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仵作脸一白,很快认识到了自己错误,眼光迅速往四外一扫,发现所有人看他的目光如出一辙,面皮更紧。
都是这女人,都是这女人害的!
他看着宋采唐的目光阴戾至极,似淬了毒。
今日一事,他与这女人已算是结仇,一山不容二虎,不是对方死,就是他亡,他必须拼尽全力!
不过他也是有些急智的,并非一点脑子都没有。
这一幕太明显,宋采唐这样站出来,目的为的是什么,很清楚,她想争取验尸机会!
孙仵作自认本事足够,今日事情不顺,出头鸟做的已然不好,回去后不知道什么样的后事等着呢,这本案仵作的身份,这本地经营起的实力形象,万万不能丢!
仵作一事,断不能被宋采唐抢去!
他眼珠一转,就有了主意:“宋姑娘怎知我认识多少毒,又怎敢夸口自己能行且先不提,你那一手屠户本事,我听说过,要把死者肚腹剖开,心肝脾肺肾一一挖出切下,尸台染血,恶鬼难近——如此血腥,不说我服不服,宋姑娘是不是该问问死者家属答不答应?齐云氏,可不是什么破落户,随便你瞎折腾的。”
话毕,他就转身看向齐兆远,扬声道:“不知齐大人可愿妻子遭此一番罪,魂魄难安?”
他这话出来,在场众人倒高看了他一眼。
这算是打到三寸上了。
命案即出,官府破案有责,必须检验尸身,可法理外尚有人情,一般各地丧葬规矩,官府都要给予尊重,何况剖尸大事?
古人认为,死者已矣,不管生前遭遇了什么,入土为安,尸身能不被外人动就不被外人动,仵作检验,已是例外,还想剖尸?割开肚子,拿出里面东西……不可能!
西门纲一案,可以由通判府尹商量决定,一则因案件难度确实大,二是西门纲身份不怎么好,孤家寡人,没有说得上的话的。
本案云念瑶是贵人,还是女人,怎能承受剖尸羞辱?
郭推官暗里冲孙仵作点了点头,表示赞赏。
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事,不能全部折了面子!
齐兆远想象到剖尸场面,也是脸色阴沉,目光厉寒,气场十分可怕。
不等他说话,高卓已经冲过去拽住他的脖领,双目瞪圆,牙齿咬的咯咯响:“不准答应!瑶瑶嫁给你,一天好日子没过过,不能死了还不安生,由着人拿刀子割,死无全尸!”
齐兆远捏住高卓的手,眼神冷淡:“你怎知她嫁我过的不好?”
“怀着孩子被你丢来这里,过的叫好?”
二人看样子又要干架,赵挚一人一脚,直接把两人踹开:“怎么,两位,越长越小,一会儿都安静不下来?”
他看向高卓:“云念瑶生前同你没关系,死了更没你插话的余地,哪怕齐家糟蹋还是不要,关你什么事?”
一句话把高卓说的指尖颤抖,却没脾气发作。
赵挚又看向齐兆远:“把怀孕妻子扔到这鸟不拉屎的旮旯,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正经关心云念瑶的人呛,你除了身份,还有什么底气?当爹的这么没用,你女儿知道么?”
怼的齐兆远也牙齿咯咯作响。
“怎么着,这案子还破不破?找凶手重要,还是你们俩争风吃醋重要?”
赵挚抱着胳膊说完,突然目光一闪,狐疑的看了两人一眼:“千拦万拦的,莫不是你们俩当中,真有一个是凶手?”
齐兆远似是想到了什么,眸色沉重:“只要对破案有利,任何要求,我都不拒绝,剖尸也可以……”他眼睛通红,内里血丝漫布,似能泌出血来,“我只想找到杀害我妻子的凶手!”
高卓嘴角翕翕,似乎很难相信齐兆远的决定:“剖……也可以……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怎么敢!”
