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没有少女该有的曲线和胸脯,干瘪瘪的,像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吴大婶用手捏了把有愧的手腕,两根手指圈满一圈还能多处两个指节。吴大婶皱起眉头,说:“这不好卖啊,太瘦了,像个病痨。”
有愧不自觉地将手往后一缩,她听不大明白吴大婶的意思,但她从自己爹娘还有吴大婶紧促的眉间多少猜到这断然不是什么好话。果然,牛大不悦地剜了有愧一眼,然后向吴大娘陪笑道:“不是病痨,她身子好着呢,只是这年岁,那家吃得上一顿饱饭?”
吴大婶不置可否,微微点了点头。这是一桩赔本生意,但她却不得不接。
有愧当年是她亲手从绣娘肚子里抱出来的,她是看着有愧一点点长大,从巴掌大的婴儿一点点长成可以嫁给别人做媳妇的小女人。这孩子命不好,就连出生都比别的孩子坎坷,但这孩子也难得的有韧性,不怕脏不怕累,摔着了往伤口上糊层泥就能爬起来继续跑。
吴大婶低眸又看了有愧一眼,有愧正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滴溜溜的在她身上转。
吴大婶默默攥紧了自己手心里的那截瘦小的手腕,说:“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那可不行。”牛大说,“你给阿牛家可是开价十两,怎么到我这平白无故的少了整整一半,那可不信,十两银子一文钱都不能少。”
吴大婶呵了一声,说:“阿牛家那傻姑娘可是有两个有愧重,壮的跟头牛似的,下了地可以当个男人用。”
“那又怎么样?有愧也能当男人用,她吃的还比阿牛家那傻大姐少!”
绣娘在一旁红着眼圈不说话。
吴大婶将手松了,往后退了一步,伸出五根又粗又短的手指头,说:“就五两银子,一个子都没多的。”
牛大气得跺脚,他牙都要咬碎了,嘴里嘶嘶地嘟嚷了半晌说:“五两,五两就五两。”
吴大婶这才笑了,她回房给牛大取了五两碎银子,用一只红布袋装着,沉甸甸地放在牛大向上翻着的手心里。牛大掂了掂,又将袋口打开,凑到鼻子低下闻了闻,最后捻出一块来,放在嘴巴里咬了一口,确定这白花花的银子是真的,才心满意足地将钱揣进内衣胸口处缝着的口袋里。
他将钱放好后,腰杆挺得笔直,一摇一晃地迈着大步出去。
绣娘在后面跟着,走到门扉悬着的红灯笼下时,小心翼翼地回头瞧了有愧一眼。这一眼撇的匆忙,她甚至不敢细看,只看清有愧头上插着的那只发簪的顶端,就转了回去,然后用手捂着嘴巴,大步出去。
有愧一个人在原地站着,她直愣地看着自己爹娘消失的地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她怕自己如果动一下,爹娘就找不到她了。
吴大婶叹了口气,说:“还看什么?你爹娘走了?”
有愧不说话,还在原地僵着。
吴大婶只得伸出手握住有愧的手臂,说:“别看了,他们不回来了。”边说边将有愧往屋里拉。
有愧不知道是从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力气,两只脚合拢并着,吴大婶用劲竟然没讲她拉动。
下一瞬,有愧撒腿便往大门口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大喊:“爹,娘,你们回来啊!爹,娘,你们回来啊!”
吴大婶马上追了出去,有愧像只鸭子一样琅琅锵锵地在前面跑,脚一滑笔直地扑在地上,带着哭腔的喊声变成了嚎啕大哭。吴大婶一把将有愧从地上拽起来,说:“快跟我回去,他们不会回来了!跟我回去!”
吴大婶的手拎着有愧的后衣领,有愧的身体轻的像一个片树叶,只消向上一提便从地上腾空而起。有愧扑腾着两条筷子似的细腿,哭着喊:“爹啊!娘啊!”
吴大婶把有愧往地上一放,拽着有愧的手臂就往屋里拽,“你喊什么?你爹娘不要你了!”
