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人。如果一个人先骂人,之后才出现愤怒表情,那就很可能是演的。
当然,这个先后顺序其实很快,不学专业知识,做专业训练,根本不可能掌握。
宋采唐注意到卢慎的表情变化非常多,他对父亲的死,伤心难过都是真的,但他对父亲,明显也存在着怨恨,并不像他说的,一直理解父亲是对他好。
亲近的人之间因特殊情境偶生怨恨,并不难理解,但试图掩藏,就是画蛇添足,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宋采唐不得不怀疑卢慎对卢光宗心存恶意,且并不止怨恨那么简单。
他在心虚。
很心虚。
他很可能……做了些什么。
宋采唐大脑迅速转动,卢慎对卢光宗做了什么呢?
吵架……显然不是,这层次太低,卢慎做为混迹官场的人,心智不缺,阀值应该更高,同父亲吵架,忤逆,都不至于要这般隐瞒应对,甚至还有负罪感。
她得继续往下诱导。
宋采唐眼神流转,似星辰光华流动:“你同你父感情这般深,当初听到消息,一定非常接受不了。”
卢慎指节捏的咔咔响:“是。”
他的表情很愤怒,一点都不掺假。
宋采唐想了想,声音浅下去:“我醒来一片空茫,没有以前记忆,父母亲人全部去世,再无音信,天地间只剩我一个。有时我会有点害怕,会想,为什么只剩我一个,家人的离开,是不是我害的,他们是不是为我牺牲了什么,我是不是背负着极大罪孽。”
今日所有话,她都是带着目的说的,大部分是演的,但这一句,多少带着真心。
宋采唐是真想过这个可能。
因为真正想过,这句话说的就极为真实,极为真诚。
卢慎看着她,难免又代入了自己……
瞬间,他瞳孔放大,眨了下眼,干笑出声:“你怎么会这么想,不可能嘛哈哈……”
宋采唐眯眼。
卢慎在恐惧,心虚,他抗拒这种说话。
所以……
宋采唐心中砸实了一个无比大胆的猜测。
她跟着往下问:“你觉得你父亲是个好人吗?”
卢慎愣了愣,喉头抖了抖,方才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宋采唐细细看着他的脸,他好像很惊讶,但这惊讶是装出来的。
“庞大人指你父亲利用职责,做了很多不耻之事,牛保山指你父与甘氏有染,近来小道消息又言……”宋采唐一样一样指出,面上笑意清浅,“所以随便问问。”
卢慎:“我不知道,父亲行事,从不同我商量。”
他眨眼的次数太多,大概是眼球太过干涩,眼球干涩,则是注意力太集中,瞳孔放大过多……
而注意力集中,瞳孔变化,是因为紧张,害怕,愤怒,或者心虚情绪。
很明显,这个问题,已经戳到他的心了。
宋采唐没有放过,时机正好,她接着往下:“一点都没注意到么?同住一个府里,书房对你也并不设防。”
卢慎精神已经绷成一张弓,听到书房两个字,反应很大,立刻道:“书房里什么都没有!”
话说完,他自己就知道不对了,他这岂不是变相承认自己搜过书房!
对上宋采唐黑幽幽,似乎能看透一切,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心下更是一凉,对方太敏锐,他不过稍稍犯了点错,人家已经知道了!
聪明人说话,不用往深里去,彼此心知肚明。
再怎么撒谎似乎都圆不回来,卢慎吞了口口水,转着眼珠,想办法往回找补:“父亲的事,公务还是私交,我都不清楚,他从来不说,有钱没钱,我也不知道。但之前有个大好机会,只要三万两银子,我就能补到一直想要的缺,可我求到父亲头上,他没应我,说没钱。”
他低下头,语速有些快:“我父为官一直清廉,家里积余不多,可紧一紧,借一借,应该能凑到,父亲却干脆利落的拒绝,不愿为我奔走。他不愿助我升迁,我只得自己想想看办法……”
言下之意,他承认了,因为这个,他去搜看了卢光宗的书房。
男人的书房是重地,常会修个暗格什么的,没准哪里就能放点钱。
宋采唐便明白了,为什么卢光宗失踪案报后,温元思发现书房被动过。
而那时,卢慎没有说实话。
“谁知父亲突然失踪,之后又这般离世……”卢慎用最大努力证明着自己清白,定定迎上宋采唐的视线,“我只是想当官,最后银子没凑到便罢,还要丁忧。”
他在说,他是有点小心思,有个好机会,卢光宗不帮他,他心里也的确有了怨恨,但他不会想弑父,除了伦理道德,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卢光宗死了,他得丁忧,丁忧,就什么官都当不了了。
这与他预期不符。
宋采唐听着,唇角微扬:“唇齿相依,哪会完全不磕碰?卢大不人必解释这么多。”
一阵风吹过,微暖。
有花叶在风里打着旋落下,落在草地石径,发出簌簌声响。
卢慎看着宋采唐裙角随风轻扬,少女脸庞融在光影里,似蒙了层金纱,耀眼又通透。
事到如今,他哪里会不明白,宋采唐是个聪明人,既然偶遇,就顺便朝他套话了!
