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先生对我误会太深。”
“你知道么?”
亚伯拉罕掐灭了烟斗,在消防栓上磕掉烟灰,将它收进口袋里,回头看向云楼庆舒:“有那么一瞬间……”
他说:
“——我很想杀了你。”
…
…
…
当叶清玄找到白汐的时候,白汐正坐在使馆的后院里荡秋千。
叶清玄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许久之后,她低头,恨恨地抹了一下脸之后,转过头来,眼睛看起来有些发红,但却并不难过了。
“揍他了么?”白汐问。
叶清玄点头,“揍了。”
“赢了么?”
叶清玄想了一下,摇头:“没输。”
“哦。”
白汐有些沮丧,很快,她就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你努力一下,下次就能赢了。”
“恩。”
叶清玄点头,笑了起来:“我们回去吧,老师和夏尔很担心你。”
白汐乖乖地点头,扯着他的袖口,跟在了他的身后。
可叶清玄却停顿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冰凉,纤细又小,握在手里,让人不敢用力,生怕像是冰雪一样融化在掌心中。
白汐的身体僵硬起来。
“表哥?”
她抬头,去看叶清玄,可叶清玄走在前面,逆着光,她看不清叶清玄的表情。
“白汐……”
“嗯?”
“你会跟着你爸爸回去么?”
白汐便笑了,摇头:“不会。”
“真的?”
白汐用力地点头,“真的。”
“嗯。”
叶清玄低着头,握紧了她的手,像是笑了:
“那就太好了。”
…
…
…
几天之后,圣城依旧下着雪,没完没了。
明天就是冬幕节,大部分店铺都关门了,路上的行人也稀少了起来。雪落的声音遮盖住喧嚣,令这一座钢铁城市变得宁静又安详。
叶清玄任由雪花落在自己的身上,踩着松软的落雪前进,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直到最后,他推开了那一扇古色古香的门,壁炉的热气便扑面而来。
在古董店里装饰的低调而舒适,壁炉燃烧着,散发着松木的香气,其中或许还撒了香料,便发出了幽幽的香气,令人心神寂静。
在那些古旧的珍贵鼓动之中,有人坐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摊子,埋头在书本上写着什么。
“老板,你这个破地儿好难找啊。”
叶清玄在门口跺了跺脚,抖掉身上的雪花,走进屋子里。
赫尔墨斯挥手:“你终于来啦,我还以为你前几天就回来呢。
我这里还有点忙,你随便坐,柜子里有酒,自己倒。”
叶清玄站在沙发旁边,看了他半天,才确认这个家伙是自己所知道的那个无良老板。
前两天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臃肿肥胖的死胖子,可现在他却瘦得不得了了,或者说,恢复了原本的消瘦和清秀。
现在的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贵族,面容俊逸,皮肤苍白,隐隐显露出原本那种阴柔的美感,男女莫辨。
就像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金发的少年在短短的时光之内长大了,和原本的痴肥样貌判若两人。
“老板你吃什么药了?”
叶清玄皱眉:“体重起码减了五十斤不止吧?”
“嘘!”
赫尔墨斯不耐烦地挥手,手抓着钢笔,迅速地在手中的本子上书写着什么。叶清玄看过去,只觉得眼睛疼。
以他微薄的机械工程学造诣和炼金学的感悟,他只能够看出赫尔墨斯在绘制着某种庞然大物的设计图,自己所看到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是却复杂得令人难以理解。
其中有关炼金术的部分他能够看懂一些,只能够察觉其中的某些乐理与自己的感悟如出一辙,有叶氏天梯的影子掺杂在其中,却看不懂它究竟的作用和面目。
他试着以解译法推演,可推演还没开始,铺天盖地的变化和乐理就几乎令他眼前一黑,那一瞬间,他只看到了一道庞大的而模糊的结构,宛如隐藏在迷雾之中……
“这是什么?”他不禁失声。
“秘密。”
赫尔墨斯露出诡异的笑容,钢笔急书,写下了最后一个公式,然后合上了手中的本子:“过两天写完之后再给你看,你会被吓到的。
没想到,我在打算告别的炼金术和锻造之后,竟然还能够萌发出这样可怕的创意呢,绝对会改变世界的,叶清玄。”
“……每个人都想要改变世界,这并不值得令人吃惊。”
叶清玄摇头,搞不明白赫尔墨斯瓶子里究竟在卖什么药,索性不再去管:“你怎么忽然瘦了这么多?”
