欲望,它们相互纠缠、相互美化、相互滋养,她爱这艰险深重的文明,爱到诱发了赤裸的欲望。所以她倍加努力地取悦他,想要博得他的关注与欢心,用这造物恩赐她的美好,来与养育他们的文明做殊死一搏。
帔帛、外襦、诃子一件件地褪下,舞跳完了,她以一株优昙花的清白站在他面前,等着他决断。她指潜渊而为期,弱水三千在他们足下泛起腥黑的波涛,她等待他一同跃下。
善本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他的脸上平静如水,原先的那几滴汗珠已悄然逝去。晋康郡主以一个舞者的敏锐,察觉到了他起身时的沉重,善本就在这一支舞的时间内老去了。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他追步了曹子建在洛水边的怯懦,却也完成了世尊在菩提树下七日七夜的参悟、割裂与臣服。他最终战胜了那欲望,完全地皈依于那片极端洁净的文明。
他俯身弯腰捡起散落在晋康郡主身旁的衣衫,用怜悯众生的温存,将这质地精美的枷锁,一件件重新罩回她身上。他幽凉的手指终于触碰到她鲜嫩的肌肤,他身上弥漫的檀香,如一个梦魇将晋康郡主吞没。她知道自己已经一败涂地,她的青春就在这不曾开始的故事里,挥霍得穷尽。
晋康郡主与张克礼在长安完婚。她捧着一把纨扇,木然地听着他用干涩的声音念着《催妆诗》、《却扇诗》。只有完全对诗不起敬意不求甚解的人,才会把诗念成那个样子。她早就知道了,以至于她空洞的双眼看见矮胖平庸的丈夫时,竟然没有意料之外的失望与痛楚。
成婚之后的晋康郡主随家翁夫君北还定州,翠华辇车从大明宫向春明门进发。她坐在车中,还是能够想起一些事情。杜甫曾经作诗:“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文明如此深重地伤害了她,她却就是舍弃不下,而她的夫君,连杜甫都不曾听说过。
车行至兴庆宫时,她忽然听见宫楼上传来一阵清冽凄楚的琵琶声。他弹奏的是《渭城》,他明白“玉环”里的期盼,玉环,欲还,千百年来的别离与不舍,就在一曲阳关中渐行渐远渐无声。他明白她的不舍,却连一滴惜别的泪水都不肯给她,任由她被放逐到遥远的胡地,在文明的严重荒芜中干涸至死。
五、胡旋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襄阳公主缓缓地合上贝叶装的《楞严经》,她企图得到平静,却总有一些词句在撩拨那处伤口,重复那些思念,让她的不甘与怨恨每每如火如荼地发作。
她成婚已经五载,大明宫里的圣主几经变迁,皇帝从祖父变成了父亲,八个月后又迅速地成了她的长兄李纯。她的封号也从晋康郡主变成了襄阳公主,食邑加了五倍,夫家对她的态度更加尊崇,索性把她当作一尊菩萨供了起来。本朝谚云“娶妇得公主,无事取官府”,妻子该是温柔的、实用的,不该是高高在上的。张克礼有一次在黑灯瞎火的帷幕内低声嘟囔道:“怎么像尸体一样。”
她白日里避免和他相见,他的粗鄙丑陋让她无端恼火,眼耳鼻舌身意都成为怨恨的根源。于是渐渐这以身殉国式的同宿,也被两人默契地荒疏了。她厌恶他的无知,他受不得她眼中的挑剔责难,两个人都难受,反正于张克礼来说,定州就是张氏的王国,遍地都是女人等着他临幸。
襄阳公主也回过一次长安,是在元和二年底,张茂昭入朝,她回去省亲。她顾不得回宫拜见兄长,在驿馆换了一身圆领幞头的男装,匆匆策马奔向庄严寺,沙门已经认不出她来,只是告诉她善本法师在五日前离开了长安,去东都白马寺游学。五日,那应当是她归家的消息传到长安的时候,五年前的那场战争他赢得太辛苦了,为避免伤了自己也伤了她,索性躲开。她听说那把玉环琵琶,他已经归还内府,身外之物,于四大皆空的出家人来说无可留恋。
从长安再回到定州,她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迷离恍惚,人生所有的可能、所有的道路都已封死,她在想自己该怎么办。善本说她会忘记他,可是她就是忘不掉,那股檀香已经将她填满了。她知道自己是有罪的,她拥有了这么多在苛政中挣扎的百姓所艳羡的东西——富贵、暖饱,可她就是苦不足。众生多么贪婪,所以世尊才要挣脱出这肉身。
她就以那身男装,在这阵恍惚中走出了节度使的府邸,府中的那股腥膻气息憋得她阵阵虚汗。她脱离尘世太远,需要看看旁人是如何生活的,为什么她连活着都变得如此疲惫?
