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令其低声道:“这样的年纪就进入举重境界,再加上心智不错,大有前途。到底是荣姓族人,带上你也是对的。”
在荣令其的指挥下,两人东一拐,西一扰,越走越是偏僻,就听他道:“往左走十步,绕过假山。”
两人按照他的指示,穿过假山洞,但见粉墙上又出现一道门户。
小末惊道:“怪了,我收拾房子的时候,没见过这里有门。”
荣令其冷冷道:“家祖设计这座宅邸时,用了奇门遁甲之术,若不知其中阵图,永远只能在外围打转,根本不知道核心所在。你们这些不学无术之徒又知道什么?”
孟帅也是郁闷,水思归在讲解知识时,也曾提到过这些奇门遁甲之术,但点到即止,离着实践还差得老远呢。他其实也有心问一问,但毕竟知道不是场合,人也不对。
穿过门户,又到了一座小花园。那花园比外头更加幽静,更加雅致,西凉之地,居然在其中种了一大片竹子,也不知道怎么能维持下来。
荣令其伸上有伤,只为了指路才强自坚持,这时已经满头虚汗,道:“那边……有一口井,下面就是密道。”
孟帅道:“果然有密道?通向哪里?”
荣令其咬住牙,回答道:“城外。”
孟帅赞道:“大手笔。”这里离着城外,至少还有好几里地,几千米长的密道,不是大手笔是什么?
两人将荣令其放在井口,孟帅往里面看了一眼,但见井下幽深,不知道多少丈深,往下跳肯定是不行的,井口有辘轳,想必是吊着篮子一类的东西。
荣令其道:“我亲自摇篮子……”说到这里,摇头道,“罢了,反正你也会数。我来告诉你怎么摇,正着摇三下,反着摇一下,才能把篮子摇上来,不然只会摇出万箭穿心。”
孟帅暗自咋舌,道:“好完全的装备。”
按照他说的摇着轱辘,只觉得入手极是沉重,摇来摇去,摇出一身汗来,若不是他到了举重境界,真干不动这个活计。
摇了半天,终于摇上来一只篮子,但见那篮子比一般的菜篮子大点有限,却是钢丝编织,连绳子也是掺杂了钢线。
这么大一只篮子,做一个人已经很勉强,做三个人便是开玩笑了。
孟帅转过头看向荣令其,看他如何分配。
荣令其淡淡道:“你第一个下去探路。”
四十二井下风
孟帅陡然一惊,望向深不见底的水井,道:“什么?”
荣令其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我让你第一个下去。”
小末在旁边忍不住道:“干嘛让他先下去?那不是太危险了吗?”
荣令其转过头,冷然看着孟帅。
孟帅脸色沉下去,但随即干脆的道:“好吧。”跨上一步,靠近了篮子。
小末忙叫道:“你别下去!地下不知道有什么,这样下去不是找死么?”
孟帅摊手道:“总得有人先下去。咱们只有三个人,你不合适,他又不肯,我不下去,难道要等僵在这里被人一网打尽或者互相翻脸动手才罢?我先下去吧。”
反正看这摇篮子的机关如此复杂,不像是陷阱。比起外面……
即使在这个幽静的花园里,孟帅也听见了外面隐隐迫近的嘈杂人声,这些人声给了他压力,让他迅速做出了决断。
关键时刻,拼一把。
荣令其微微点头,露出了一丝满意,但随即沉下脸,抬手扔过一把匕首,道:“带下去防身。”
孟帅道:“谢了。小末姐,把火折子给我用一下。”说着随手折了几只竹枝拿了备用,这等竹枝还带有湿气,不容易点着,但此时此刻,只得将就用。
结果火折子,孟帅坐上篮子,一点点下沉。
虽然深度越深,最后一丝光亮也湮没了。孟帅只听到井壁上时有时无的滴水声,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他闭上眼睛,放缓了呼吸,内力搬运大周天。
孟帅敢独自下来,自然是有倚仗。
根据他这几个月在异界生活的经验,这里并不是仙狐鬼怪横行的世界,也没听说过什么妖兽——水思归说的那些不算。因此他有八分把握,下一个竖井,大概不会遇到什么野怪。
那么最可虑的,就是地底本身有的秽气、雾障之类的对人类有害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孟帅比一般人更有抵抗力,因为他有龟息功。
龟息功的敛息术,已经能收摄呼吸,将呼吸的频率降到最低,只是停止了体外活动,减少消耗。水息术就更进一步,本质上是内呼吸的形成,在体内自成循环,不假外务,虽然还做不到完全隔绝外界的气息,但也能在封闭中安全度过几个时辰,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走出了这个通道。
黑暗之中,只听咚的一声,篮子停止了下落。
底下是干的,没有水,湿气也不大,看来地道只说比较靠谱。
孟帅屏住呼吸,扥了三下绳子,然后慢慢向前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只听忽的一声,背后那个篮子猛地上提,眨眼之间,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孟帅只觉得汗毛倒竖,毛骨悚然——没了篮子,这就等于把他的后路断了!
