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酒盏往那人桌上一掷，说：“我们是不是见过？”
白梁一笑，将酒杯抵在唇边，遮住那因奸计得逞而展开的酒窝，说：”见面便是缘分，这位壮士请坐。“
费三落座，从这刻起，他手里这盏酒杯就没有再空过。
无论他喝多少口，酒盏里永远有酒。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只觉得自己快乐极了。
他开始说话，什么都跟白梁说。
“这日子没法过了，你说我，今年都二十有三了，连个家都没成……为什么？还能使为什么，没钱呗，兜里一没个子，又没一技之长，谁还看得上呢？就这么一点工钱，一个月，几个子，一锭银子拿到手，能把自个给养活都不容易。可那有怎么办呢？出来混的，就得吃这个苦，受这个罪。”
“只是这差事太难干了，干不好啊，还要被剜眼镜，要不是田里面现在长不出苗苗，我早就想回家种地去了。”
白梁只是听着，两只手也不闲着，一只给费三顺顺气，免得他喝急了呛着，另一只手则我这酒壶，半刻不停地蓄酒。
他在这里等费三好久了。
费三现在不记得他，因为在太守府，他们都是毫无分量的小喽啰，顶多是换岗的时候打个照面，但那么多人，又有谁记得谁呢？
不过费三倒有一个地方很出名，那就是他酒量奇差，于是费三名字里的三，本意是指家里排行老三，却被变成了绰号：三杯倒。
当然这个三杯不是真的就三杯，已经四五盏下肚，费三的眼睛还亮晶晶的，一手搂着白梁的脖子，嘴里念叨着：“兄弟啊，兄弟，你是我的好兄弟……”
不知过了多久，费三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干脆瘫软在桌上，纵然如此，他的手里还死死地抓着一只小酒杯。
白梁将人从肩上推开，舒了口气，算是了了一桩事。
他拍了把费三因鼾声而起伏地背脊，说：“兄弟，对不住了。”
然后一撩袍，就准备从酒馆出去。
小二忙上千阻拦，说：“这位爷，还没付钱呢。”
他可是一杯一杯数的，白梁从今天下午进来到现在，足足喝了一壶酒，还不算给桌上那人灌的那一些呢。
白梁一笑，指了指还不不醒人事的费三，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钱他付。”
第二天清晨，费三被刺眼的晨光照得睁不开眼睛。
他觉得头痛欲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身子骨像被拆开似的。
他压根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进了一家酒馆，要了三盏酒。
一个激灵，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昨晚的轮班还没去，于是不顾头疼，慌忙抓起鞋，光着脚丫子就要往外面跑。
还没跑上几步，连酒馆都没出，就被小儿拦了下来。
小儿一脸如沐春风的笑意，然后手心朝上，向他要十两银子。
费三顿时跳了三丈，“十两？你少放屁了，我昨天只要了三盏酒。”
小儿脸上的笑意顿时一凉，说：“这位客官，做人可不能这么不讲道理，昨晚您可是喝完了我们店里整整一坛酒。”
费三跺了跺脚，恨自己怎么就这么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碍于时间紧迫，也没跟小儿废话，扔下钱就跑。
赶到何家的时候，替他守了一夜的同伴更是气急败坏，骂骂咧咧直嚷嚷：“费三，你可是说只要我掩护一个时辰的，老子昨晚可是在这里守了一夜，喂了一夜的蚊子，你倒是说说怎么补偿？”
费三现在已经囊中羞涩，但也是没辙，只得连连说：“下次喝酒算在我身上，算在我身上。”
同伴一走，费三马上攀上树，往何家院子看去。
