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母。”英伟的青年行至院中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道:“儿外出办差,来迟一步,未曾赶上义父与义弟的丧礼,心中着实愧疚的很,义母您身上可好?七妹可好?”
“我的儿,你也是职责所在。我们都好,毒日头底下快别跪着了,进来歇歇吃口凉茶。”宋氏在廊下虚扶。
顾韵便站起身。
他容貌端正,身材高大英伟,风尘仆仆鬓发染尘,明摆着家都没回就来了傅家。加之天气炎热,玄色官服都被汗潮了贴在身上,越发显出肩背上的挺拔线条。
傅萦眨眨眼,将面前这人与记忆中那个老气横秋的“顾哥哥”融合在一处,只因继承的记忆并不完整,还是对他有些陌生感。
不过他的颜值倒是很高。
她又大大方方的欣赏了几眼。
“四妹,七妹,九弟。”顾韵来至廊下行礼。
傅薏耳廓微红,忙屈膝还礼,傅萦也随着裣衽一礼。
傅放初难得正经的放下鸟笼,还礼称呼了一声:“墨轩哥。”
“九弟长高了许多。”顾韵拍了拍傅放初的肩膀,态度亲和。
傅放初咧嘴笑了,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
顾韵转而打量傅萦的脸色,又查看她额头上的伤,“我在外听说那日七妹竟自尽了,当真是急的五内摧伤,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回来,偏职责所在又不能搁下差事不做。你如今可大好了?”
她“自尽”的事儿竟传出那么远了?难怪入宫去膝盖中了那么多箭。
“我已经好了,而且那日也并非是自尽……”
说话间,几人进了花厅,让座后宋氏便将当日之事与顾韵说了。
因顾韵是自十二岁起就养在宋氏膝下,如今她又失去了嫡子,就越发将这个义子当做长子一般,竟是将这些日的苦水都一并倒了出来。
宋氏说话时,顾韵并不插言,擦了手先灌了三碗茶,又抓了凉糕来吃,只拧着眉间或应和,引着宋氏将郁闷都说出来。
眼瞧着凉糕要被吃光了,傅萦眼疾手快的抢出了一块塞进嘴里。
她其实就是想吃个凉糕而已,用不用这么坎坷啊。
顾韵眼角余光见傅萦腮帮子鼓鼓的像个小仓鼠,这才发现碟子快空了,默默地将之往她跟前推了推,自己再不用了。
宋氏只吐槽就吐了两柱香:“……好在如今都好了。萦萦身子无恙,也不必嫁给赵子海。否则我只好拼了这条命,不然将来到了地下哪有脸见你义父。”
顾韵安抚的道:“义母做的已经足够好了,您能将两位妹妹保护的如此周到,义父一定很欣慰。”
宋氏想起亡夫,红了眼眶。
见宋氏要哭,顾韵忙道:“照理我也该去给老太太和老太爷问个安。”
“不如歇会儿再去?”
“去的晚了,恐失了礼数。给老太太行过礼我还打算去客院给宋老太爷和廖夫人磕头。”
顾韵就站起身来。
宋氏想了想便道:“你等着,我换了衣裳随你去。”老太太素来不喜顾韵,她怕义子吃亏。
“不必了,我又不是外人,天热,您与妹妹们就歇着吧。”含笑看了傅萦一眼,“才刚那糕都被我给用了,义母不如再让人去预备一份,否则七妹要恨我的。”
傅萦……
“不必了。我正好打算小憩一会儿去!”抬眉看顾韵,大有“偏不听你”的意思。
众人扶额。
七姑娘,您这么说到底是为了跟人较劲还是为了显示您吃完就困的属性啊?
顾韵忍笑摸了摸鼻子:“哦,好,那就小憩。”
待傅萦与傅薏都出去了,傅放初也告辞之后,才对宋氏道:“我原担心七妹那样文弱,经不起如此波折,现瞧见她性子却是有些变化,倒也是好事。”
想起傅萦近日的乖张,宋氏便叹了口气:“她心里为了我不平,小小年纪又遭遇了这许多,行事难免会过激一些……她自小就听你的话,回头你替我劝劝她。”
“我知道了。”
顾韵行礼退了下去。到了东跨院门前略止步。
赵子海么?
