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采唐眸色淡然:“一个时辰左右,我可为其验伤。”
这一个时辰,宋采唐也没闲着。
她把葱,胡椒,盐,白梅,混上酒糟,用小杵捣烂,捏揉成饼子,放到火上烧。
捣烂这活儿容易,一直用小杵磨,不要停就行,捏揉成饼,就稍稍难了点,薄厚能掌握,形状就……
宋采唐盯着火边的糟饼,微微蹙着,婉婉是怎么做到的呢?
不管多少饼,只要是婉婉拿出来的,必定大小一致,圆润可爱。
众人见她面色严肃,似在思索极为紧要的大事,一时不敢言语,再看看炭灰薄布包裹严实的尸体——心说这回肯定难度大了,宋姑娘自己都愁,怕是难再有往日威风。
火升起来,洞穴里温度升高很快,宋采唐没等足一个时辰,觉得差不多了,就走到炭火前,轻轻掀开薄布一角,伸手指进去感受尸体表面的柔软程度。
“可以了。”
她让人把炭灰掸扫干净,掀开薄布,显露尸身。
干瘪的血肉不会长出来,尸体该扁还是扁,皮肤仍然贴着骨头,但明显不硬了,不会脆的让人感觉一用力就会断。
“可以检验了?”
在场所有人精力集中,目光期待。
“还不行。”
宋采唐把陶罐里温好的热醋拿过来,沾着软布,擦洗尸身。
不只一遍。
所以这次应该行了?
宋采唐表示,还不够:“衬尸纸。”
一般仵作只要出行验尸,就会备上衬尸纸,衬尸纸纯白色,藤连纸或白秒纸,可以覆尸,也可以做为检验工具,衙差们很熟,立刻拿来了。
宋采唐细致查看过尸体情况,将衬尸纸覆在尸身之上,转身——拿起之前烤在火边的酒糟饼,隔着衬尸纸,放在尸体之上。
温元思:“宋姑娘,这是——”
“糟饼敷烫,若尸体身上有伤,必会显现。”
历史上,提刑官宋慈曾多次使用这种方法,现代法医学也给出了解释,酒糟饼有使皮肤变软,透射性增加,血红蛋白变性的作用,显示在尸体身上,就是伤痕显现。
如果小梁氏是正常死亡,那不用说,应该检不出什么,如果不是——
“啊有了!”
“果然有!”
衬尸纸再次掀开,众人眼尖,比宋采唐还早看到了痕迹。
死者肩膀上,有一处颜色比别的地方暗很多,形状明显,是个掌印,有两根手指的痕迹清晰可见!
必定是有人死死按住过死者,力气用的非常大,才有能此效果!
“还有!”
“还有手!你们快看手指!”
死者右手,指尖颜色很重,但这处痕迹不像外伤,倒像是死者自己狠狠扣住哪儿造成的。
众人齐齐仰望宋采唐,目光钦佩。
宋姑娘果然还是宋姑娘!身怀真本事,回回都动刀子剖尸,但并不是只会动刀子!
干尸也能验!
宋采唐低头看去,眯了眼:“卷宗里记录,右手中指指甲折断——”
仔细验看死者中指指甲,果然,少了一块。
温元思看向米文孝,神色肃厉:“老安人身上这么重的伤,你们收殓入葬,竟无人看见?”
“冤枉啊——”米文孝被这个伤砸的头都晕了,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以前真没有!”
“那就是死后所致?你们谁这么用力按过老安人?”
“这更不可能,我娘死后,装殓入葬守灵,身边根本没缺过人,不可能有人这么按着她——”
宋采唐突然想起:“老安人好像久病不治?”
米文孝擦着额上的汗,第一次和宋采唐说话:“是。”
“什么病,去世前什么样子?”
“就是年纪大了,身体哪哪都不好,常年用药养着,一场风寒就治不了了……那些日子,我娘很难受,大夫说添了热症,头脸身上,哪哪都红,血色很旺……”
米孝文突然想起:“我娘去世那天,身上也是红的,是不是因为这,伤验不出来?”
这时他想要答案,倒是不在意对方是的女人了。
宋采唐比他大方多了,没嘲讽没打脸,淡淡看了他一眼:“不无可能。有些伤,身体情况特殊时并不好验,过些日子反倒明显。”
小梁氏大概就属于这一种。
宋采唐要是笑话米孝文几句,说点不好听的,米孝文还有理由怼她几句小肚鸡肠,女人就是小气什么的,现在……他瞪着眼,无话可说。
别人根本没把之前一切当回事,一心一意工作验尸!
那他成什么了?