眼看着情绪又要失控。
葛氏离的近,赶紧拉住他胳膊阻了一把:“齐夫人已经去了……你该往前看,莫再如此悲伤失态……”
“是啊……她走了!”高卓甩开葛氏的手,瞪着齐兆远,眼睛通红,“这是她最后留在人世间的时间,你竟答应了剖尸?”
齐兆远不为所动:“是!只要能找出凶手,怎样代价,我一力承担!”
这一声大吼,现场再次安静。
不管别人感想如何,家属答应了,这死者尸体,就能剖了!
宋采唐来不及思索赵挚与高卓齐兆远的关系,只吟吟笑着看向孙仵作:“你看,家属这么说了。”
孙仵作大骇。
这怎么可能呢?
这样的事,为人夫者怎么会答应呢?
郭推官想不通,目光放在了赵挚身上。
赵挚仍然站在高卓齐兆远中间,表情动作,无一处不妥……
他觉得不大对。
这位观察使话不多,他却总有种别人胜券在握,牵着所有人鼻子走的感觉。
之前他瞧不上观察使,认为人家只是徒有其名,现在看,他是不是……被误导了?这位观察使,是不是故意的?
人不是什么没用的纨绔子弟,正经是有能力的实干之人,确然简在帝心,不存在什么失宠!
孙仵作被这气氛压的,腿有点抖。
他努力挺直腰杆,不让人看到他的弱势,继续找理由:“官府不是菜市场,全凭一人之言,样样有规矩的。宋姑娘自己说好,不见得真的好,哪怕有死者家属支持,非官府官册录入记载的仵作,不被允许参与大案——咱们这州府,可没有宋姑娘的名字。”
宋采唐倒是不知还有此一条,看向不远处的温元思。
温元思面色肃然的点了点头。
规矩确是如此,一般小案,有主官担着责,比如西门纲一案,有通判府尹行过印,宋采唐即便不是官册仵作,也可以征用,云念瑶一案却不同,案情太大太重,牵扯太深。
现办手续根本来不及,一层层审核回来,黄花菜都凉了。观察使按理官阶够,但观察使游走四方,并不在一地停留,遂也就不能管这一地之事,强势请用,刺史……倒是有资格。
有刺史直接担保行印,倒是可用。
温元思迅速朝宋采唐眼色示意了一下李刺史。
宋采唐不知办这件事的手续规矩,但温元思这个眼色,她很明白,意思就是刺史搞的定么。
她心内快速思量计较,很快有了答案。
她没第一时间把话抛给李刺史,而是看向了赵挚:“我名不在官册之上,空有一手本事,也欲毛遂自荐,任本案仵作,不知观察使大人敢不敢用?”
赵挚眼眸微眯,眸底荡出浅浅笑意。
好聪明的姑娘。
云念瑶一案难处颇多,这些日子走访私察,收获有限,孙仵作之流废物没半点用,他需要一个称手助手。他见过宋采唐救死,也见过宋采唐剖尸,很难不起心思。
他早看上宋采唐,准备拉人入伙。
可宋采唐表现,比他想象的还要优秀。此人并非书呆子直心眼,只有一手验尸本事,猜度心思的本事也不小……
这出头的时机,选的太好了!
如此,倒方便了他行事,省了很多工夫。
他心里想着,咧嘴笑开,露出一口白牙:“我这人最经不得激,宋姑娘问我敢不敢?宋姑娘可知,我想看到的,喜欢看到的,是怎样场面?”
宋采唐微微笑着,顺着他的话往下:“血流成河?探究谜底?势均力敌?还是众人围绕,声音表现各异,唯我独醒?”
她说一句,溜眼观察一下李刺史表情。
到最后,发现李刺史明白了她话中刻意提及的‘热闹大戏’重点,方才偏头看过去:“不知刺史大人可愿给小女子这个机会,发个特赦条令,让观察使开开眼?”