他倒要瞧瞧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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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院正屋里,老太太正避开下人沉着脸低声训三婶:
“……你也太鲁莽了。这样的事儿怎么能自己就去做了,都不与我商议!今日我若是吵嚷开,查问出竟是你三房的人要给东跨院下药,到时你可怎么样呢?”
三婶满头雾水之余,也是冤极了的。
“娘,您是知道媳妇的,如今对牌在我手上,虽是大嫂开口,可我也知道是娘放了水才有这好事儿,您若是死咬着道理不允,哪里由得媳妇管家?咱们一早就商议好的我都记得,您对媳妇的好我也记得,怎会偷背着娘去做这样的事?”
装,接着装!
老太太恨不能一口啐在三婶脸上。这些小妖精一个个都不将她放在眼里,事已做了,她当面审还敢不承认,竟还巧舌如簧诌出道理来。
偏现在她不能被孤立,也不能做的太过。
老太太很是理解的微笑了下:“娘这里你还做什么样子?我又没有怪你。”
不怪你皱纹里都夹着怨怼,眼睛都快喷火烧死我了好吗!
三婶心下憋气,若是她做了,事情被揭开她也无话可说,问题是这么脑残的方式她怎么会用?现下根本不是对长房出手的好时机。更何况,要下药她就下砒霜,怎会用巴豆?
“娘,这事儿我定会查明的!”
她那义正言辞的模样,让老太太心里堵得慌。还想说话,却听廊下有婢女回:“老太太,顾少爷来给您请安。”
老太太一怔,与三婶对视了一眼。
他从前怨怼傅刚放着自己的亲侄子不提拔,将父爱匀给了姓顾的。却不想顾家的血脉就是那么优质,人家顾韵才二十二就做了大官了。虽然龙虎卫在外头的风评不那么好,好歹也是个厉害人物。
从前傅家男丁多,也不怎么指望顾家。老太太也拉不下那个脸对从前不待见的人好。
现在却是不同了。
有长子曾经对顾家的恩情在,不利用起来岂不是脑子进水?
老太太就咳嗽了一声,道:“请进来吧。”
三婶却是道:“慢着。”
“什么事?”老太太抬手止住了丫头的步伐。
三婶笑道:“难得顾大人回来,要不要让他姊妹们都来见个礼?”
老太太立即明白了三婶的意思,沉吟道:“你想的也对,芸姐儿如今也十五了。虽要为她爹守上三年,可咱们东盛女子十九岁出阁的也不在少数。顾墨轩为人仗义,应当会等的……”
三婶笑容将在脸上。
她想的是自己的嫡女傅蕊!
可是傅蕊才十岁……那傅茜也成啊!傅茜十四,等三年刚好十七!虽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好歹她也要称呼自己一声母亲,顾墨轩若成了她的姑爷……
可这话既是她提起来,也不好当面就拨老太太的话。
正想着,却听见门前有婢子问候声,接着珠帘一撩,一身玄色官服的顾韵就走了进来,在落地罩旁止步,于外间端正行礼:“见过老太太,三太太。”
得,这下谁也不用请了,人都进来了。
老太太拧眉。
三婶平衡了。
“是墨轩啊,快到这里来坐。”老太太满脸堆笑,扬声吩咐:“春草,去给你顾爷上清热解暑的花草茶来。”
顾韵直起身,却也不坐,只微笑道:“老太太不必忙,我在义母那里已用过茶了。”
老太太与三婶就是一窒。
顾韵负手向前两步,言语含笑,道:“外出办差回来,却听说了一些不好的事,就连皇上也为之震怒。”
老太太和三婶笑容都僵了。
“老太太也知道义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是当义母为亲生母亲,七妹如亲妹妹一般的。我妹妹差点被人拉去配个四十岁的老纨绔,想想就觉得受不了。”顾韵拱手道,“来给老太太请个安,也顺带告诉您一声,这事儿搁我这儿还没完呢。”
略颔首,转身率性的撩珠帘出去。
只余珠帘摇摆,发出轻微的哗啦碰声。
老太太呆呆的望着珠帘,半晌方气的砸了茶碗,点指着门口,却说不出什么来。
三婶忙安慰道:“年轻气盛,不过是这么一说,天子脚下他又能怎样呢。娘且放宽心吧!”心里却是在想另外一件。
她与老太太的联盟不能垮了。虽说老太太时常猪队友,可她在内宅里的地位不可摇撼,是她的靠山。
背着老太太行事算怎么回事?也不知是谁给她使绊子。
这事儿没个罢休,她定要查出是谁来!