有愧还是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响彻九霄,比她出生那天哭得还嘹亮。
这天,有愧被她爹娘卖了,卖了五两银子。
☆、第3章
牛大顺今年已经二十了,长得人高马大,膀阔腰圆,跟牛大一样长着一双像是用筷子在面饼上划出来的两只眯眯眼,不说话的时候嘴巴往外半张着,露出里面一排泛黄的牙齿。他的脖子又短又粗,从肩膀的中间冒出一小截连着那枚圆滚滚的脑袋。
大顺长得其貌不扬,脾气又大,至今在村里还没有哪家姑娘跟他红过小脸。当然,牛大顺自认为自个是相当不错的,用牛大的话讲,那是跟他年轻的时候一样,百里挑一的出挑,。
牛大顺在桌子前坐下,今早他起得晚了,出房间打水洗脸的时候,家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用半面破荷叶盖着的大锅里,什么都没剩,只有一点凝起来的菜汁。大顺鼻子灵,两只硕大的鼻孔往锅前一凑,弯着腰吸了一大口气,一下就闻出来今天早上有野菜粥喝,而他一口都没喝上。
牛大顺气急败坏地抬脚就往煤炉里一踹,骂道:“都不给老子留一口。”
这一脚还没解气,牛大顺接着将那破荷叶重重往锅上一摔,踢踏着脚上那双沾满煤灰的布鞋,两手反背在身后大摇大摆的出去。在村口那只草堆上躺着晒太阳。
牛大顺躺到太阳把眼睛给照痛了,才将那条眯缝眼瞪得大了些,看清草堆的影子已经短成了一只圆,这才慢吞吞地从草堆下来,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将布鞋往脚丫上一套,打了个哈欠往家走。
路途中碰见几个挖了野菜捡了一箩筐贝壳的村民,一个调笑地说:“哟,大顺今个耍了几个时辰?”
大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硕大的鼻孔被涨成了两个黑洞,他嗞嗞地说:“我要回家吃午饭了。”
“是吗?我看到盼朝从山上回来,背着一筐子野菜根。”盼朝一个姑娘家的,背着比她人还大的箩筐,不知道这崎岖的山路她是怎么下来的,他们这些外人看着心里都捏把汗,但大顺倒不这么觉得,他说:“是吗?那娘们光会吃,不做事。”
牛大顺进了家门,两脚往长椅上一搁,说:“今天可累死了,我到河里抓了一条大鱼,那鱼可大了,有这么大”大顺伸长两臂比划了一下,说:“撒盐腌上我们能一直吃到开春咧。”
盼朝从厨房里用黑漆漆地陶瓷碗将煮好的野菜和买米饭端出来,说:“鱼在哪儿呢?”
“哎……”牛大顺马上捶胸顿足道:“你不知道,那鱼不知道多机灵,活蹦乱跳的。我都把它给装进竹筐子里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的?”
盼朝没理他,牛大将拾起长筷,拨了一层热粥上面的米糊,说:“怎么的?”
“结果那鱼尾巴一动,整个将我的竹筐子给翻到河里去了,我那一筐子的小鱼小虾,也跟着都跑了。”说完大顺拍了把大腿,紧接着将嘴凑到碗边上,滋溜溜地喝了一大口。
“这,这粥……”大顺一边吧嗒着嘴,一边用手敲着脑门子,瞪圆了眼睛,嘴巴半张了半天,想说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粥怎么了?”牛大好笑的端起碗,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
“这粥不一样,比原来好喝……”牛大顺用筷子搅着,说:“这里面放了米?”
“嗯,还有呢?”
牛大顺眯着眼睛又喝了一口,说:“我也,我也说不上来。”
牛大用手指不轻不重的弹了一下大顺的额头,说:“连着都尝不出来了?这粥里啊,放了糖。”
牛大顺听了,眼睛都要掉出来,他认真地尝了一小口,马上喜滋滋的说:“真的,真的是糖。”
牛大笑了,他给大顺夹了一筷子野菜,说:“我的苦命孩子哟,连糖是什么滋味都忘了。”
牛家吃饭女眷向来不能上桌,盼朝端着碗,跟绣娘一起缩在角落里的小凳子上。盼朝听了阿爹和哥哥的话,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粥,粥很粘稠,在碗里插|进一根筷子都不会倒,舌尖碰到粥后,味蕾像是炸开了。
盼朝正准备再喝一口,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有愧呢?怎么没看见有愧?”