李刺史大脑迅速转动。
信息渠道有误,齐兆远的态度,他搞错了。高卓他也惹不起,案件形势变的复杂,揽功太难,甩锅给赵挚,是最好的做法,进可攻,退可守。
做好的交易,白纸黑字写下的协议,改不了,这案子已经是赵挚的。赵挚这人有些邪性,让他看不透,眼下局面,他有点不懂。
赵挚肯定是做了手脚的,但做了多少,他不知道。这宋采唐虽是女子,却很有野心,随势定计,强势插入,赵挚搭的局,倒为她做了嫁衣裳。赵挚看着无所谓,心里是不是真的无所谓?传闻里可是说,这一位,极厌恶女人的。
这两个要是打起来,就更好看了。
届时他可以抢功,也可诋毁,要毁一个女人,不要太容易。赵挚若就此垮了,更好,都不用他努力了!
电光火石间想好一切,李刺史笑着答应:“官府对人才向来渴求,天子都愿礼贤下士,本官又怎会将有真本事的人拒之门外?只是——”
李刺史眼神闪了闪,还是要为自己人出头的:“宋姑娘的剖尸绝技,到底能做到如何效果,还未可知,这结果不能保证,本官这特殊条令,也不好下发啊。”
“这有何难?”宋采唐眉眼张扬,笑容自信,“我可在此立军令状,必比孙仵作得出结论多!”
孙仵作冷哼一声:“若不能呢?”
宋采唐眼梢垂下,眸底闪过一丝狡黠:“孙仵作要同我赌么?”
孙仵作没说话,宋采唐下一句又来了:“如若我做不到,便由观察使大人担责,此后对案件不再有独专之权!”
众人一愣。
宋采唐非官家,还是个女人,不管拿自己做什么赌注,都太轻,拉上观察使,份量就不一样了……可这么重的约,观非亲非故的,察使会应么?
赵挚盯着宋采唐,心内暗暗磨牙。
竟敢算计他。
这女人怕是瞧出来他故意设局,有意请她相帮,才拉他扯大旗!
可他能怎么办呢?
不愿放弃这个仵作好手,只有护着了。
他舔舔唇,目光锐烈:“打赌啊,我最喜欢了……小爷纵横赌场多年,太想输一场了,这赌约,我应了!”
宋采唐就知道会如此,看都没看赵挚一眼,只笑眯眯看向孙仵作:“孙仵作?”
被逼到这份上,孙仵作要是不应,里子面子就全输了。
他看了眼李刺史。
现场只有李刺史官职够与赵挚拼上一拼。
可李刺史侧头看别处,理都没理孙仵作一下。
孙仵作脸色涨红,只好咬牙把郭推官推出来:“若我输了,我同郭推官便再与此案无缘!”
郭推官眯眼,显然被推出来很不高兴,但李刺史没发话,显是默认了,他也只得点头应下。
宋采唐却不满意:“孙仵作这赌注,好像轻了点啊。”
孙仵作心一横:“州府所有仵作,都不再参与这个案子,你一人说了算!我这条命,你也尽可拿去!”
“孙仵作可以说话算话。”
“自然!”
这边约定立刻达成,赵挚伸了个懒腰:“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李刺史,麻烦你立刻给宋姑娘写个条陈,令停尸房准备准备,迎接宋姑娘验尸。”
“诸位与案人员——”他目光滑过几个,“付姑娘小小年纪,还是先退出去,其他几位,还请厅堂稍坐,有了结果,许要大家坐一坐。温通判张府尹,二位请先熟悉案情,照着卷宗所录,将其他必要的与案人员也请到厅堂,我这边陪宋姑娘验完尸就来。”
“孙仵作和郭推官么,稍后验尸,可一定要在场。”
“诸位可有意见?”
所有人尽皆摇头,道如此安排甚好。
温元思与张府尹对视一眼,满脸不可思议,竟然成了!他们顺利加入参与案件了!
