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坐在桌子边上,裹着厚厚的大衣,捧着热水杯,却一个个冷的打哆嗦。
寂静里,没有人说话。
他们沉默地看着桌子上的图纸,全神贯注,不放过任何一个漏洞和误差。
脚步声从远处响起,年轻的研究员推开门,跑进来,怀里鼓鼓囊囊。在风雪的天气中他跑了一身汗,汗水在脸上结冰了,几乎冻的僵硬。
“库里就只有这么多,我全都拿过来了。”
他将怀里的灰色‘铁锭’放在了桌子上,那些拇指粗细的‘铁锭’落在桌子上,彼此碰撞,便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熔铅,全部都是熔铅。
老人们端详着桌子上的熔铅,面面相觑:
“真的可行么?”
“这个思路从来没有人想过,原理也很简单,没有什么问题。”
“之前有过类似的设计,但弊病也不少。而且,我们缺少更好的合金配方。”
“圣城对我们进行了技术封锁,如果我们要自行研究的话,还需要四年。”
“想法是很不错,但是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先根据这个设计,制作出一批原型机出来吧。马克西姆,你那里的人力比较充足,大概要多长时间?”
“那些刚刚招收来的木匠和铁匠学徒还要经过培训才能派上用场,如果想要合格的原型机,大概要三个月左右。”
在桌子后面,夏尔沉默地倾听着他们的意见,许久,缓缓摇头:“不需要那么长时间。如果你们觉得没问题的话,现在就可以。”
“现在?”
“嗯,现在。”
夏尔颔首,展开手掌。
清脆的声音响起了。
仿佛地震骤然到来,桌椅震荡的声音响起,墙壁上的玻璃上骤然崩出无数裂隙,分崩离析。老人们面面相觑,忍不住想要后退。
崩!
一张椅子骤然垮塌了,坐在上面的人摔了个踉跄,错愕抬头,只看到一枚枚铁钉挣脱了束缚,投向了那一只手掌。
风声响起。
如雾气一般的灰色尘埃从窗外涌动而来,汇聚在夏尔的身旁,隐约可以看到无数粗糙的金属颗粒。
寒风呼啸,顺着窗户灌入了房间,可是却没有丝毫的冷意。
因为在那手掌中所诞生的,乃是凌驾与熔岩之上的高温。
宛如熔炉。
无数炼金矩阵在瞬间生灭,随着那五指的调动汇聚,形成了抽象的炼炉。耀眼的纯白色火焰在其中酝酿,足以瞬间将整个房间彻底蒸发的温度被拘束在那一只手中。
只是泄露出的一丝热意,就令房间里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令那些老人的胡须卷曲,后退到角落里。
钢铁投入其中,就变成了液体,杂质转瞬蒸发。
紧接着,无数细碎的尘埃涌入其中,那是蕴藏在冻土深层中的矿物粉尘。无形的手掌将它们从土壤中挑出,投入炉里,随着那恐怖的温度,进行冶炼。
加热、捶打、提纯、成型、再加工、锻造、淬火……
转瞬间,漫长的过程一蹴而就。
在夏尔的手中,熄灭的火中数十个零件已经铸造成型,彼此碰撞,摩擦,拼凑,组合,最终形成了造物的原型。
一支带着握把的古怪铁管。
“好了。”
夏尔将它摆放在桌上:“如果没有差错的话,现在我们就可以进行检验了。”
第五百九十四章 救赎(下)
老人们呆滞地看着夏尔。
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工程师们从未曾见过如此离谱而快速的铸造,哪怕是在炼金术师的工坊中,也需要数日漫长的过程被压缩到短短的几秒钟,然后,原本只存在于构想和纸面上的设计,便已经转化为了成品,供人检验。
随着夏尔的招手,桌子上的一根熔铅无声断裂,一段一厘米左右的圆柱落入他的手中。铁皮被从窗框上裁下,包裹在上面,形成纤薄的外壳。
紧接着数十颗铁砂投入其中,封装完成。
在夏尔的两指之间,只剩下一枚半截烟卷大小的铁芯。
“可以开始演示了么?”他看向呆若木鸡的老人们。
“开始吧,夏尔。”
角落中,火炉旁边,那裹着大衣的老人抬起眼睛:“我已经等不及看看了。”
“好的,盖乌斯先生。”
夏尔笑了笑,拉开铁管握把处的机括,将铁芯装入其中,对准了墙壁。犹豫了一下之后,他回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大家能不能堵上耳朵,声音恐怕会有些大。”
盖乌斯将手中的水杯放下,堵住了耳朵,夏尔便放心了,回过头,举起铁管,对准墙壁。
那一瞬间,尖锐的声音撕裂了所有人的耳膜。
恐怖的巨响如雷鸣一般迸发。
依稀能够看到,在那一刹那,有炽热的火光从铁管中喷涌而出,下一瞬间,演示便已经结束了。
完整的墙壁已经不再。
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疮痍的蜂窝,无形的刀斧在上面凿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大洞,紧接着,又将它彻底烧黑,几乎融化。
而释放了雷鸣巨怒的铁管也被烧成了赤红。
巨大的力量从其中迸发,令铁管在释放的瞬间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也令夏尔的手臂彻底断裂,粉碎的骨骼从血肉中穿出,皮肤存存龟裂。
可是他却浑然不在意,反而露出笑容。
“啊,那些古代破书里记载的东西原来是真的啊。”
他轻声呢喃:“只是按照以前的思路进行推断和复原而已,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运气真好。”
宛如时光倒流,流淌的鲜血回归伤口,龟裂的皮肤重新弥合,断裂的骨骼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严丝合缝。
就连被染红的袖子都恢复了原本的颜色。
转瞬间,恢复完毕。
在巨响中失去听觉的老人们直到现在才清醒了过来,在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看向夏尔手中的古怪铁管时候,眼神就变得极其惊骇。
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很简单的原理,只是在密闭的空间里令熔铅和以太发生反应而已。
届时,熔铅尘埃化的过程就会产生大量的气体和高温,推动铁砂,飞出铁管,造成目前的效果。
但是却从来没有人想过将这一种新型的合金用在这种用途上面……
“这个东西的主要灵感来自于一个朋友跟我讲过的故事。”
夏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里面有个称号叫做布雨师的乐师令我想起了古代典籍中记载的一些东西,当时就想要试试来着,一直没有机会。
现在终于过了把手瘾,真爽快啊。各位先生您看这个东西能行么?我觉得应该没有问题吧?”