三婶安抚了老太太,就回了西小跨院,吩咐人将丫鬟婆子都叫去了正屋。
上院的倒座,却有个小丫头去给蒋嬷嬷倒水时低声道:“二太太说今晚上想见您呢。”
蒋嬷嬷如今泻的脚软手软,加之老太太说给她出气,这会儿却没了动作,心里正堵得慌,闻言就气哄哄道:“不去!就告诉二太太说我病了,那事儿算了。”
第十六章 对峙
蒋嬷嬷本就生了冷脸,如今泻的面赛金纸,使起性子竟是比平日里还要骇人几分。小丫头憋着嘴,被她凶恶的表情唬的险些哭了,忙退了下去。
瞧那丫头这般模样,蒋嬷嬷更心塞。
她明知道那凉糕有问题,却被硬逼着吃了五块,本想牺牲自己以促成那些蠢材行事,让七姑娘卸去防备,却不料这会儿该中招的人没事,倒霉的只有她自己!
这口气出不来,她还去二房?她可没那么大度!
上院门前的石矶旁,二婶身边得力的大丫鬟若儿听了小丫头的话,不禁有些诧异。
好端端的,蒋嬷嬷为何转了性子?还是他们有哪里做的不对了惹了那位?
若儿仔细问起那小丫头方才都发生什么,好去回给二太太在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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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朝霞似锦,晴空如碧,粗使丫鬟们清扫时扫帚与地砖发出令人安心的沙沙声。傅萦由梳云伺候梳了头,穿了身素白绫衫,天青挑线裙子,除腰间宫绦垂下个白玉葫芦的压裙外再无饰物,就拿了绣小白猫的纨扇,与宋氏、傅薏一同往上房去昏省。
一路上,俞姨娘还禁不住压低声音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想不到西跨院闹这么大的阵仗,听说是三太太丢了要紧的东西,所以才会那样严苛的审起下人来。”
俞姨娘疑惑的其实也是傅萦的疑惑。
三房里的确出了点儿事,只不知与昨儿的“加料凉糕”是否有关。
“姨娘不必担忧,三婶聪明的很,素来又知道进退,既然那样对人定然是下人伺候的不好。”
傅萦声音娇软,语意含笑,俞姨娘听了却明白过来,笑着颔首道:“是,七姑娘说的事,是婢妾逾矩了。”这毕竟是外头,被有心人听见是会引火上身的。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傅萦回以一笑。
上房里,下人已经服侍老太太与老太爷洗漱过了。
今日老太爷难得起晚了,没去外院“上工”,就坐在侧间临窗放置铺设了深蓝色簇新坐褥的三围罗汉床上,吧嗒着烟袋。
老太太则是穿了身墨蓝色对襟盘领素面的袄子,花白头发梳成圆髻,带着个白银凤头蓝宝石流苏的挑心,将茉莉花膏脂匀在手背上,还禁不住唠叨老太爷:“你就不能少抽两袋烟,要么就整日里不见个人影,要么就在这儿鼓烟儿!”
老太爷只抬了下眼皮,就继续吧嗒。
老太太动气,却也知道老太爷不会改,扬声吩咐了众媳妇、孙子孙女进来请安。
环视一周,却见三婶还没来,“老三家的素日伺候我用饭可是最积极的一个,今儿个怎么反倒没影儿了。”
二婶笑道:“三弟妹如今忙着家里的事,恐是累着了,今日睡迷了也是有的。”亲自取来公筷为老太太布菜:“媳妇服侍您不也是一样的么。”
老太太见二婶如此温顺,竟是将平日里的傲气都收了,心里受用的很,就点了头。
“都去用早饭吧,也别跟这儿杵着。尤其是你,晚吃了一顿半顿的,莫回头来怪祖母耽搁了你。”
老太太明就是夹着棍棒向傅萦说话。
傅萦自好起来,对吃热衷也不是秘密。
傅芸、傅蕊几个都幸灾乐祸的等着看傅萦怎么出丑,那日将他们关在门外的仇他们可记得呢!