绣娘眼圈马上红了,她伸手拍了拍盼朝,说:“吃饭。”
“有愧呢?”
盼朝问得更急了,有愧没吃过糖,她要是也能尝一口就好了。
牛大不高兴地将筷子往桌上一甩,说:“喊什么喊?连顿饭都不让人好好吃了?”
他大声说:“有愧有愧,有愧被你吃了,你碗里的都是有愧换来的。”
盼朝听了哇的一声哭了,她将碗放在地上,转身就往外面跑。牛大气得大吼,“你跑,你有本事跑了就别回来,赔钱东西。”
一屋子人,没人再想动一把筷子,只有牛大顺两手捧着瓷碗,仰着脖子咕噜噜地喝着粥。
***
吴大婶给有愧下了碗面,清汤寡水里飘着几根白软的长面,面上浮着两片白菜心子。有愧一边咕咕地吃面,一边抽嗒嗒地吸着鼻子。这碗面似乎让她忘记刚刚的伤心事,她用牙齿叼住一根面条,
吴大婶在桌边坐着,低头补着她儿子的破衣服,听见有愧嘴巴里发出的嗦嗦声,抬起眼来,往有愧脑袋顶上拍了一下,说:“姑娘家的,吃饭不要发出声来。”
她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还是生儿子好,至少生儿子在这不太平的年岁里,能活下去。
吴大婶低头添了几针,说:“等下你东叔从集市回来,他进来的时候放机灵点,知道吗?”
有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并不知道放机灵一点是什么意思,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她低头默默将碗里最后一根面放进嘴里,用牙齿叼着,慢慢往嘴里吸,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阿东从城东回来了,他赶着一辆破马车,马车没有棚子,坐着几个和有愧一样豆芽菜似的小孩子,一个个都是瘦到脸上只剩一双眼睛,身上只剩一把骨头,穿着灰扑扑地衣服,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纤细的脚踝扭在地上像是要被折断了似的。
吴大婶从屋里出来,她执着烛台,一手遮着火光,晚风摇曳,黄豆似的烛火跳动在她忽明忽暗的脸上。“今个生意怎么样?”
阿东拧着眉头,摆了摆手,大步走进前厅,倒了杯茶水,脖子一仰喝得一干二净,这下他的气才喘匀,说:“别提了,好卖的都卖完了,剩下这几个,一个个病歪歪的,谁想买?别人买去是当下人的,又不是当小姐少爷给供着?”
说哇阿东剜了一眼在门口站着的小孩儿们,哼了一声,不轻不重地说:“少爷的身子,下人的命。”
吴大婶脸色微微地变了,她挤出一丝笑,说:“你猜怎么的,今天牛大来找我了。”
“他?”阿东眉头一挑,不屑地说:“那游手好闲的东西,他来找你干什么?”阿东转头看向吴大婶,认真地说:“是找你借钱吗?”
吴大婶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
“最好不是,”阿东说,“他还得上吗?一个子都不许借给他。”
吴大婶往阿东空了的茶杯里续了些茶水,说:“一个子都不借。”
阿东端起茶杯,问:“那他今天来找你干什么?”
吴大婶笑笑,说:“还能是什么,他把他家那个小姑娘卖给我了。”
“小姑娘?”阿东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会儿,他只记得牛家那个跟他爹一样无所事事的大顺,和跟绣娘一样勤快的盼朝,小女儿他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吴大婶将躲在角落的有愧牵了出来,捏了捏有愧的手背,对有愧使了个颜色,说:“来看看。”
有愧抬头看着坐在太师椅上的阿东,阿东跟他爹年纪差不多大,身材也差不多,只是脸上满是胡子,眉宇间横着三条细纹,下巴上还长着一颗多出一根毛的大痣。
有愧怯生生地喊了一句:“东叔好。”
阿东从上而下打量了一下有愧,转头对吴大婶说:“你还嫌家里这样的病秧子不够多是吧?你自己看看她这个样子,哪个人家肯要?买回去送棺材吗?”