他心慌意乱，生怕人趁着他醉酒的功夫已经溜出城去了。
如果这样，郭子怡肯定会说到做到，把他的眼睛给挖出来。
院子还是老样子，跟原来一样，小个子丫鬟在井边打水，马车夫牵着马，往马厩里领。
院子里是那么的安静祥和，一切都是一如往常，毫无差错。
他不由长舒一口气，虽然喝酒误事，但这次他没误上。又在树上呆了一会儿，费三渐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了，但他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这家人的身上好像有些不同。
他瞪圆了眼睛，继续观察。
小丫鬟似乎一夜之间长了个，比从前高了一个脑袋，肩膀和背也变厚了，敦实得很；车夫一夜之间瘦了一圈，如果不注意，猛地从背后看上去，不会觉得这是干粗活的下人，而像是今天才上手的书生。然后是那匹马，那匹通体褐色毛发的骏马，两眼之间竟然少了那簇标志性的黑毛。
“妈的！”费三大腿一拍。
不对劲，全都不对劲。
他赶快从树上翻了下来，往太守府奔去。
真该死，被骗了。
☆、第41章 出城（上）
当费三急急忙忙赶到太守府的时候，一名姜姓的下属正在兢兢战战地给郭子怡汇报城外的战况。
“五十沟进攻三日，已被占领；现在转向毛油弯，预计还要三天；三天如果攻下了，我们的地盘就跟白水寨平分秋色。但现在局势并不明朗；毛油弯地势险恶，已守难攻，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但并无进展……”
下属跪在书房里，他的手撑在地面上，手心的汗液在白纸上按出一个乱糟糟地手印。
说话的时候，他偷偷地看了一眼郭子怡倚在桌面上的手；握在一起到手指上戴着一枚绿色的扳指，扳指被咯出嘶嘶的摩擦声；细听像是一个个人在咬牙切齿。
手指旁边乱糟糟地堆放着一张又一张一尺来长的白纸，沾满黑墨；黑墨没有规律的组合在一起；最后形成一张古怪的图像；像一只未曾被驯服的野兽矫健的身形，又像是一棵挺立在悬崖峭壁上的古松。
郭子怡始终不说话，他的眼睛没有离开桌上的白纸黑墨。
下属继便继续说道：“何先生一共只有一百多人，而匪徒一共有近四百人，从人数上看处于劣势。而且匪徒对白水山地形了如指掌，可以因地制宜，在这上面，又占尽了主场优势。这样看来，胜算不大。”
“是吗？”郭子怡反问道，“胜算不大？”
“是，”下属的前额渗出一层薄汗，他不敢告诉郭子怡实话。
事实上，何愈和狼牙两人现在是不分上下。
虽然何愈人少粮少，但他对地形地势却有天生的敏感。他知道在哪里用多少人可以发挥到最大的作用，并对狼牙产生最大的制衡。
而且人少有时候甚至是一个优势，因为人少意味着灵活，意味着补给量小。这样的优势现在看起来并不明显，但到时候战线一旦拉长，这一优势就能发挥出来。
郭子怡说：“人多人少从来都不是制胜的关键，只要用兵得当，就能取胜。因地制宜也是屁话，何愈几天的功夫就从狼牙眼皮子地下抢了那么多地盘，他对地形的了解绝对不在狼牙之下，处下风的，绝对不是他……”
“现在战事还不明朗……”下属说道，“还看不出来什么。”
下属局促地用衣袖摸了摸前额的汗，低声说道：“如果正如大人所说，那大人更不用担心，这是最后一场战役，成败就在此一举，既然何先生是占上风，那不正好替您除了一块心头要害？”
郭子怡冷笑，说：“难道你真以为，何愈他如果打赢了，就会老老实实回来？”
“大人于何先生有知遇之恩，他当然会回来。”下属也不管自己的真实心意，顺着郭子怡的话就往下说。
“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性，如果他这次真能站稳脚跟，他下一个要打的人就是我了。”
这场战事无论谁输谁赢，最后都是赢着通吃，与郭子怡而言都是输。
下属语塞，他伏着身子，等待着郭子怡的下一道指令。
