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游听了也是一愣,然后笑了笑,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何愈在战场上立下了赫赫战功,被百姓奉为战神,甚至有专门的寺庙用来祭拜他。新帝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于是用计引何愈进京,然后在城墙上派人放箭,于是一代名将就这么死于乱箭之下……”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真可惜,没死在穷凶极恶的敌人之手,却死在了自己全心守护的新皇手下。”
导游说完,再次挥了挥手里的小旗,“请跟我往右边走,在下一个展览馆里我们将会亲眼看到新皇的玉冠,这玉冠是用一整块和田玉雕塑而成,做工精美而细致,很难想象在那个年代里居然有如此精妙的产物……”
人群从展览馆中走去,留有愧一个人停在大厅里。
过去的一切,或者说是未来的一切,开始像一条解冻的河流,漂浮的冰块逆流回溯,最后她从小到大那些无数瑰丽的梦境,在此刻全部有了一个答案。
她想起来了。
原来她并不是她以为的自己,她曾经死过一次,她的心脏里有一个洞。
当她出生的时候,医生便告诉她母亲,她是活不久的。她母亲听后不停的哭,将那双好看的眼睛哭成了核桃,然后把她放进一个筐子里,留在了孤儿院的门外。但她并没有和医生说的那样,她还是活下来了,磕磕绊绊地,一直活到了今天。
这天是她二十岁生日,于是她给自己过生日,来到她最喜欢的地方——博物馆。
就在这里,她发病了,就在这个冰冷的展览柜前,在那副画像下。画像有些斑驳,被精心修复后仍然有深浅不一的痕迹,但纵然如此,那画中男子的眉眼,依旧如同就像她第一次看到的那样,真的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画像下的玻璃展柜里,盛放着一卷摊开的书册,上面撰写着密密麻麻的诡异的文字,但这一刻她却全部看得懂,就像是认识很久了一样,上面写的是:
“庆丰年五十三年十一月十一日,白水军抵京,同凉城守将东岳激战七日,大胜之。
十一月十九日,卫达攻击玖城,破之,玖城守将自刎而亡。
十一月二十日,与赫赤军回合,大将卫达,陈远带领五万大军,兵分两路,往京都,昊关。
十一月二十日,白水军破帝都紧逼宫门,援兵不至,西帝败而自刎。
十一月二十二日,是惠帝登机,号元年。
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大将军何愈领三千军队回京。
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大将军何愈抵京,殁”
看到最后一个字的瞬间,有愧的眼泪潸然而下。
“殁。”
一个人,他一生的波澜壮阔的,一生的平淡无奇,他走过的路,他看过的风景,他经受过的所有挣扎与痛苦,到了最后,不过是一个写在干枯书皮上的一个“殁”字。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伴随着一阵阵杂音。她用手捂着胀痛的心脏,那由心脏泵出的热血从她的指尖开始,一点点冷却下来,最后,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她又死了。
***
“有愧……”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有人在唤她,那个人的声音很温柔,像是春天的风吹过书间的花瓣,像是冬天踩进松软的雪,这个声音她曾经在哪里听过,她喜欢极了,但是为什么,现在这个声音让她觉得这么难受,像是,像是从她的心里,挖去了一块肉。
一片温热而湿润的东西,贴上了她的唇瓣。
一股甘甜而清冽的汁液流了出来,润湿了她干涩的唇。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何愈低头从碗里喝了一口水,然后俯下身,贴着她的脸颊,用嘴喂给了她。
“醒了?”何愈轻声说。
有愧点了点头,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往外流。
何愈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手忙脚乱地将她拥进怀里拍了拍,说:“你哭个什么?我都没哭,你倒先哭起来了,你知不知道你可把我给吓坏了。”
何愈说的是真话,天知道当他看见有愧就这么笔直地倒下去时他有多惊慌,他甚至以为她死了。这让他茫然到不知所措,他突然意识到,有些事情一旦发生,那么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她曾经出现过,于是他便再也不能接受自己的生命里没有她。
眼泪在她的脸颊上肆意横流,有愧克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她紧紧抓着何愈的袖口,几乎要将那布料撕破,她看进何愈的眼睛,用近乎哀求的声音,低声说:“求求你,求求你答应我……”
何愈低声叹了口气,用手背抹着有愧脸颊上的眼泪,她这样怎么让他放心得下,“好好好,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咱们别哭了,好不好?”
有愧摇摇头,这件事她一定要说,一定要让何愈明白。
“答应我,求求你答应我,永远不要去京都,永远不去……”
有愧并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自己为什么死了,然后又活了过来,但她也不在乎,她只在意一件事,那就是何愈。
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大将军何愈抵京,殁。
她不要他死。
何愈的手轻轻拍了拍有愧单薄的脊背,蹙起了眉,不明白明明是这么小的身板,怎么可以流出这么多的眼泪来,他好声好气地说:“不去,咱们不去,我保证。”
轻诺寡信,来得太容易的承诺,往往一点都靠不住。
何愈确是没有把有愧的话放在心上,他觉得有愧大概是做什么噩梦了吧,梦见自己在京都出了什么岔子,但梦都是白天胡思乱想的结果,那会真的那么灵验?