“——当然是靠着健身和运动呀,难道还靠节食么?”
赫尔墨斯吹了声口哨:“良好的健身习惯是健康身体的保障啊,叶清玄,要不要我送你一双跑鞋?跑步可是很健康的!”
跑步?跑个鬼咧!你每天从圣城往安格鲁跑一个来回才能瘦得这么夸张吧?
叶清玄忍不住腹诽,将外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然后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的对面:“我的来意,老板你肯定明白了。”
“云楼庆舒?”
赫尔墨斯似乎早就知道了,并不吃惊:“你已经见过那个家伙啦?看来他给了你不小压力呢。毕竟是女婿见岳父嘛,有压力是正常的。”
“老板你能不鬼扯么?”
叶清玄叹息:“真要有那种岳父,还不如趁早抹了脖子好。我宁愿将我所有的东西捐献给流浪儿童,都不愿意让那种混账从我手里拿到一毛钱。”
“哎呀,看来翁婿不睦,家宅不稳呀。”
赫尔墨斯捏着下巴,露出怪笑:“那你来找我,看来是想要搜罗点你岳父的黑材料咯?”
“那个家伙,究竟有什么底牌?”
叶清玄直截了当地问道:“他这么信心满满地来圣城,来见早就想要干掉自己的女儿,究竟有什么依仗?”
“唔,你问了一个好问题。”
赫尔墨斯捏着下巴,煞有介事地说道:“这就要从四十六年前云楼庆舒出生时讲起了……”
“拜托,说简略点。”
叶清玄实在没心思听他的长篇大论。
“好吧,好吧。”
赫尔墨斯无奈耸肩:“那就从二十三年前说起好了……”
第四百七十五章 无解
四十六年前,云楼庆舒出生。
他是云楼飞鲸的第三个孩子,庶出,母亲是云楼城中的名妓,直到六岁才被领回家里。他的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二十三年前,云楼庆舒二十三岁。
在他生日的那一天,云楼飞鲸中毒身死,同一天的同时,云楼城的正统继承人云楼庆喜遭遇刺杀,侥幸未死,却颜面尽毁,从此消失不见。
云楼庆舒从此成为了城主,继承公侯之位,雄踞云楼,掌握了东西方之间的海陆枢纽。
这本应该是他人生的最巅峰,最辉煌的一天,可惜,从那一天开始,城中便不断有乱贼做逆,持着庆喜公子的名字掀起叛乱,民怨此起彼伏。
而震旦帝国,也迟迟不肯下诏书,承认云楼庆舒的位置。
身为一个庶出的儿子,无根无底,无本无凭,能够达到这样的程度,谋略、胆识、野心和城府可谓恐怖,只可惜,他终究欠缺了一样的东西……
“天人之血。”
叶清玄听懂了赫尔墨斯的意思,神情恍然:“他是混血,血统不纯,就连乐师都不是。”
“没错。”
赫尔墨斯拍手赞赏。
云楼氏世代传承神器‘帝俊’,把持海上云楼,历代家主都是当世强者,上一代的家主云楼飞鲸在全盛时期,更是以一人之力压服海上,把持大权,被人称为海上皇帝。
而云楼城更是千名擅长炼金的东方方士所联手打造而成的战争兵器。其核心中枢,只有在帝俊的控制之下才能够启动。
否则断然无法抵御群星海中八十年一次的现象级天灾黑潮。
而云楼庆舒不但对乐师之道一窍不通,甚至因为自身血统稀薄,根本无法获得帝俊的认可,更无从掌握云楼。
但在他弑父杀兄之时,距离黑潮还有二十五年的时间,并非燃眉之急。
最要命的是……
“他不能证明自己是‘正统’!”
赫尔墨斯淡淡地说:“无法获得帝俊的承认,不是乐师就罢了。可他的天人之血不纯,发色驳杂……龙脉九姓根本不可能承认他的地位!
堂堂龙脉九姓的家主,和一个杂种并列,简直是天大的羞辱!