难道他猜错了,荣令其一开始就不怀好意,把他扔下来,只为了处理掉?
这也说不通啊。
不说他与荣令其如何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就从策略上来讲,也不该将他一个人放下来……
怎么也得把小末跟他一起放下来吧?
想到这里,孟帅心陡然提起——篮子上去了,下面下来的可能是小末。小末是不会防备什么样的,两人同时落在井下,荣令其在上面把绳子一割,那便如何?
不寒而栗。
孟帅正自胡思乱想,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袭来,打了个机灵。
那不是他吓得,而是真的——
起风了。
冷风从身旁吹过,吹得他衣角飘了起来,孟帅往旁边看了一眼,心中笃定下来。
有风吹过,说明地下的空气是流动的,不但很可能有出口,而且有毒害气体的可能性也降低了,他的安全性大大增加。
还是他太疑神疑鬼了,人在空旷黑暗的地方,就容易胡思乱想,孟帅也不例外。
打亮火折子,孟帅仔细打量周围。
整个竖井,是由一块块光滑的石头垒成,打磨的滑不留手,几乎连石缝都看不出来,向来是为了防止有人攀登或者滑下。而竖井下面形成了一个略大些的石室,正正方方,除了角落里不可避免的渗水之外,并没有其他的痕迹。
王旁边看去,孟帅看到了右首一个横洞,洞口窄小,堪堪足够一人侧身而过,阵阵阴冷的风从中吹出,吹得火苗一颤一颤,想必就是密道入口。
正要再进一步,孟帅突然听到一阵吱呀呀的声音。
老鼠?
猛然回头,孟帅才发现自己想差了,声音的来处是竖井——又有一个篮子坠了下来。
又下来一个?
怎么这么快?
他这个探路的人,还什么信息都没法出去呢。
不等他怀疑,篮子咚的一声,落在地上。
孟帅皱眉,道:“小末?”
篮子中有人长身而起,从身高看来,不是小末。
孟帅更是心奇,举高了火折子,果然见到来的人是荣令其。
孟帅干笑了一声,道:“你也下来了?我这还没怎么样呢?”
荣令其的脸在星点的火光中映照的颇为奇怪,他并没有回答孟帅问候的意思,自行跨出篮子,在石壁上一按,咔嚓一声——
拴住篮子的四根绳子,同时截断,篮子受力,无声无息的委顿在地上,从一个维系生命的宝贝,变成了一个死物。
孟帅怔了一下,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叫道:“你干嘛呢?你把后路断了?”
荣令其摇摇晃晃走进横洞,道:“你进来。”手缓缓地举起。
孟帅下意识的跟上去,钻进洞中,道:“你要……”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
巨大的响声震得他一瞬间失聪,就觉得天旋地转,脚下土地都在震颤,这种动静唯有大地震的时候可比。他手中的火折子被震得飞了出去,四周登时一片漆黑。
黑暗中,他只觉得细小的微粒溅射在脸上,挂的生疼。
又地震了?