他捏了内有愧哭红了的鼻尖,说:“我可是答应了,咱不哭了。”
“嗯……”有愧吸了吸鼻子,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去一半。她清了清沙哑的喉咙,问:“爹怎么样了?”
“爹没事,”何愈答道。
他请大夫给何老头问诊,那大夫说还好来得早,这要是再拖下去可是出大事了。何愈这才知道,原来红苑背着他们一直在给何老头灌药,让何老头每天都昏昏沉沉的,是药三分毒,不消长年累月,就再这样个把天,何老头都要受不了了。
“那……”有愧小声问道,“红苑姐呢?”
她想知道何愈的意思;何愈是个好人,这一点她知道得很,何愈之所以待她这么好,就是因为他的这颗同情心。但她不是,她不是什么好人,她不接受自己受了两辈子苦才换来的幸福受到一丁点威胁,谁都不能。
“她?”提到那个女人的名字,何愈的脸色冷了下来,“明日便将她送走。”
有愧点点头,小手环上何愈的手臂,柔声说:“夫君放心,红苑的事就由我来处理吧。”
☆、第18章 处理
“夫人求求你了……”红苑跪在大厅上,一个劲地往地上磕头,她的前额已经磕出了血,散乱的发丝湿嗒嗒的黏在血淋林的伤口上。
她哭泣着,哀求打道,“求求夫人,求求夫人不要把我送到官府,求求夫人了。”
在这个时代,刑法对女子的惩罚极其残忍,像她这样犯下了淫罪的女子,一旦被官府收押,那么她将要面对的是无法想象的酷刑,要么浸猪笼,将女子关进猪笼然后放下水活活淹死,要么接受宫刑,用木槌殴打女子的腹部,一直到她身体里那个可以孕育生命的器官脱落下来才罢休。
红苑匍匐在有愧的脚边,用手执着的抓着有愧的衣角。她以为有愧会放她一马,就像那天在郭子怡宴会上伸出援手一样,至少会留她一条活路,但她没想到的是,她没想到有愧居然是这么的无情,她是要她生不如死。
有愧坐在大厅上,冷眼看着红苑。
她无法忘记那一幕,红苑伏在何老头的身上,女子的身躯一览无遗,那么的美好,那么的娇媚,年轻的*,是无往不利的武器,而红苑深知这一点,于是为了得到她想要的东西,无所不用其极。
她端起茶杯,徐徐吹了一口,茶已经凉透了,喝在嘴里只有苦味,她默默将茶水咽了下去,开口道:“红苑姐,你在何家待多久了?”
红苑一听,以为有愧终于动摇了心软了,忙应道:“回夫人的话,红苑已经在府里待了一个多月……这一个月里,红苑尽心尽力的照料老爷和夫人,这些夫人一定都看在眼里。”
她微顿,柔声道:“这些天老爷气色好多了,神智也清醒,已经能跟我说说话。现在老爷好不容易好了些,夫人现在换一个人照顾老爷一定过不惯的。那一天的事我不怪老爷,他,他那时一定是控制不住自己。”
说完,红苑微微抬眼,偷偷瞟了一眼有愧的脸色。
她不怕有愧,一点都不,就算有愧现在坐在大厅的主坐上,梳着老气的发髻,但那瘦小的身板根本扛不起当家主母的重担,而像一个扮过家家的孩子,什么也不懂,还天真烂漫。
有愧什么也没说,红苑的话只让她觉得可悲和可笑,何老头或许疯,或许傻,但他也是一个人,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作践,像牲口,像畜生。红苑从不曾有一天真正将何老头放在心上,何老头是何愈唯一的亲人,而她却要把何老头给害死。
“走之前,把药喝了。”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却绵里藏针,简短的几个字,字字掷地有声。
冰冷的地面上平放着一只白瓷碗,瓷碗里盛着深褐色的液体,药温热,往外冒着一缕微薄的热气。
“夫人……这是……”
“红苑姐是个聪明人,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是什么吧?这是马·钱子碱。”
红苑瞪圆了眼,惊愕地看着那只白瓷碗,她舔了舔干涩的唇,马钱·子碱乃剧毒,这些东西可以堕胎,但也从根上破坏了女子的生育能力,若出意外那便是一尸两命,这真的是要赶尽杀绝……
“何家的血脉,一滴都不能流落在外。”
红苑静静地跪在原地,半晌无言。她算计来算计去,最后什么也没有。是她太高估自己了,以为自己年轻,以为自己貌美,不屑于过普通百姓的平凡生活,她觉得自己是高于平凡人的,其实并不是,她不过是做烧饼婆子的命。
她开始笑,笑得古怪极了,那声音尖锐而刺耳。她指尖颤抖地握住白瓷碗的杯壁,白瓷碗在她的手心里剧烈颤抖着,里面的药汁却一滴都没有晃出来。
红苑突然抬起了头,讥笑着看向有愧,然后猛地一仰头,将那一碗药喝了下去,一滴不剩。
她用手背抹掉嘴唇上的深褐色的药汁,药效开始作用,她的身体抽搐着,她用手护着腹部,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巨大的肉虫,在冰冷的地板上蠕动着。她的嘴里发出嗷嗷的呻、吟,然后那双因愤怒和痛苦而发红的眼眸,从蓬乱的碎发看向坐在主位上的有愧。
“我做了恶事,这是我的报应,我自食其果;现在你也做了恶事,你便等着罢,你的报应迟早要来。”
门外响起官差们脚上的高统靴踏在冰冷地板上的声音,两名官兵一人一边从腋下将瘫软的红苑从地上架起,然后将她拖着,那两条无力的腿像柳条一样软绵无力的下垂,红苑就这么被带了下去,直到她消失在大门外,何家的院落里还能听到她凄惨而尖锐的嚎叫声。
