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前方刺出!
向着自己曾经所敬重的,所憧憬的,所珍视的,自以为很重要的,以为让他不惜一切的……敌人!
就这么,了结一切!
于是,恨与铁碰撞在一处。
烈光将一切吞没。
毁灭的余波瞬间横跨万里,哪怕在远在圣城也能够感觉到窒息的压力,钢铁之城在飓风中尖鸣。
无数钟声响起。
宣告葬礼的开始。
…
…
焚烧大地的火焰熄灭了,尘埃遮蔽了月光。
当一切光芒消散之后,夏尔站在千疮百孔的大地之上,僵硬地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拥抱自己。
任由痛苦和愤怒的剑刃将自己贯穿,自内而外地将自己……残忍湮灭。
在最后的一瞬间,足以杀死神明的时候,铁光消散了。
他停下了。
面对自己的孩子,如同垂死的狮鹫张开双翼。
这是迟来的拥抱。
拥抱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死亡。
“能见到你真好啊,夏尔。”
他轻声呢喃,“真是太好了……”
残缺的面具之下,夏尔终于看到了那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么平静,仿佛迎来解脱。
“老师……你……”
夏尔呆滞地回过头,陷入了茫然,还有……恐惧。
当他终于明白的那一瞬间。
当他终于领悟的那一瞬间。
当他终于发现自己做了什么的那一瞬间。
“抱歉,让你失望了,圣城……没有……游乐园……”
老人疲惫地依靠在孩子的怀中,宛如梦呓地低语:“对不起,那里……没有……让你去的地方……对不起,夏尔,对不起……”
就像是过去那样,他窘迫地微笑了起来。
夏尔,请你原谅我吧。
“这究竟……这究竟是……什么啊,老师!!!”
那是倾尽绝望,发出了无力的悲鸣。
夏尔颤抖着,明明像是神明一样,却撑不起一个老人的渺小重量。
被恐惧轻而易举地击倒,难以呼吸。
这么多年以来,他为自己的聪慧和天资洋洋得意,此刻,却发现,自己究竟有多么的……愚蠢!
为什么?
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夏尔?
只要想一想就能够明白。
这不正是你唯一的弱点么?
哪怕你贵为神明,只要挟持一个老人,就能够让你像狗一样的低头。
为了他,你不是什么事情都愿意做吗?
谁都知道啊,你有多么的软弱,多么的……可怜!
只要他开口,为了他的愿望,你就愿意四处奔走。
哪怕是让他来杀你,你也只会跪在地上,哭着让他割掉你的头。
太简单了,夏尔,真是太简单了。
只要抓住这一个弱点,就可以对你予取予求。
只要这样的话……只要这样的话……
你就永远得不到自由!
“逃吧,夏尔!”
那个老人拥抱着自己的孩子,用尽所有的力气,嘶哑地低语:“逃得远远地,逃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
“不要再回来了。”他说:“不要再相信其他人了!”
就那么的,用力地将他推开,推得远远地。
因为已经说完了道别的话。
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
夏尔被推开了,踉跄后退,呆滞地看着那个老人倒在地上,破碎的身躯上浮现裂痕,渐渐地分崩离析。
直到他空空荡荡的脑子里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想要扑上来,又跌倒了,再爬起来。
像狗一样,手足并用。
向前。
尖叫着,嘶喊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将他从地上捧起来,却将他弄得更碎了,手足无措,绝望地哭喊,想要将他拼凑起来,可是指尖能抓住的只有尘埃。
直到他看到自己的双手,直到他感觉到自己拥有力量。
“老师,不要死,我可以救你!我有力量了,老师,我谁都可以救……不要死,不要死!”