宋采唐才不管他是什么,认真拿着死者右手,仔细查看——
“指甲缝里似乎有红色丝线。”
“那是我娘盖着的被子,”米孝文道,“当时的仵作也发现了,与被面丝线一致,可能是划到了。”
宋采唐看卷宗时的确看到了这一句,但上面写的是断掉的,留在床上的指甲里,有红色丝线,与被子一致,并未记录死者手指里也有。
但不管怎样——
“死者肩部手印明显,定是有人大力按住,断掉的指甲,指甲缝里的丝线,手指上瘀伤,都有可能是遇到袭击之时,死者竭力反抗所致。”
宋采唐目光清澈明亮,给出结论:“这是他杀。”
这并不是米孝文想要的结果。
小梁氏去世多年,他只想让这件事过去,官府走个过场,把悬案名头给撤了。
“证据呢!”他板着脸怒道。
宋采唐长眉挑起,没有说话。
温元思眯了眼,语音沉沉肃:“如此明显的掌印,在米员外眼里,竟不算证据?”
一边跟着来的衙役也笑出声:“明显被按死了的掌印,指尖重重青淤,不自然硬硬折断的指甲,指甲里还有丝线,这些都不够,米老爷还想要什么?”
米孝文:“我不管,反正找不出切实东西,就不能说我娘是被人杀的!”
温元思没理他,看向宋采唐:“宋姑娘可有什么猜测?”
宋采唐看向温元思:“通判大人想必也有。”
“死者久病在床,又是夜晚,再有这伤,方便快捷的方法似乎只有那一种——”
捂住口鼻,闷死。
否则死者会挣扎掰断指甲,难道不会叫吗?
不是不会,是叫了别人也听不到。
宋采唐点头。
机械性窒息死,尸体表现会有很多,比如头脸肿胀,结膜下出血点,但现在眼睛已完全风干,看不出来。脖颈这种地方也应该有细小出血点,可尸体这颜色……
有几点倒是很清楚,但断定为出血点,好像并不能服众……
温元思不如宋采唐验尸有经验,但尸体见过不少,验尸格目也看过不少,闷死的一般表象,他也知道些,遂看向米孝文:“卷宗里记载,死者头脸有肿胀现象。”
米孝文不懂验尸,但这种话题指向性太明显,立刻回道:“男怕穿靴女怕戴帽,这人死前,不都差不多?我娘是女人,快死前头脸肿一点,多正常。”
温元思皱眉。
宋采唐问:“便溺呢?收殓死者时,可有见到失禁情况?”
“我娘生病了!老人生病这不是常事么!”
那就是有了。
宋采唐看着尸体,脑子快速转动。
结合这些表现,闷死的机率更大了。
若凶手用手捂住死者口鼻,死者挣扎,口鼻附近一定有细小搓伤,但这具尸体没有……
所以凶手可能借助了工具。
柔软的,不会留下挫伤的东西。
比如软枕。
“米员外大概不明白窒息死的过程——”宋采唐看向米孝文,眸底清澈,黑白分明,似夏日湖光,能倒映世间一切真相,“我可同你细细讲说。”
第125章 刀剖颈部
机械性窒息分两种情况; 一种压迫性窒息; 一种堵塞性窒息; 后者一定是吞进了什么东西; 液体或固体,使呼吸停滞,前者看命名就知道了; 一定是受到了压迫。
很明显; 本案是前者。
“老安人若呼吸受制; 不会立刻死亡; ”宋采唐伸出一根手指,“第一阶段; 暂时不呼吸也没关系; 体内暂存气体可供身体需要,毕竟谁都能憋会气; 这时候凶手把手移开; 老安人性命无虞; 也不会有任何不良反应。”
“没有太多不舒服,老安人若是醒来; 许还会体恤下人,不会声张。”
“若这点空气耗完; 凶手还未移开——人体缺少气机,呼吸就会加快加深; 想要用力吸到空气; 吸气强于呼气; 心跳必会加速,血脉必会贲张。”
宋采唐伸出第二根手指:“这个过程,老安人的心肺都在用力,她一定很想有人来救她,一定也喊出了声……”
“此时若解剖,可见心脏扩张淤血,明显紫绀。”
“再往下,如果凶手还不撒手,老安人因身体机能反射,呼气会强于进气,意识渐渐丧失,痉挛,角弓反张——这个过程,老安人很有可能失禁,她可能连喊人都做不到了。”
此为第三阶段。
“凶手一直不撒手,老安人会呼吸暂停,痉挛消失,心跳减慢……”宋采唐伸出四根手指,“至此,只要凶手肯放过,老安人还是有救的。”
宋采唐目光税利,盯着米文孝的眼睛:“其后,老安人会间歇性深深吸气,瞳孔散大,身体松驰下来,直到呼吸完全停止。”
闷死是命案中常见作案手段,平日官府查案看到的多,对此早已见怪不怪,顶多叹一声可惜,可是现在,每一过程被宋采唐逐渐分解,怎么觉着这么……可怕呢?
“每个人身体条件不同,能够憋气的时长也不同,从呼吸被制到心跳微慢,完全停止,这个过程,要比想象中长的多,个中痛苦——据被救回来的人说,再也不想经历。”
宋采唐看着米孝文:“我听说,米员外是个孝子。”
米孝文被她说的没脾气。
这真是很可怕,要是他娘真的一点一点被挫磨,无望又煎熬,死的这么痛苦,这么难受……
米孝文面色第一次崩裂,不敢再看小梁氏的尸体。
宋采唐:“所以接下来我剖尸,你不会介意吧。”
米孝文愣愣的:“啊?”