有愧坐在厅上,她的腰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一样,目光直视着红苑消失的地方。
带头官差向有愧拱了拱手,说:“何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有愧微笑道:“有愧谢过魏爷。”
官差忙摆手道:“何夫人客气了。”
新来的几个下人们躲在前厅的角落,两个小厮,两个丫头,都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最大的一个十五岁,最小的一个才十岁,他们吓得瑟瑟发抖,都低垂着脑袋,不敢抬眼看厅上的有愧。他们的夫人虽然年轻,确是个狠角,心狠极了。这件事其实就是给他们的一个杀鸡儆猴,让他们知道如果在背后搞人的鬼会有什么下场。
官差们出去后,有愧轻声对大厅里的下人们说:“你们也先下去吧。”
大厅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有有愧一个人。
她松开握着茶杯的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
到了晚上,何愈从外面回来,有愧将新作好的棉衣拿了出来,要何愈试试合不合身。
她不怎么会做着玩意儿,她原来家里好几年都难得买一块长布,做一身衣服。她娘手里总是握着一件破旧的衣裳,然后在破了的地方补上补丁,然后在破了的补丁上再补上补丁。就这样,一身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家里三个孩子,从牛大顺开始轮起,一直轮到有愧。
好在柳娇娇手巧,她在青楼的时候就会做衣服,秀香囊,便帮着有愧缝了几针,不过柳大娘怎么也看不过眼,蹙眉瞧着柳娇娇的握着针的手,硬说她针没拿对,应该两根手指捻着,怎么可以用指背?
不过纵然如此,这身衣服有愧还是磕磕绊绊地做好了。
有愧慢慢给何愈解着腰带上的结,她跟何愈靠得近极了,脸颊近乎要贴到何愈的胸口上。
她闻到何愈身上的味道,还是和往常一样,带着药材的香气,让人安心。她偷偷地将鼻尖贴在他的衣衫上,多闻了一下,不过这一次,好像有什么不同,除了清新的草药香外,她似乎还闻到了一股好像是雨后湿润泥土里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腥味。
有愧眨了眨眼,什么也没说,解下结扣,将何愈的外衣脱下,然后展开那身新衣给他套上。“夫君这些天公事可繁忙?”
何愈那双细长而深邃的凤眸略带倦意,温和地说:“不碍事。”
有愧低下头,不让自己去看何愈眼眶下发暗的痕迹,他在撒谎。她细心地将纽扣一粒粒给何愈系好,说:“我这些天待在家里也没什么事,不过是洗衣做饭,然后上街卖点小物件,但现在生意一点都不好,什么都卖不出去……不过我听说药铺这些天忙起来了,我想我可以上药铺帮帮忙。”
何愈笑了,他明白这小丫头的心思,她是想多为他分担一点,但他不需要她来分担什么,他是男人,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这一切就是他该做的,“你若是想去帮忙那当然没问题,明日我就让店里的伙计带你熟悉熟悉。”
有愧感激地点了点头,她总算能给何愈帮上一点忙了,虽然这点忙算不了什么,但自己心里能好受一些。
她小心翼翼地顺了顺新衣上的褶皱,往后退了一步,歪头打量了一番,喃喃道:“袖口……袖口还是要再多添几针。”
“不急……”何愈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然后轻轻往里一拽,便被何愈拉近了怀里。她一抬眼,正望进何愈像潭水一样深邃的眼眸里。
那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跳动,像火苗一样,灼热而热烈。她的心跟着动了一下,隐隐地,她感觉到何愈想做什么,他们是夫妻,这本是夫妻该做的事情……
“让我抱抱你。”何愈低声说。
“好。”有愧的脸颊一点点开始发红,她的脑海里全是形形色色的画面,她心跳得越来越快,近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去了。
何愈环在她腰间的手,开始向上轻抚,他的手暖和极了,被手抚摸过的地方开始发烫,让她的腿有些站不稳,“夫君……”有愧小声说。
“嗯?”何愈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鼻尖磨蹭着她的脖颈,有些痒,又有些难耐。
“我……我现在还不可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听不见,像蚊子一样嗡嗡叫。
何愈轻笑,从他嘴里呼出的热气暖和和地吹在有愧的耳廓上,“我知道,都等这么久了,不急这一两天……”
☆、第20章 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