宋氏蹙眉,老太太这样刺打傅萦不轻不重的,并不造成伤害,她也不好立即冲撞婆婆引起事端。
老太太盯着傅萦,却没从傅萦脸上瞧出任何情绪。
她竟完全不搭茬,仿佛没听见老太太的话,修长的指头拈着纨扇垂下的浅蓝色流苏低头把玩。
拳头打在棉花上,得不到半点回应,老太太眉头拧了起来。却又不好再度点名直言。
傅芸是老太太膝下承欢最勤的,这会子也能体会上意,笑道:“七妹,祖母这是关心你呢。”
“啊?我?”傅萦抬眸,懒洋洋睨了傅芸一眼,就对老太太笑道:“祖母恕罪,原来您是跟我说呢?吃饭又不是我独有技能,祖母与六姐素来又亲,孙女还以为您是与她玩笑呢。”
老太太翻了下眼睛。
傻子都看得出她是针对她好吗!要搁在正常的女儿家,被祖母数落了贪吃这会儿羞都要羞死,她竟还厚颜无耻说这些,还将傅芸也拉下水!
老太太刚要在刺几句,却听珠帘“哗啦”一声响。
“老太太,三太太来了!”婢女的话音未落,就见三婶在个婢女的搀扶下气弱的进了门,她后头还跟了个将双手绑在背后的小丫头。
正是昨日送点心的小桃。
三婶喘了几口,“虚弱”的扶着圈椅扶手给老太太请安:“娘,今日媳妇着实是被事儿绊住,才来的迟了,还请爹娘原谅。”
老太太摆摆手,疑惑的点指小桃:“这是怎么回事?”
三婶心内冷笑,面上平静的道:“着是我院里的小桃,平日里负责敏哥儿身边一些琐事,昨儿个被敏哥儿屋里的苏叶使往东跨院送点心。却不想这丫头竟然在点心上下巴豆!昨儿媳妇已在她房里找出了使剩下的巴豆!事情涉及到大嫂与七丫头,媳妇不敢擅自做主,特拿了人来给老太太发落。”
众人无不惊愕。
尤其宋氏与傅薏、俞姨娘。
昨日那不留神跌了的点心,竟是被下了巴豆的?也难怪今日没见蒋嬷嬷出来,那位昨儿没少吃啊!才刚进院子还听小丫头说蒋嬷嬷得了病,正将养着。
宋氏不蠢,便将事情的前后联系了起来。
老太太想不到三婶今日竟选了个人最多的时候将此事说开。到底这件事默默地压下去才是道理,张扬开来对三房与二房的联和完全没好处,心里就骂开了三婶,面上却不好反驳,只是道:“既是查出来了,你让她自己招。”
三婶点头,狠狠的瞪了小桃一眼:“你还不说实话?都到了老太太跟前你还想遮掩?”
“奴婢没胡扯,那凉糕上的巴豆是奴婢放的。但是确无人指使啊!”
“无人指使?你当我是三岁孩子?你一个小丫头,与七姑娘无冤无仇的,你做什么害她!”
第十七章 助攻
小桃唬的身上不住颤抖,泪如雨下哽道:“奴婢知错了,是奴婢一时猪油蒙了心,瞧七姑娘不顺眼,才暗中下了巴豆,奴婢原想着那么一丁点儿不过是多上几次茅厕,真没想将七姑娘如何的。”
小桃如此回答,叫傅萦听了都为她捏把汗。
到底是瞧她多不顺眼才敢这么回话啊!
“你……”三婶气的肋扇儿疼。
小桃的姥娘是二房郑姨娘做丫头时认的干|妈,自郑姨娘开了脸,他们之间就更亲密了,她就不信这事儿与二房无关!
偏小桃是个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