四处都是忙碌的欢欣与忙碌的愤怒,贩子客商的争执声、骡马的叫声,也没有人想要与她谈话。她什么也没看懂,懵懵懂懂地转悠了三天,忽然在路过一家酒肆时,听到了清脆甘洌的琵琶声。她被这前世的记忆打得浑身一颤,随着人流挤进了酒肆,大堂上一个胡姬正在跳胡旋舞,她穿着突厥的衣裙,赤足散发,袒露双肩与腹部,修长麦色的双腿不曾着裤,旋转中长裙鼓荡,春光乍泄。她手腕上、足踝上与头发上所系的铃铛繁华地响成一片,客人们如醉如狂地尖叫呼啸,如打翻了一锅沸粥,舞姬就在这滚烫的眼光中肆无忌惮地大笑。
那金铃声如一把巨锤,一下下将钉子敲入她的心房,满眼金星中,她又看见鲜血从她足下流出,流到肮脏的红氍毹上。她在寂灭中重新感到了忌妒,忌妒那个舞姬明眸皓齿的快乐。她已经有五年没有跳过舞了,骨头都要锈得碎掉了,可是这个胡女却敢于在千百人前展示自己的美丽。
金星消散后,她踉踉跄跄地走向后堂,寻找酒肆的主人,店主也是个鼻高目深的胡人。她说,她想跳舞。胡人用挑剔惊觉的目光打量着她,问道:“不是本地口音,从哪儿来?”她茫茫然地微笑道:“长安。”胡人自作聪明地问道:“逃奴?”她继续笑:“算是吧!”胡人释怀地安慰她:“不妨,这地方皇帝管不着。会跳什么?”
她答道:“《柘枝》、《胡旋》、《胡腾》、《浑脱》,都会。”她忐忑地说出了几个胡舞的名字。店主的目光明显地稍稍亮了一下,道:“把外衣脱了,跳一支《柘枝》看看。”她一片混沌地脱去圆领袍,她想:那大雄宝殿上的十八罗汉,不也是袒露右肩吗?店主为她打着手鼓,看她的舞姿从生涩到娴熟,这浑浑噩噩的女子在跳舞的时候渐渐苏醒,她空洞的眼中又开始注入了春水,泛起媚人的涟漪。
店主笑道:“一天多少钱?”她试探着说了一个自己知道的最小数目:“一缗?”店主哈哈大笑:“一缗钱你去节度使司跳吧!”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努力装出一副穷困无依的神情,道:“你看着给,够一日食宿即可。”店主与她市价:“一日跳十个曲子,五十钱,加跳另算。”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她雪白的肌肤,又通透地笑道,“若是没地方住,可住在我店中,钱更多。”她摇头笑道:“我只跳舞。”
店主有些惋惜地帮她装扮起来,劣质的金线裙子、无袖的半臂、尖尖的小帽,涂上赤红的胭脂与口脂,两耳被硕大的耳坠扯得有些痛。她看着铜镜中陌生妖艳的女子,惊异地转了个圈儿,手腕上的金铃便叮叮作响,一股想要跳动的渴望在她胸口来回冲撞。这真是适合跳舞的衣裳,绝不作喧宾夺主的遮掩。
上场之前,店主忽然问道:“有名字吗?”襄阳公主愣了愣,父亲赐给她的名字,皇兄赐给她的封号,都被这身舞衣掩埋了。忽然一个词在她眼前一亮,她答了一句梵文:“Asura。”那是她在经文上看到的天神,阿修罗,是“非天”,是“不端正”。阿修罗男好战女美貌,拥有匹敌帝释天的法力,可困于执念与贪嗔,不得出轮回成正果。善本的好胜心是阿修罗,她的执念也是阿修罗,他们都是成不了正果的人,也许六道众生之中,还有一处所供他们在死后相遇。