“剖尸啊,”宋采唐已经从另一口箱子里选了把解剖刀,拿在手上,寒光晃眼:“毕竟我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米孝文意识还在娘亲死的痛苦里,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点了头:“好。”
温元思却知道宋采唐是故意的,把米孝文训服了,就不会有人反应剖尸了。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米孝文都应了,宋采唐当然不会再等,手中解剖刀一转,冲着死者颌下就动手了。
死者死亡时间太久,结膜充血,水肿,皮下出血,青紫发绀,甚至内脏淤血都很难验出,又因死前病重,头脸肿胀,失禁等都有合理解释,解剖内脏意义不大。
但有一样东西,值得一找。
死者窒息过程中,会用力呼吸,非常用力,凶手若用柔软的东西覆住她头脸,她一定会吸进点东西,凶手用什么,什么就会表现在她气道,呼吸系统里,如果顺利,一定能找得到。
解剖刀点在死者下颌正中间,往下刺进口腔,沿内缘分别朝左右两边侧切,拉出舌头,切断咽后壁,食道……
虽然是干尸,没有血,没有肉,血管都萎缩了,但宋采唐依然知道在哪下刀,怎么切,怎么走!
干尸没有一般尸体的尸臭,视觉效果也不如新鲜尸体惊悚,大家胆子大了点,围在宋采唐身侧,看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楚。
众人看着她熟练动手,温柔不失果断的把死者舌头,食管等一一拉出来细看,眼底写满了大大的佩服!
不愧是宋姑娘,就是能干!
等米孝文反应过来时……
他娘都被割开了!
“找到了!”
宋采唐拿着镊子,夹出一样东西来。
所有人都看的很清楚,那是一团棉花。
嗯,不只一团,死者气管里还有!
没事谁会吸那么多棉花进去?小梁氏病卧在床,又不是躺在棉花地里。
这结果很明显了。
“有些东西,会随时间掩埋,有些东西,却过多久都不会变,等着你来挖掘寻找,这就是验尸的意义。”
宋采唐双眉飞扬,目光灼灼:“老安人一定是被人用软枕捂住头脸,窒息而死,不存在第二种可能!”
是他杀!
宋采唐有了确切结果,温元思比她还骄傲,腰背挺的更直,眉眼神情更加坚肃:“抱歉,这个案子,本官得往下查了,还望贵府上下配合。”
什么?
要往下查?
米孝文下意识反对:“不行!为什么还要如此麻烦!”不是说好了结案的吗!
“本官是说过,若无可疑之处,立刻结案,贵府方便,本官也方便,”温元思话音拉长,“可现在有了证据——”
米孝文这时还有什么不懂的,指着温元思,大怒:“你阴我!”
装的那么亲切,话说的那么圆滑,结果却不是!
温元思微微笑着,露出灿灿白牙。
米孝文气的快吐血。
证据已经查出,记录在册,宋采唐着手缝合尸体:“米员外慎言,老安人可还看着呢。”
她声音清润,不急不徐,没有怒意,也没有挑衅,可却生生的把米孝文拉了回来。
“听说米家以孝治家,以德行为重,最不愿意给皇后娘娘丢脸,如今老安人地下不安,亡灵蒙冤,米员外却连真相都不愿意查一查?要是让外面人知道了——”
“老安人可是生你养你,为你带来无尽福泽的人。”
不用宋采唐说,米孝文都知道会是怎么个结果。
别人不但会骂他不孝,还会骂他丧良心,事情闹大,别说他米家家风保不住,皇后娘娘也不会保他!
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事不能干!
查案找凶手的事,只能认了……
“好,你们查!”米孝文眼睛一阴,冷笑两声,“我米家上下配合!但要是查不出来,良久没结果——”
他话音拉长,看向温元思的神色充满威胁。
温元思仍然很淡定,笑容还更大了:“查不出来,本官自然官声受阻,仕途艰难,届时牵连到米员外,惹的米员外被外界误会,声名带累……先在这里说声抱歉了。”
这什么意思?
要拉着他一起死?
米孝文气的愤愤咬牙。
虽温元思是官,他是民,但他非常看重自己名声,他们这一代名字里都带着孝字,怎么能让别人说嘴!
温元思看了看宋采唐,发现缝合快要完全,继续抄了手和米孝文说话:“烦请米员外将案件相关人叫齐,本官明日会再来问话。”
米孝文气的脸都黑了,但有什么办法?
一个温元思,一个宋采唐,全然不顾他什么态度,瞧得起还是瞧不起,话术用的那叫一个溜,把他套了个牢!
他以为自己很厉害,没想到被别人给耍了,整件事,从家到这里,完全没掌握在手,反倒一直在被牵着鼻子走!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
只得应了。
“好!就依你!”米孝文气的直咬牙,“要是查不出来,我让你做不了这通判!”
温元思斜眉:“米员外如此激励,本官倒要更加努力了。”
激励个屁!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