郭子怡沉默了半晌，突然伸手，从桌边的笔筒里取了一只笔，然后手一扬，扔在了下属的手边，说：“你替我给何愈修一份书信。”
下属颤颤巍巍地将笔拾了起来，一时竟然握不稳，当年他用只手写字考功名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自己竟然也有写不出字的时候。
“大人要属下写什么？”
郭子怡沉吟了半晌，说：“就写：何弟孤军在外，望一切暗号，家中父母妻儿，有我照顾，不必放在心上。我没读什么书，写不出你们文人那文绉绉的话来，你把我的意思记在心里，然后自己润色一下，明白我的意思吗？”
下属连连点头，这话的意思他当然明白。
去掉那装腔作势的亲昵，说白了就是在说你父母妻儿都在我手里，给我老实些，打赢了匪寇就回来，别动什么歪心思。
他将郭子怡给他的笔和纸揣进怀里，刚要退下，就听见书房外一阵喧闹。
太守书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尤其是现在郭子怡刚跟他谈完正事，不知道是哪个没脑子的蠢蛋在这个时候撞枪口上了。
书房外，费三大声嚷道：“我有急事，大急事，现在一定要见太守，你们快让开，不然到时候出了大事，你们担得起？”
“太守现在正在跟姜大人谈事，没功夫见你，你以为你是谁？快走快走，在这里吵吵闹闹地，像什么样子？”
“给我让开，快让开！”
拦着的侍卫被推开，但马上更多的侍卫涌了上来，有的扯着费三的胳膊，有的抱着他的腿，像是要把他给撕开似的。
但此刻费三压根不在乎这点挠痒痒似的疼痛，他将要面对的是更可怕的事情，因为他把郭子怡交代的人给弄丢了，郭子怡是不会让他有好下场的。
这一刻，他总算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一个计谋。
昨晚那个同他一起喝酒的人给他下了套，让他放松了警惕，然后伺机溜走。
替他轮班的同伴哪里会看出来府里人的变化，就连他都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分辨出出来。
这般紧密的局，一定是很久以前便开始计划的。
他开始恨这一家子，为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肯好好过，非要逃跑？害得他他落得今天这田地。
“吵什么？这里是集市吗？成何体统。”
从书房里先出来的是下属姜大人，书房外这几个侍卫都由他管，现在闹成这个样子，过错该是归到他身上去了。于是郭子怡还没发话，他就朗声训斥起来，抬腿就往费三肚子上一踹，说：“急什么急？赶着去投胎啊？”
这一脚正踹在他左边的肋骨上，费三疼得一哆嗦，扑倒在地上。
可他一点都不顾从胸腔里传来的疼痛，求生似的往前爬了几步。
他觉得，只要自己能再快一点，告诉了郭子怡这个消息，那他就是戴罪立功了，郭子怡就能被眼睛给他留下来了。
他像一个大虫子一样蠕动了半晌，终于扯着郭子怡的衣角，大声说道：“大人，大人，他们……他们跑了！”
郭子怡一怔，不用费三说，他也能才出来是谁跑了。
但这一刻他选择不相信自己的感觉，而是反复确认道：“谁？谁跑了？”
“何……何家人……”
费三绝望地答道，他想这大概是他失明前能说的最后一句话吧。以后他就成瞎子了，一个瞎子，还能娶到媳妇么？
不能。
“该死的东西。“
郭子怡气急了，脑门两侧的太阳穴突突突的往外跳。
早不跑晚不跑，偏偏在这个时候溜了，难道这也是何愈算好了的？
先把他的家人从城里弄出去，再干掉狼牙，吞了狼牙手底下的几百人几百石粮，然后马上一转枪口，下一个要干掉的就是他了。
而他现在还有什么能跟何愈比？
他的粮草被烧了个精光，没了卫达，他的士兵犹如一盘散沙，这一帮乌合之众或许能对抗一下别人，但制衡何愈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何愈手里有的是他这辈子都参不透的兵书，何愈心里怀着的是要置他于死地的仇恨。