像个被抛弃地小孩子,他哽咽着哀求,割破自己的手,凑到亚伯拉罕的唇边,用力地挤出鲜血。
鲜血落入干涸的唇瓣里。
可奇迹没有发生。
破碎依旧在继续。
他要死了,夏尔。
这是命运最残酷地嘲弄。
神的救赎无从抵御神的毁灭,一切都已经注定,再来不及。
在死亡到来的恍惚中,亚伯拉罕仿佛感觉到那一双手的温度。
于是,木讷的脸上挤出了和煦的笑容,想要拥抱他,可是却没有力气,只能依靠在他的胸膛上。
只是倾听他的心跳,便觉得如此安心。
“夏尔……你还会做哪些可怕的梦吗?”
“不会了,老师。”
有人回答自己,那个声音如此熟悉。
“一个人还会害怕吗?”
“不会了,老师。”
有人颤抖着发出会用,忍住哽咽。
“还会……哭得像是小孩子一样吗?”
“不会了,老师。”
那个保证如此坚决,可是为什么会有水滴落在自己的脸上呢?又在撒谎了吧?那个孩子就是这样吧?还会骗自己说下雨了,总是这样,让人割舍不下……
可是他终于能看清那个孩子的样子了。
那么俊秀,那么温柔,那么的让人喜爱。
“你已经长大了,夏尔。”
亚伯拉罕欣慰地低语,“真是太好啦……”
这就是声带破碎之前,最后的声音。
还有很多话想要说,还有很多承诺他的事情想要做,还想要拥抱孩子们,还想要活下去,想要去寻找自己能够理解的世界,想要去参加一场婚礼,想要牵着一个孩子的手,将她交给另一个孩子……
想要让他们幸福。
可是现在,他却觉得别无所求。
还不够吗,亚伯拉罕?
足够了吧?
曾经空空荡荡的心灵,不是已经被装满了吗?
曾经求之不得的人生意义,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在孩子的陪伴之下死去,对于你这样的刽子手而言,难道不已经是奇迹一般地救赎了吗?
啊,足够了。
已经足够了……
就像是许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
亚伯拉罕微笑着,抬起破碎的双手,向那个痛哭地孩子道别。
手指交叉在一起,合拢,分开,最后再重叠。
在破碎之前,告诉他……
夏尔,我很幸福。
这就是,亚伯拉罕的结局。
就这样,消散在夏尔的怀中。
消散在风里。
夏尔低下头,看着空空荡荡地双手,试图握紧,却抓不住他留下的最后痕迹。
徒劳的努力,不断地重复。
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能挽留。
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在那一瞬间,他却在恍惚中回忆起盖乌斯曾经的话语。
“夏尔,死亡是有重量的。”那个残酷的声音在耳边呢喃:“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是的,总有一天,夏尔。
就是现在。
他捂住脸,想要尖叫,试图痛哭,可是竭尽力气,却发不出声音。
悄无声息。
这就是最后的绝望悲鸣。
祭奠世界的坍塌,任由不存在的鲜血河流将自己淹没,看着大地被惨烈的血肉所覆盖,畸形的怪物自土中长出胚胎,万物在哀鸣中走向腐败,向着他展露出自己的丑陋本质。
这个世界……早已经无药可医。
所以,是谁都好。
夏尔跪在地上,无声哀鸣。
不论是谁都好。
求求你们。
杀了我。
…
那一瞬间,残酷的神明终于倾听到了他的祈祷。
燃尽世界的辉光,从天而降!