店主笑道:“阿瑟?倒是突厥名字。”她无所谓地笑着点点头,真假对错又有何妨。
她被推进大堂的时候,还是有一刻头晕目眩,那些陌生又丑陋的脸塞满了她的视线,每一张都和她丈夫张克礼相似,却又充满了世俗的温情与坦诚。他们都是如此急切地想要听她倾诉,用她的身体来倾诉她的爱恋,她已经独自煎熬了五年。
鼓声隆隆,琵琶凄切,这是战鼓在催促战士上马,赴死。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悲痛也可以用旷达来掩盖,寂寞也可以用欢笑来填补,红毯上的半裸女子疯狂地旋转,成为了一簇耀目的火焰,将人间焚烧成地狱。众生在癫狂起舞中模糊了面貌,只剩下一具具包裹着欲望的皮囊。
六、色空
一日的舞蹈之后,襄阳公主重新套回她的男装,拖着酸痛疲惫的身躯走出酒肆。到无人处,她将掌心里攥的那一串钱丢进了水沟,又将手凑到鼻边嗅了嗅,那股油腻腥臭令她呕吐起来。回到府邸后她就逃进了浴桶,满室的松木香终于遮掩了那股汗臭,她惬意地软倒在桶边,麻木的热痛让她舒服得轻轻呻吟。
她看见阿瑟缓缓蛰伏进河底,她怜惜地抚摸着阿瑟修长光洁的腿,安慰她,她只需伪装一夜公主,明日她便可以活过来了。她在热气蒸腾出的幻境中对着另一个自己说话,她终于又有了期待。那晚,襄阳公主在入睡前回想着千百张陌生面孔上的迷恋与爱慕,很快便沉入了甘甜的梦乡。
世尊有百千亿身,毫无吝惜地毁灭掉一个个自己来完成劫数,襄阳公主只有两个,却已经足够了。夜晚她是节度使府不需香火供奉的菩萨,是不需要丈夫的尸体,是大唐诗书礼乐幻化的文明,虚荣而悲凉。白天她是行于光天化日下的妖女,是酒肆里廉价卑微的舞姬,是用肉身来娱众生耳目的淫欲,纵情而直白。他们都不是善本,又都可以是善本,舞到欢处观者尽成空白,舞蹈只是她一个人的倾诉。
那件事发生得茫然又自然,如同行云流水,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那天由于客人的热情,她加跳了五场,累得躺倒在店后的地板上,汗水挂在她喘息起伏的粉色颈项上。店主一把抱起了她,急切地道:“我给你钱!给一缗!”她有些恶心他身上的腥膻汗味,稍稍推了一下,却又没有做更多的拒绝,过了片刻也不觉得难闻了。她化作一摊污血,竟是如同沐浴重生一般的惬意。
后来渐渐便有客人在她舞后出一个价码抱走她,他们留下钱后,她也会在那简陋的土房中再躺一会儿。回味着她所爱的清洁与儒雅,以及她眼下的境况。也许她被那儒雅逼到绝境了,需要从另一端挣扎出一个生命来对抗。她忽然发现周围的许多人也是如此,在现实中伪装着木偶一般的贤君、忠臣、孝子、士人、英雄、贞妇,另一颗心却因为这伪装的枯燥而蠢蠢欲动。他们奔赴各自的幻境,用传奇故事、诗赋文章、轻歌曼舞,在虚假中重塑真实的自己。
遇上薛浑是个意外,薛浑是士家子弟,随父亲宦游于此。他有高挑孱弱的身材、清秀稚嫩的仪容,居然还能弹一手过得去的琵琶。他比她小数岁,却因为相同的口音和白皙秀美的面容而喜欢上她。他时常将她带走,在府中为她弹琵琶,看她舞蹈。她会为他跳上几支长安的软舞、霓裳羽衣舞、绿腰、春莺啭,她看见淡淡的乡愁如同风烟一般,在少年的眼中蒙眬上薄薄的雾气。长安不见使人愁,她带着几分讥诮望着他青涩的哀愁,他如何懂得乡愁鲜血淋漓的真相。