可意外的,宋采唐这般问话,他并不排斥。
或者很早之前,他就有了倾诉的欲望,他一直想有个人,听他说这些话。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卢慎搓了搓脸,长长叹气。
宋采唐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知道对方能说的大概只有这么多,便不再问他,而是提起了另一个人:“我观贵府管家鲁忠很是贴心,他是你家的家生子么?”
不问自己,卢慎放松了很多,喝了口茶,摇摇头:“不是,十多年前,他遭遇山贼,家人死绝,自己也将命尽,我爹正好经过,救了他,还顺手收拾了那群山贼,他无处可去,又感恩我爹,就投奔了我家。他能力不错,脑子也好使,还非常忠心,我爹瞧着喜欢,就带在身边,慢慢的,他就成了我家的大管家。”
宋采唐:“他是哪里人?”
卢慎:“说是真定底下的小县。”
“可曾回过祖地?”
“家人尽亡,他心如死灰,十年来一直跟着我爹,从未离开。”
“也没托话回去?”
“这个……我不清楚,大约没有吧。山贼一事,他很伤心。”
宋采唐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鲁忠说什么说是什么,身世来历,卢家并未去查证过。
因为觉得没必要。
“你父亲的事,鲁忠都知道?”
卢慎怔了怔,才答:“全部知道不可能,我父亲是个严厉又谨慎的人,但管家日常伺候父亲,知道的应该比我多。”
宋采唐看着卢慎,猝不及防的,问了句极有深意的话:“你觉得,你父亲失踪一事,同鲁忠有关系吗?”
卢慎目光闪烁,下意识答:“应该没有吧……”
答完,他手捏拳,眉头微皱,嘴唇紧紧抿起。
这是后悔了。
后悔说话太快?还是什么别的?
宋采唐指尖摩娑着茶杯沿:“你父回来那日呢?鲁忠有没有去过小酒馆?”
“我不知道。”卢慎摇头,“晚间无事,下人们的行动,我并不了解。”
“那你觉得,鲁忠有没有杀机?”宋采唐声音很慢,“对你父亲。”
卢慎这次是真迷茫了,摇着头:“我……不知道。”
“他去过你父亲的书房吗?”
卢慎:“没有。”
这一句,他答的声音略大,算是自信。因为他想办法弄钱,一直盯着书房,鲁忠若去,他应该会看到。
不料宋采唐指尖敲了敲桌子,一个提醒意味深长:“我说的是,你父亲尸体发现以后,鲁忠有没有去过。”
卢慎现在懂了:“你是不是怀疑他?”
宋采唐摇了摇头:“没有确切证据之前,每个案件相关人,我们都需要了解。”
卢慎垂眼思考,片刻后,将所有自己知道的,注意到的细节和宋采唐说一遍。
宋采唐认真倾听,积极思考。
卢慎突然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宋采唐是真的在用心办案。
刚刚宋采唐有窥探他内心的嫌疑,可他并不讨厌,只要……
“你能破案吧?”他看着宋采唐,眼神前所未有的平静。
宋采唐笑容在妩媚春光中绽开,那般亮眼,那般自信:“当然!”
将卢慎送走,宋采唐理了理衣裙,准备去找赵挚。
她知道下一步做什么了。
第97章 引诱
赵挚和宋采唐分头行动; 想要在今日花宴上找出点东西。
花宴很隆重,很热闹,人很多; 这种时机似乎不利于寻找案件证据; 可往往就是在这些时候,人们会犯错; 会遇到意外; 会露出些平时不愿露出的东西。
温元思摆脱了关蓉蓉,赵挚想了想; 将庞谦鲁忠交给他,让他先拉住鲁忠; 再试探庞谦,这两个人,肯定藏了点不一样的秘密。
而他自己,则是继续去盯曹璋和刘掌柜。
除了刚刚那一遭; 曹璋似乎并不想彰显存在感; 非常低调,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甚至时而运起轻功于树墙间穿行,不欲被别人看到。
可这难不倒赵挚。
他身影比曹璋还飘乎,来去起跳皆不声息; 像只矫健的大猫; 似乎天生就会隐藏; 谁都发现不了。
曹璋去找了几个栾泽地面上很有份量的官员; 攀谈间熟稔自然,关系似乎非常好。
这些官员,比之卢光宗地位并不低。
人脉资源好成这样……这个从刀山火海里趟过来的新晋帮主,并非寻常人。
曹璋似乎没必要同刘掌柜做生意,朝着卢光宗使力。
赵挚一路冷眼看着,记住与曹璋打交道的人,时不时还想办法试探曹璋,可曹璋表现滴水不漏,哪哪都没有问题。
刘掌柜却不一样。
长廊亭子之后,张氏被关清送回家,刘掌柜因不是关家人,不受约束,还在花宴里。这场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刘掌柜与曹璋又偶遇了三次。
第一次,真是意外,偶遇,后面两次则是曹璋故意。
曹璋似乎很不待见刘掌柜,每每照脸,他都不吝表示对刘掌柜的嘲讽与威胁。
或邪笑,或眯眼,或以掌刀比脖子,一重重惊吓,愣生生搞的刘掌柜对曹璋有了生理性害怕,一见到就头上渗汗,身体紧绷。
曹璋很稳,不愿配合官府办案,却也不出错,让你抓不着,逮不住,刘掌柜却不一样,心理变化太明显,正是好攻破的时候。
赵挚果断放开曹璋,分派手下去跟,自己则开始尾随刘掌柜。
失去张氏这条线,刘掌柜似乎想找关清修复关系,可关清是女眷,活动范围不一样,他找不着。他也知花宴机会难得,想打开更多局面,到处找有实力的人攀谈,可惜运气不济,总不能顺利。
被曹璋吓几次,他有点像惊弓之鸟,风吹草动都要抹把汗,四处提防,什么人脉机会,他根本连精神都没办法集中!