…
…
在遥远的圣城,神圣复活大教堂。
亚伯拉罕死亡的那一瞬间,身披红衣的老人失望地收回视线。
当寄托了所有希望的计划失败之后,他闭上了眼睛,掀开了面前的琴盖,倾尽全力地按下了四个起始的音符。
呼唤《命运》的到来。
磅礴的乐章在十指的演奏之中缓缓展开,如此恢弘的旋律却没有呼应任何以太,只是化作纯粹的声音在回荡。
只是将地底最深处埋藏的残骸唤醒,在赤之王双目中亮起的冰冷荧光中,无数字符细碎的文字闪过,到最后,只留下了一行稍纵即逝的简单字符。
【验证完毕】
在那一瞬间,千万丈的天穹之上,在天空之上的天空,黑夜之后的黑夜里,如今的人类所难以企及的最高处,无数漂浮在轨道上的钢铁碎片里,有庞大的东西张开了羽翼。
以钢铁所锻造的‘神明’自漫长的沉睡中苏醒,抖落躯壳上在撞击中遍布坑洞的装甲,缓缓开启,十六道漆黑的‘羽翼’张开,遥遥的对准大地。
那是曾经北美移民船在被击毁之前所释放出的最后造物。
将任何战争都一锤定音的终结,完全蓄力之后,足以一击贯穿星辰,毁灭一整个世界的钢铁卫星。
——命运。
人类的终极自灭武器。
哪怕等待了数百年,残留的能量不足百分之五的情况之下,也足以彻底地改变大陆板块,暴虐地填平海洋,再造新的大地,毁灭一切……稍有不慎,形成的后果就会令人类卷入新的灭绝。
也足以,将神灵彻底毁灭!
“神啊,请你将我打入地狱,给予永恒的刑罚。”
最后的赤之王闭上眼睛,轻声祈祷,敲响最后的音符。
那一瞬间,大地上有数千万人沉睡在梦中,听不见有人无声哀哭,有数千万人辗转反侧,却难以察觉一个人的绝望。安格鲁的黄金猎犬仰望远方,阿斯加德的战火依旧在继续,勃艮第的灯火长明,而震旦的长城自内而外的逆转,喷发出史无前例的以太洪流,席卷整个世界。
有人愤怒而不甘地陷入沉睡,有人得偿所愿,对自己的仇人大施报复。有的人等待着在十五年后拯救自己的女人,有的人期待着人类能够得到救赎。
还有人跪在地上,祈求死亡。
以自毁的过载频率,人类的最终武器放出了死亡的光。
于是,命运降临!
带来了火雨,地震,哀鸣,和死亡。
大地动荡,蒸发一切,光芒播撒着虚无和灾厄,烧灼着大地,将数百里之内的大地烧化,令熔岩流淌。
大地出现了可怕的凹陷。
高加索的天空都被冲天而起的火光烧红,无数人惊醒,跪在地上,膜拜这恐怖的毁灭,祈祷渺小的平安。
幸好,毁灭很快就结束了,正如同它突如其来。
…
…
漫长的黑暗里,他什么都看不到。
感觉不到身体,痛苦和悲伤都仿佛远离了,在毁灭之中。
这大概就是死亡吗?
对自己的惩罚就要开始了吗?
他的心里升起了片刻的宁静,可很快,他就隐约听见了声音。
“……竟然还残留着活性,太可怕了。”
“别怕,已经废掉了,还残留着微弱的恢复能力,不过神经组织都已经无法再生,就算活过来,也是个植物人。”
“要杀掉么?”