她只想听他弹琵琶,她给他跳舞,或者做那件事,这两件事都是属于阿瑟的,所以她毫无吝惜。可是薛浑总想探听她的身世,她兴致好时就编造一个凄楚哀婉的故事,乱世里这样的故事遍地皆是,骗他几声哀叹轻而易举。有时编过了头,今日说的和昨日说的相互矛盾,薛浑提醒她时,她就编造个新的谎言把之前的两个谎言糅在一起。
她想:若是换作十四五岁的晋康郡主,薛浑的温润如玉,也许还是可以打动她的。可惜太迟了,她见识过太彻底的儒雅和太彻底的放荡,薛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上不得吉祥天,入不得泥犁狱,只是浊世中的一个寻常人,他不足以救赎和修补她。所以薛浑想纳她为妾时,她总是拒绝,她晚上还是要回到节度使司去,她丢不下那尊贵的公主,亦如她丢不下这卑贱的阿瑟。
她已经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是几个人了,她是大唐的公主,是薛浑的外室,是酒肆中的舞女,是父母亡于战乱的孤儿,是夫君喜新厌旧的弃妇,她在这些故事里自怜怜人,扮演这些角色如鱼得水忘乎所以。
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她不知道真相是如何像蔓草一样,从酒肆舞榭中攀爬出去,攀爬进节度使司,攀爬进张克礼的耳朵。驸马都尉张克礼带着义武军的牙将闯入薛浑家时,她正在跳舞,薛浑痴傻地抱着琵琶,现在他面上的神情,与酒肆中的那些商客一样了。
已经变为襄阳公主的阿瑟鄙夷地朝薛浑一笑,道:“接着弹呀!”薛浑望着张克礼的腰刀,抖成了秋风中的落叶。
天地再一次用冷漠的寂静席卷了她,无妨,这寂静便是她的来处。她含着沉醉的微笑翩然起舞,边舞边将衣衫脱下,展示出她软玉一般的身躯。是不是《柘枝》,是不是玉环,又有什么关系,她闭上双目,铺天盖地都充盈着那浓郁的檀香。前尘若梦,苦海无边,她看不到蓬莱,仍然可借一支舞傲立于冥川波涛之上,这便是她领悟的空不异色。
羞愤欲死的张克礼将公主的恣纵上奏天子,天子震怒,囚公主于禁中。薛浑等与公主私通之人,一律杖八十流放瘴疠之地。薛浑贫病死于崖州时,都未曾想明白,那云端里的公主是如何化身为舞姬,与他歌舞共枕了数个年头。锁骨菩萨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而她却是魔女,是特利悉那、是罗蒂、是罗伽,所过之处,欲海横流,寸草不生。
数年后,诗人张祜作《玉环琵琶》诗传世:
“宫楼一曲琵琶声,满眼云山是去程。回顾段师非汝意,玉环休把恨分明。”
明月照山川
文/藤萍
黄隼是一个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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