张府尹觉得很有福缘,原以为要花多少工夫才能成事,没想到宋采唐自己就搞定了!
温元思却皱眉看了眼赵挚,这一位,到底在玩什么局呢?
众人四散,孙仵作斜斜看了宋采唐一眼,方才高昂着头甩袖离开。
宋采唐也不介意,回转住处做准备,拿工具。
她离开众人时,目光流转间,不经意间看到了葛氏。
这位夫人显是不欲看剖尸现场,同季氏一起走向休息厅堂。她与季氏不怎么合,因夫家生意来往,对高卓倒是很注意,眼见高卓和齐兆远一起走向停尸房,目光略有担忧,回来看季氏,眸色就更复杂了。
目光触及远远离开的少女付秀秀,她幽幽一叹,似含着什么深意。
宋采唐会下意识解读几人表情性格,只因几位与案件相关,许中间就藏着凶手,可注意多了,就会敏感,想到点不一样的东西。
比如这一刻,她联想到了关清在时,几个人的话语表情。
付秀秀怼自己,很明显,是为了温元思,季氏帮付秀秀,也很正常,人家是一家人,可季氏怼关清的话,现在细想,有些不寻常。
似乎有以婚事作协之意。
季氏非亲非长,怎么能拿捏关清婚事?
再想到葛氏提醒,女孩子在外要小心注意……
宋采唐心下咯噔一声。
她想起了家中外祖母的病。
这段反复不好的病情中,有舅母张氏插手的痕迹。
为什么?张氏会希望外祖母病期拖长?仅仅因为看不惯么?
怎么想都不大可能。
宋采唐长眉敛起,凝目往深里想。
关家生意,八成把在外祖母和大姐关清手上,张氏想必很想揽回,主理中馈满足不了她。可她宅斗行,商战不精,丈夫又靠不住,想把东西抢过来,就得用手段。
谋算关清婚事,是个极为有利的方向。
如同谋算她宋采唐时,张氏是趁着白氏病重,关清不在,谋算关清婚事……是不是也需要白氏病一病,时间稍稍长一点呢?
张氏不傻,东西没抢到手,她不会想要白氏的命,也要不了,可让白氏病一病,趁机调开关清做个局……却不算太难。
关清曾独自来这天华寺为外祖母祈福……张氏是不是做了什么?
自己避嫌,不出来,可以拜托别人。
谋算自己时,张氏的联络人是做白事生意的吴大夫人,吴大夫人与付家走的近,那么这位季氏……是不是就是张氏找的另一个!
葛氏与季氏不对付,这些天又担心高卓,难免注意季氏一二,许是看到听到了什么……那些话,是不是就是在提醒她们,今天应当小心,季氏准备了什么招!
对付未婚女子,最普通有效的招数不过‘名节’二字……
宋采唐眼瞳倏然紧缩,关清有危险!
可她现在马上要验尸,走不开!
怎么办怎么办……
宋采唐紧紧握拳,闭上眼睛,沉吟片刻:“来人!”
琴秀和青巧一起走了过来。
青巧额上还带着细汗,显是在外面玩的很好,才回来。
宋采唐看到她,眼睛一亮:“你回来了。”
“嗯婢子回来啦!听到动静说验尸,婢子哪还敢耽误,”青巧说着话就要撸袖子,“这就帮您整理东西?”
“不用,”宋采唐摇头,“这次验尸,琴秀跟我去。”
青巧眨眨眼,有些不明白,又有些委屈。
她这是……失宠了?
她跟着小姐验过尸,有经验啊,琴秀……没经过,万一被吓傻了帮不上忙怎么办?
琴秀也有些恍惚,她虽没经历过,但听说过,外面人说起来要多血腥有多血腥,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宋采唐看着琴秀:“害怕?”
琴秀轻轻摇了摇头,语音坚定:“婢子愿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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