孟帅心中战栗,慢慢靠向墙壁,好像只有墙的支撑,才能让他感觉到踏实。
倏地,一丝火苗亮起。
火光中,荣令其的脸比适才更诡异了。
孟帅道:“刚刚怎么啦?”声音不自觉的出现了一丝嘶哑。
荣令其冷冷的将火光伸向身侧,火光映照下,刚刚出口的横洞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被巨大块石填死的石墙。
孟帅只觉得心头堵得慌,道:“你……把竖井填死了?”
荣令其道:“不填死,等着人追下来么?先祖设计的时候,用来填井的都是方圆丈余的巨石,从上到下就一根石柱,挖都挖不开。除非是用火药或者请来封印师,用大力开山印硬开,不然谁也奈何不得。”
孟帅心头不是滋味,突然道:“小末呢?小末还没下来。”
荣令其道:“嗯。”
孟帅气道:“你嗯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把她撇下?”
荣令其淡淡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带她走了?”
孟帅一时噎住,这才想起,从始至终,荣令其仅仅表达了可以带他出去的意思,至于小末,他是提都没提的,所以现在将小末一人扔在上面,似乎也顺理成章。
然而即使如此,孟帅心中还是堵得慌,道:“干嘛要分的这么清楚?一共不就咱们三个人么?带她下来只是举手之劳,却胜造七级浮屠,何乐而不为啊?说到底,她姓荣啊。”
荣令其神色微跳,露出了一丝狰狞,道:“是姓荣,不是姓荣的,还找不到这里呢。姓荣的杀姓荣的,分外狠些。我身上最深的一道伤口,是我嫡亲的叔叔留下来的。你来说说,你们这群姓荣的堵在我祖父的老宅,是为什么来的?”
他一只手支持着墙壁,语气带了几分被背叛后积蓄的恨意,直直的盯着孟帅。
孟帅又是无言以对,说到底,虽然一笔写不出两个荣字,但那边确实是为了抢荣令其的东西而来,是敌非友,就算小末,也是其中的一份子。荣令其别说抛弃她,就是杀了她也不算是错。
可是……
孟帅苦笑道:“小末还什么都不懂,也不算是……”
荣令其道:“倘若她懂事,我说不定还愿意带她下来。姓荣的,第一要有一颗良心,若是没有,退一步,有一肚子智计也还罢了,倘若智计也没有,那最少还要有一副胆量。这些都没有,你让我拿什么去忍她?”
孟帅被他噎的无奈了,本来一肚子不满,又觉得没有发作的理由,只道:“兄弟……好歹她也是个妹子……”
荣令其道:“是你亲妹子?”
孟帅摇摇手,道:“不是。”心道:你眼睛长哪去了?没看她比我大吗?
荣令其背转过身,道:“就是你亲妹子又如何?就是我的亲兄弟姐妹,又谈得上什么可靠?你的天份也不过略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天才。看在你年纪小,造就的余地大,荣家又实在是无人,我放你一线生机。你若不要,就在这里等死吧。”说着扶着墙壁,拖着受伤的脚步,一步步向隧道深处走去。
孟帅望着他虽然艰难,但仍挺得笔直的背脊,倒也生出一丝钦佩。他心中也知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还是且顾自家为好。当下顺着他高举的火光留下的路标,一路追去。
四十三地底行
通道内一片死寂,只余下两人的脚步声。
孟帅的脚步比起不会武功的人显得轻些,但远不如那些轻功在身的人物,包括受了重伤的荣令其。
荣令其的喘气声短而急促,显得受了不轻的伤,但脚下的脚步声仍然轻不可闻,只是他似乎有一只脚受了伤,落地时有微妙的差别。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荣令其突然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孟帅脱口而出道:“孟帅。”
荣令其道:“孟帅,你是家里的老大么?”