细细回想琢磨之前曹璋与刘掌柜的几次碰撞,曹璋深稳悠长似带着某种暗示的笑容,赵挚觉得是时候了。
他亲自出手,在一阵风起时运起轻功,随着风一起,卷到刘掌柜身边,迅速摸走了刘掌柜袖间一样东西——
是一个非常小的荷包。
刘掌柜一直下意识摸这个东西,这东西一定很重要。
刘掌柜连人影都没看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心中紧张,想要摸摸袖间东西时,东西没了!
丢了?
不,不可能,他的袖袋并不松,并不可能掉,掉了他一定能察觉。没察觉……
肯定是有人偷拿了!
想想漕帮帮主那得意的气人的,似藏着什么暗示的笑,刘掌柜暗暗磨牙。
如此规格,如此档次的花宴,不可能有小贼,除了漕帮那不懂规矩的野汉,谁有这份心,谁又有这份本事 !
想到这里,刘掌柜不免担心。
与曹璋谈这笔生意,从始至终,曹璋似乎都没有很紧张,无可无不可似的,卢光宗死后,曹璋也没担忧害怕,反而明里暗里欺负着他玩……
如此自信稳的住,肯定是有原因的。
曹璋是不是把他那个要命的东西偷走了!
他知漕帮本事,计划开始时,就提前把东西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一直没去看,就怕别人发现顺手牵羊,现在……
刘掌柜身上瞬间起了层层密汗。
不行,他得过去看看!
主意一定,刘掌柜就从高家离开,拐了几个弯,悄悄去往一个地方……
反正今天不顺,花宴上办不了事!
赵挚站在树梢,一边手里接抛着荷包玩,一边看着这一切,慢慢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眼看刘掌柜的身影即将消失,他跳下树梢,从容的坠了上去。
……
祁言这边对付甘氏,倒是一切都很顺利,没遇到什么意外转折。
他的方法也很简单粗暴。
女人处世不易,甘氏并非完全没脑子,否则也不可能无依无靠的情况下,带着儿子顺顺利利走到今日。可长的好看是优点,也是缺点,甘氏恃美行凶,养成了坏习惯,总喜欢让男人帮忙出头。
她长的美,哭一哭,男人总会不忍。这方法见效快,非常实用,久而久之,她也懒的思考其它,一招鲜走遍天,反正天底下不管到了哪儿,都不缺男人。
可她忽略了,有一个地方,男人还真的少。
比如大户人家的厨房。
高家这次为迎汴梁贵亲凌芊芊,下了大力气,样样都往最规矩的方向走,厨下基本全是厨娘。
祁言和表妹一起暂住高家,对各处情况非常熟悉,调动个把下人也不是问题,让厨下没有男人,有一个男人或几个,具体到什么模样性格,他都能搞定。
一般长的太漂亮的女人对同性来说都有点攻击性,本身会处关系则罢,如果不擅长和女人拉关系,而是跟男人们混的好,就会让众人身边女性排斥。
还有一点,大厨房里,大部分是高家下人,有卖身契的,甘四娘却不一样,她是因为一手卤肉工夫,被外聘进来,抢她们表现机会的。
大家能看她顺眼才奇了怪了。
女人们凑在一起,出事的原因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祁言都没放什么引子,里面自己就吵起来了。
这个时间大厨房并不算太忙,该准备的早都送出去了,午饭的点还没到,可以稍稍轻松一会儿。对于她们来说,吵架由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挤兑甘氏。
此时,大厨房里有个男人。
甘氏被欺负,自然下意识秋水潋滟的看向这个男人,未必是她想跟这个男人怎么样,她只想让这个男人帮她。
甘氏太美,男人少有不被这姝丽之色晃一下的,但之后行为,则是看自己心性。
这个男人顿了一下,立刻别了头,也并没有说话。
女人们没动手,只不过言语挤兑,甘氏无法,受了这委屈。但她在男人面前做事一向有一套,稍后,找到合适的时机,她私下把男人叫住,咬着唇道歉。
虽然……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只是习惯了,让男人知道她的好,怜惜她,帮助她。
可她不知道,这男人家里有个胭脂虎,他本人也非常非常怕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