老人们面面相觑。
他们本来都是来自各国的精英机械工程师,甚至在各自的领域里有不逊色牛顿的威望。哪里还需要考虑呢?
只要看过一眼,便可以确定这个设计能否应用。
但是当他们面对这个东西时,却依旧忍不住被这简单构想背后所隐藏的恐怖后果所震惊。
同样,它本身的缺陷和优点一样明显。
“类似的想法我在阿斯加德人的研究所里见到过,不过,他们是以蒸汽动力为弩炮加压,为弩箭提供超高初速,但能够承受如此压力的钢铁造价太过高昂了,性价比完全失控,只能作为摆设,到后面便不了了之。”
经过短暂的讨论之后,一位老人说道:“容我直言,您手中的东西很难以生产线的方式进行制造,由炼金术师手工进行制造的话,钢铁的材质和漫长的工期都会令造价变得太过高昂。
经过刚刚的估算,它已经和一门定点弩炮的造价差不多了——这对我们来说,太过奢侈。”
“可以换用其他的材质,握把换成木柄,部分关键部件可以用常规的钢铁进行制造。”
夏尔回答:“它没有炼金矩阵,纯粹依靠以太反应和机械工程学,我来的路上算过,如果用流水线的方式进行制造的话,到时候成本会下降到十分之一左右。”
“那么它本身的安全性就无法保证。”
工程师马克西姆插话:“我拥有学徒级的乐师等级,虽然和您的造诣无法比拟,但我能够大概测算出来。
它在白区中进行试验没有问题,但如果离开白区的话,巨响噪音引起的以太骚乱会将它自身破坏,甚至使用者自身的安全性也无法确保。
这是在让士兵们自杀。”
“那就减少熔铅的填装量吧,二分之一。”夏尔不假思索:“虽然和现在的威力无法比拟,但依旧可观。”
马克西姆掏出纸笔进行简单测算之后,依旧摇头:“不行,压力依旧太大了,管道内部压力会令管道彻底毁坏。而且一次使用之后,管道就会被彻底破坏,无法重复使用。”
“那就不要重复使用。”
夏尔摇头:“我们用砂铁,最便宜的那种,将熔铅反应的地方放在管道里,将管道变成消耗品,使用一次,就拆掉反应管,重新再换新的。
反应只需要一瞬间,砂铁的结构崩溃之后,就会碎成细砂,这样只要戴上护目镜和面罩,穿厚一点的话,碎片对使用者的杀伤也可以解决。
成本也可以降低五分之一。
在战场上长弓手们保有三轮射击的习惯,一排设计,二排接替,三排休息,循环交替,那么把这个的使用过程也可以分成三步。”
“使用者如何培养呢?培养一个乐师,哪怕只有学徒级的乐师也需要巨大的成本。”
“不需要培养,只要教他们如何使用炼金装备将以太灌注入密封舱就可以了。甚至在制作的时候,就将以太密封进去,和熔铅进行隔离。简单的嵌套结构,不是么?”
马克西姆沉默。
许久,许久,他颓唐地放下了手中的笔,轻声叹息。
“你说服我了。”
他低下头:“我为一开始对您工程学造诣的轻视而表示羞愧,也很荣幸能够加入到这个项目之中。
按照您的思路,剩下的由我们来完善,如果有足够的物资的话,大概一个月之后,它就可以进行小规模列装。”
“能帮上忙么?”夏尔问。
马克西姆店点头。
“那就太好了。”夏尔笑了:“我终于也有拍上用场的地方了。”
…
…
当夏尔离去之后,整个房间里都恢复了寂静。
“都走吧,回去做自己的事情,还请大家为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保密。”盖乌斯说:“稍后会有人对各位进行相关的检查,这是惯例,请大家配合。
以及,马克西姆留下。”
很快,老人们在专人的引导下离开房间,只剩下马克西姆和盖乌斯留在房间中。
马克西姆有些不安,“盖乌斯大人,还有什么事情么?”