“不,他还有用。”有人说:“至少,还可以用来毁掉另一个人。”
声音消失了,他陷入了无尽的梦中。
一切还未曾结束。
第八百三十五章 审判(一)
苔藓凝结在地面的石砖上,在终日不见阳光的昏暗走廊中泛起枯萎的色泽。
除了经常有人走动的中间和搬运货物时形成的划痕之外,走廊的两侧都已经被苔藓所沾满,令地上看上去铺了一层破毯子。
每当走廊尽头的厚重铁门被推开的时候,那一张黄绿相间的破摊子就被划碎了。
门后的昏暗灯光流出来,照亮了中年司铎的面孔。
似是未老先衰一样,斑驳的白发整齐地梳理在脑后,面容轮廓锋锐,神情冷硬,穿着黑色的教袍,就像是铁的魂灵上。
眼瞳中的白翳扫过,便令人不寒而栗。
可伴随着门后的声音传来,他的面孔便微微皱起。
似是歌声。
遥远的沙哑呻吟和隐约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就仿佛变成了轻灵的圣歌,可是这圣歌却如此诡异,带着粘稠的质感,令人分外不快。
门后的庞大地下空间中,只有顶穹上悬挂的煤油灯带来黯淡的光。
数十个庞大的水池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有的池子里波涛翻涌,却看不清究竟藏了什么东西。有的池子是干涸的,空无一物,只有池底暗红色的淤泥。
还有的池子已经被放空了一半,沉重的铁链自从顶穹上垂落下来,将那个庞然大物半挂起来,支撑着那浑然无骨的生物。
就像是肉泥强行被捏合在一起,抽取所有骨头之后,纯粹的血肉倚靠着锁链的拉扯,从深邃的池中探出一部分组织。
伴随着肉体的起伏,似是口鼻的地方便呼出隐约的白气,肺腑运作就产生了液体翻涌的浑浊声音,融入那古怪的圣歌里,奠定了旋律的基调。
司铎皱起眉头,目不斜视,从那些非人的活物中间穿过,径直走向了尽头。
在大厅的尽头,最后的幽深水池前面,身着白衣的学者低头观察着水池中的造物,埋头在本子上标注着什么,浑然没有察觉身后的来者。
直到司铎不快地咳嗽了两声之后,才回过头,抬起厚重地眼镜,凑近端详了片刻之后,才恍然地颔首。
“啊,是您来啦,审判就要开始了么?”
“还有三个小时。”
司铎漠然地回应:“我代替枢机主教会来对‘祂’的情况进行探查,确保祂能够出席审判,至少……能活着坐在被审判的椅子上。
诸国的使者都在等待着这一场宣判,可不要出什么差错。”
“啊,这个啊,不用担心。”
学者的苍老面孔上露出了诡异地笑容:“祂现在好得很呢。”
伴随着他的话语,庞大的探照灯自顶穹上垂落,电光的火花闪过之后,便迸发出惨白的耀眼灯光,灯柱笔直地投入了学者背后的水池中,照亮了水池中的……那个东西。
墨绿色的粘稠液体之中,有东西在漂浮。
触目所及,最先将视线吸引过去的是它的骨头。
像是铁的骨架被烧化了之后,丢进了水中,扭曲成了奇怪的样子,有的地方增殖出了不应存在的骨节,还有的地方一片残缺。
只能隐约分清扭曲的脊椎,很多骨节已经合并在了一起,还有骨节从奇怪的地方穿出,漂浮在水中。
同样畸形的肌肉依附在上面,却像是没有黏牢,如海草漂浮在潮水中,病变的器官就在骨架的笼中和海草之间生长,有的已经长出了体外还浑然不觉。
偏偏已经扭曲成了这个样子,可第一眼看上去之后,还是觉得……它像个人一样。
因为它的头颅。
相较扭曲畸形的身体,那一具头颅却又如此的完美,宛如神明所造的精致面容点缀其上,金发在溶液之中飘荡着,如同融化的青金。
唯一碍眼的,便是自它的后脑楔入骨中的庞大铁栓,甚至占据了脑组织所在的地方,在切除了一切能够切除的东西之后,又将锁一样的东西填装在颅骨中。
将它拘束在其中。
那一瞬间,司铎愣住了,只觉得遍体发寒。
“被惊呆了吧?”
学者满足地笑了起来:“毕竟送过来的时候,只有半个脑袋和残缺的骨架,短短两天,现在已经长到这种程度了啊。
你看,淋巴组织已经复原地差不多了,虽然和内脏一样,毫无章法地长成了一团乱糟。但至少出庭就毫无问题了。”
冰冷的寂静里,司铎下意识地在胸前划下圣徽,余悸未消。
仿佛意识到学者对自己的戏弄,神情就越发的阴沉:“最起码给他补足四肢吧?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