吴大婶皱起眉头,说:“你话也不能这么说……”
“我话怎么了?我是在做生意,”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腰杆子挺得笔直,用手指指着那几个缩着脖子的小孩,说:“这么多人,一天卖不出去我就要一天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穿,我从他们身上才赚几个钱啊?我真是亏死了。你,你这个给了多少钱。”
“五两。”
“五两!”阿东吼道,“你个败家娘们。”被这么一骂,吴大婶只能捂着嘴哑哑低泣,不敢作声。
***
第二天阿东赶着车上集市来,将车上这群豆芽菜一字在街边排好,还没喊一嗓子,几位大婶就围了上来,问一个丫头多少钱。这些大婶都是给富贵人家做事的,要挑一些脑袋机灵,手脚麻利地丫头回去给主子做丫鬟。
阿东不敢随便开价,如今饥荒一日比一日严重,卖来的小孩个个面黄肌瘦,看相不好,这些富贵人家是不愿意花大价钱买一个病秧子回去的,于是阿东想了想。报了个数:“十两。”
“十两?”一个大婶听完大声惊呼道,她一把拉起离她最近的有愧的手腕,两根手指一比,包住一圈还多出来一根指节,“就这样的,你还跟我说要十两?”
有愧像牲口一样站在街边被按斤叫卖,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她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大婶是要买她,还是不要买她,只觉得一双双古怪的眼睛在她身上评头论足的上下打量,这让她很害怕。
阿东心里气急了,在心里先是埋怨这大婶不厚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拆他的台子,然后又骂他家那败家娘们,怎么就给买了这么一个赔钱货,到了最后大骂起牛大那混帐,骂遍了牛家上下五千年的祖宗十八代。
阿东陪笑着从这些豆芽菜里挑出一个长得稍微周正一些的,说:“您看看这个,这个壮实。”
大婶松开有愧的手,开始一寸寸地按那女娃子的胳膊骨,这叫摸骨,富贵人家买丫鬟都要这么挑选一番,然后连连摇头,说:“这个不行,这个不行。”倒又继续考虑起有愧来,“这么瘦,哪里要十两银子?”
有愧在一边站着,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抹了把脸颊上的眼泪,大婶呵地笑了一声,说:“呵,还没怎么样呢就哭起来了,这买回去能做事吗?”
阿东忙出来赔笑,他从后面掐了有愧一把,有愧身上没什么肉,只捏起来一层皮,道:“这个是刚来的,年纪小,不懂事。”他伸出两指比了个八的手势,说:“八两,再可不能少了。”
大婶冷笑了一声,说:“八两?八两买回去当小姐供着?”
阿东皱着眉,八两这数报得高了,有愧这模样肯定值不了八两,可谁叫那个败家娘们在她身上花了五两银子,这钱要不回来他就亏大发了。
就在阿东正犯愁的时候,人群里传来一个男人清朗而隽永的声音,“我要她。”
☆、第4章 修
来人姓何名愈,今年二十有五,生得仪表堂堂。他爷爷原在县前开着一家药材铺,本来生意做得大的很,可惜他父亲好赌,去了一半的家产,现在已经家道中落,只在城北留了半间两扇门的老宅。
几年前四王乱,他应征入伍,投入五皇子党先锋卫大将军麾下,伤了右腿,成了残废。如今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没有姑娘家的愿意下嫁给一个穷瘸子。
何愈倒是满不在乎,他向来自由自在惯了,有没有媳妇一点都不重要。但他爹就不这么觉得了,他爹今年生了一场病,把好赌给戒了,每天没事做,便在他儿子身上打主意,日日在何愈耳边念叨:“你都老大不小了,该娶个媳妇了。”
何愈耳朵都被磨得起了老茧,听得真烦了,便把那条残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