“刚才我觉得你有话想说。”
盖乌斯裹紧了身上的大衣,伸手挑开了炉圈,烤着火:“现在没有其他人在这里,你是革命军最早的工程师,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讲。”
马克西姆沉默了片刻,沙哑地说:“我不确定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为什么?”
“它将改变这一场战争,大人。”
马克西姆回答:“或许,不止这一场……您也一定可以预见吧?一旦它被列装,那么战争将变成彻头彻尾的屠杀。或许,整个世界都会震惊。自古至今的战争方式也会变得截然不同……我们都会因此而被诅咒。”
“诅咒?被谁?被胜利吗?”
盖乌斯只是凝视着炉中木炭上跳跃的火焰,漫不经心地说道:“人类只要去考虑人类的事情就好了,剩下的是升上天国还是在地狱中被审判,神明自会考虑周详。”
马克西姆苦笑,低头,看了看脖子上那圣徽吊坠。那家传的银质圣徽被拴在绳子上,摩擦的闪闪发亮。
“神明。”
他摇头,叹息:“那种东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盖乌斯笑了,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说傻话,他不是刚刚还站在你的面前吗?”
…
…
夏尔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看到了靠在炉子旁边喝酒的狼笛。
这个家伙翘起腿来,烤着自己的脚,整个屋子里都散发着臭烘烘的味道。
“嘿呀,你回来的正好。”狼笛向他招手:“快来快来,我刚把火烧起来,外面冷透了吧?你也烤一烤。”
夏尔顿时一喜,撩起自己的棉大衣,搬个了小凳子过来,把沉重的靴子从自己的脚上拔下来,也架在了炉子前面。
于是,屋子里的空气质量开始直线下降。
很快,狼笛的脸都青了:
“我们还是开一开窗吧……”
“好吧。”
夏尔懒得起身,抬起脚,把解冰的窗户踹开了一条空隙,寒风呼啸而入,解救了墙角快要被熏死的老鼠。
“今天你可把那帮老头儿吓坏了啊。”
狼笛摇头感叹:“那个东西……真的没问题么?就是那个端起来可以搞烂一堵墙的玩意……”
“问题?”
夏尔茫然地看着他:“有什么问题吗?”
“你一定想过后果的吧,夏尔。”
狼笛说:“我虽然不懂机械工程,但光看图纸就看得出来,那个东西的完成度太高了,绝不是临时起意的灵感产物。你恐怕很早之前就已经设计出来了吧?
你不是那种只懂得研究不懂得应用的书呆子,你明白这个东西拿出来之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对不对?”
“我知道啊。”
夏尔点头,眼眸低垂:“大概很多人都会死吧,狼笛,将来一定还会有更多,因为我。我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
狼笛移开了视线。
“不用担心,这是我自己选的。”夏尔耸肩,轻声笑了:“被当做神圣之子的唯一好处,就是不会有人会喊着给我定罪了,不是么?”
狼笛没有接话,只是躺在椅子上,看着窗外飘进来的雪,许久,忽然问:“那个东西,我是说你的那个设计,有名字么?”
夏尔想了想,笑了。
“就叫‘救赎’吧。”
第五百九十五章 加冕之前
叶青玄在黑暗中。
再度重温这种快死的感觉,不得不说,还挺怀念的。
痛苦现在已经消失了,当叶青玄将意识投入了封闭的梦境之后,一切外界的干扰都已经远离。空空荡荡的梦境中,就连时间的流动都变得缓慢起来。
足以让他摆脱愤怒,恢复冷静。
然后,重新开始思考。
幸亏史东不在。
那个老鬼从来不给自己面子,总是冷嘲热讽,如果让他看到自己的惨状,一定会幸灾乐祸吧?叶青玄甚至能想象到那张老脸眉飞色舞的样子。
看吧,我早提醒过你了,可是你总是不往心里去。
预备柴火的名单准备好了么?
不要忘记,肃清内部。
谁可以信任呢?
仔细想想,叶青玄。我真正的意思难道是这个吗?一定要让我这个外人将挑拨离间的话说的这么露骨么?
好吧,你赢了。
不知道谁可以信任的话,那么,再想想……谁不可信任呢?
麦克斯韦?不是,他早已经失踪了。
梅菲斯特?不可能,他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将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到了你的手中。不惜和宗教裁判所的刽子手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
那么,还剩下谁呢?
还能有谁?
只有安格鲁的道德表率,皇宫失陷之后阿瓦隆的实际统治者,你的那位大舅舅
——兰斯洛特。
“兰斯洛特?”
叶青玄自嘲地笑了,咬着牙,忍住愤怒。
兰斯洛特,你究竟在想什么?
他仿佛又听见史东的嘲笑声。
叶青玄,你是圣人吗?
没人能知道其别人心里在想什么,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