孟帅心道:什么和什么,跟我是老大有什么关系?当下胡乱答道:“是啊。”反正他叫孟帅这个名字的时候确实是老大,也是独生子。
荣令其道:“孟帅,你读过书么?”
孟帅回答道:“读过几本。”
荣令其道:“那你可知道,如今的世界,是何人天下?”
孟帅这才摸到一点脉络,道:“大概是……大齐的天下?”
荣令其大怒,转过身来怒喝道:“什么大概?四百年来,九州哪一寸土地,不是我大齐的天下?你吃着大齐的米,喝着大齐的水长大,竟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何等可耻?”
孟帅摸了摸鼻子,道:“好吧。”
一听荣令其的口气,孟帅就知道他的立场,这等信念坚定的人物,一般言语说不通,不惹他就是。
不过大齐已经立国四百年了?那还真了不起,从中国历史上来看,最强盛的王朝生命力也就不到三百年,加起来四百年的两汉中间断过一次,相当于从头来过。
怪不得……要亡啊。
是它的寿命到了吧。
荣令其在黑暗之中,看不清孟帅的表情,只是他愤怒过后,自己也觉得一阵无力,道:“只是,现在国家偶有小厄……”
说到这里,他终于无法自欺欺人,狠狠的一拳打在墙上,喝道:“都是那群乱臣贼子的错!好好的一个国家,竟给他们祸乱成这个样子。”
孟帅摊手,这些大事他一点也不熟,钟少轩很少讲起,水思归就不说了,至于其他市井传言,大概跟“皇上坐着金马桶”差不多。
荣令其道:“你年纪还小,我跟你说这些忠君爱国的大道理,你也不懂。但你要知道,君王如树干,我等如枝叶。乱臣贼子如书上寄生的蔓藤。蔓藤肆虐,树干会枯萎。枝叶又如何能够生存?”
孟帅道:“所以只有让枝叶枯萎救树干,没有让树干枯萎救枝叶?”
荣令其语气中露出几分惊喜道:“你能懂得这个道理吗?”
孟帅心道:我懂个屁,只是顺着你说罢了。
荣令其道:“蔓藤与树木,早是不共戴天的情势,我等若不能铲除疯狂肆虐的蔓藤,树木枯萎迫在眉睫。”
孟帅道:“那若是那些蔓藤本是树中长出来的呢?把蔓藤抽掉,树干就空了,还不是要枯死?”
荣令其怒道:“你……你说……”
过了一会儿,荣令其苦涩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外面不熟,就是王畿四州之中,也有无数作乱的贼子。当年的四大柱国,现在也各怀异心。连皇室都有人觊觎大宝,何况那些贵戚。外面国贼再多,总还有抵御的办法,但若是自己人早就杀了起来,比外面还凶狠,那就真的无可救药了。惠王和寿王两个……已经厮杀起来了……”
孟帅心道:该到了连根拔起的时候了吧。周期论是这么说的。
荣令其沉默良久,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回荡在漆黑的夜色中,不绝于耳。
孟帅忍不住道:“别这样,你冷静点,有什么可笑的?”
荣令其笑道:“我为何不笑?国难当头,群寇并起。我本一芸芸一勇匹夫,一无惊天彻地的力量,二无覆雨翻云的智慧,空有一腔热血,都不知往哪里抛洒。如今我虽仍一无足取,却也掌握一件举世瞩目的底牌,虽未必能力挽狂澜,用得好了,却也能为我朝偷得一线生机。如此引得群贼纷纷侧目,后面缀了不知多少恶犬,连族亲都因此反目,倒让我这小人物受宠若惊了。”
他背转过身,一字一顿道:“天若予我,我也博得个青史留名。天若不与,我死在群贼乱刃之下,也能见我列祖列宗。”
“即使我死了,天下第二个,第三个匹夫,我们的血不流尽,大齐不会灭亡的。”
他说完,高举着火种,缓缓黑暗中走去。
孟帅怔住,良久,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刚才,他也心生敬意——不管认同不认同,如果有人能做到他永远也做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