真是没有想到，如今，他唯一能用来抵御的，居然是一个半个身子就要进棺材的老人，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可笑，可笑至极近乎荒唐。
听到“何”这个字，下属姜大人也愣在了原地。
他的怀里揣着的纸和笔，这些东西正是要用来给何愈写威胁信的。
可现在怎么办？人都跑了，还拿什么威胁？那根狼毫笔笔杆，此时冷得有些戳人。
现在何家的人都已经跑了，那他的那份信怎么办呢？
“大人，那份信……”
“该死，该死！该死！”郭子怡咆哮道。
他猛地从一名随行的护卫手里抽出一柄长剑，剑锋离鞘，飞出一道恶寒的冷光。
“唔……”
费三感觉到自己的胸前突然涌出一股温热，湿答答地，有些烫人。
他愣愣地看着那柄剑锋全部没入体内的长剑，不是说只用挖去他的眼睛么？为什么现在要的是他的这条命？
郭子怡漠然地将剑从费三的胸口拔了出来，接着，费三便像一块石头一样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费三没有闭眼，他的眼睛鼓得滚圆，好像舍不得这一双没了用的眼睛。
带着血花的剑被扔在了地上，莹白的锋刃被鲜血浇灌显得越发寒气逼人。
杀人和杀鸡杀猪不同，杀人是要魄力的，有的人并没有这个魄力，比如这把长剑的主人。
这把剑跟了他好多年，这是第一次沾上人血。
他不敢去碰，因为他怕费三的魂魄会缠在上面。
郭子怡拂了拂袖，厌恶地看了一眼沾在袖口的血点，他不喜欢穿弄脏了的衣服。
他两手背在身后，沉声下令：“所有人，都给我去追，我就不信了，一帮老弱病残，能逃到哪里去？难道还能逃出我的手心？还有……”
郭子怡顿了顿，他的嘴角露出一抹阴鸷的笑意：“给我抓活的，一根毫毛都不许少，不然……就不好玩了。”
☆、第42章 出城（下）
每日辰时，城门大开；每日申时，城门关闭。
城门口守城的守卫严格按照时间和规定执行；不差分毫。
厚重的城门被生了铜锈的铁链吊起，长年累月的磨损让链条滚珠发出沙哑的咔咔声。
这道声音一响起；簇拥在城门口等待的人被惊醒了。
他们开始在城门口排成一条长队，这条队伍怎么也摆不直；扭曲而拥挤的蔓延开去。
想出城的人一天比一天多。
春天的到来仅仅只给了这座城市一个可悲的幻影，开了花，树抽了条；但埋在贫瘠而干瘪泥土下的种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于是他们决定到其他地方碰碰运气，带着妻子和孩子前往传说中那个富饶的赤赫城。
然而除此之外，这条漫长的长队里还有别的什么。
白梁吊儿郎当地坐在马车车厢外的木板上。
木板狭窄；可以供他依靠的部分并不多，他将半个臀部悬空着；上半身保持挺直的姿势，两只眼睛正像猫瞧见鱼一样全神贯注地盯着旁边一辆牛车上的姑娘。
牛车没有棚子；姑娘的脸露在外面；一点遮掩也没有；姑娘似乎感觉到白梁炙热的眼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去半边脸，不看痴痴的白梁。
白梁不由哀叹：“啊，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马车车帘别撩起一个角，有愧探出头来，她穿着暗色麻布短衫，一头长发挽成为成婚女子的发式，看上去就像普通人家的小女儿。这次他们伪装成平凡人家，柳大娘和何老头是爹妈，而白梁，柳娇娇和她则是子女们。
她看白梁又沉迷于美色，顿时没了脾气，白梁这人就这性子，天大地大撩妹最大。
“你别光顾着看姑娘，去前面看看队伍怎么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