一日不获得震旦的诏书,他便一日寝食不安。
只要他那位重伤遁逃的哥哥再度从城中现身,振臂一呼,恐怕立刻就有天下响应,赢粮而景从者不知会有多少,就连民间都在传闻:云楼庆舒得国不正,将来必死于庆喜公子之手……”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叶清玄:“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
叶清玄沉默许久,摇头:“我做不出那种事情来,更不要提如何应对了。”
“那你猜猜他怎么做的?”
赫尔墨斯眨着眼睛,卖着关子,不慌不忙。直到发现叶清玄面无表情根本没有反应之后,才无奈摇头,道出了谜底。
“既然自己不是正统,那么生一个正统出来,不就是了。”
赫尔墨斯说:“反正只要自己能够生出一个纯血的孩子来,那么龙脉九姓就没有话说了吧?哪怕是那些心心念念想着造反的家伙也办法扛出大义的旗子来了吧?
于是,他就那么做了。”
“那么做了?”
叶清玄皱眉:“他怎么做了?要是简简单单的能生出一个天人之血来,别说云楼氏,就是整个震旦的龙脉九姓都会被他逼疯。”
“你傻啊。”
赫尔墨斯摇头,露出怜悯的神情:“你忘了吗?他还有个姐姐啊。一个从小对他就很好,像是母亲一样的姐姐……”
叶清玄愣住了,遍体生寒。
“你是说那个混账,他……他……”
“恩,没错,他强·奸了自己的姐姐。”
赫尔墨斯淡淡地说道:“然后很快,她的姐姐怀孕了。
为了这个孩子,为了能够得到一个纯血的孩子,他不惜工本,几乎花掉了云楼城一半的财富。从娘胎里开始,就给那个孩子使用了大量就算权杖级乐师都会发疯的珍贵秘宝。
最终,他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纯血,一个天赋强大到像是怪物一样,哪怕在胚胎之中就已经注定前途无量的孩子,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哈哈哈!”
赫尔墨斯讲这个的时候,就像是在讲笑话,笑得无比开心。可叶清玄却笑不出来:“你是说,白汐就是那个……”
“白汐就是那个孩子,可那个孩子,却不是她。”
赫尔墨斯摇头:“云楼庆舒倾尽家财,足以了千百人奢靡一生的重宝,得到了一个被神所宠爱的孩子,同时,也因自己禽兽作为,令那个孩子遭受到了诅咒。”
“什么意思?”
“两个天赋。”
他抬起两根手指,眼神悲悯又冷酷:“那个孩子,同时具有两个天赋,而且是绝不相容,势同水火的两个天赋。
‘太一’和‘招荡’。这两个天赋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吧?”
叶清玄愣住了。
他怎么会不明白?在无数有关东方的古籍中,他早就看过了无数令人吃惊的强大天赋。‘天梯’这种在他看来只能以多打少的坑爹货色不说,太一和招荡简直在所有天赋之中也在最顶端。
一者煌煌如日,统摄以太,禁绝一切邪魔外道之音。
只要乐师起奏,便再无任何旋律和乐章能够凌驾于其上,那是天赋之中的‘皇帝’,一切乐章的统御者。只要有它在的地方,一切乐师都无从反抗。
一者暴虐如火,掀起变乱之音,所过之处,一切乐理都将彻底失控,在那种暴虐和疯狂的震撼之下融入其中,化作毁灭交响。
这是天赋中的‘魔鬼’,一切乐章的破坏者。所过之处,片瓦不留,甚至就连宿主都会吞噬殆尽。
一者大吉。
一者大凶。
而当这两个天赋同时出现在一个婴儿的身体中时,婴儿就会变成它们的战场,不止是那个孩子,恐怕就连他的母亲,整个周围的一切都被被卷入两者的战争之中。
“如果有神的话,这就是神对云楼庆舒的诅咒。”
赫尔墨斯说:“他想要一个孩子,神便给了他一个无与伦比的孩子,只可惜,这个孩子注定无法出生,在母体之中便会夭折。
所以,云楼庆舒没有办法,为了他的云楼大业,他只能将……一个孩子,变成两个。”
“两个?”
叶清玄愣住了:“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赫尔墨斯反问:“制作一具婴儿的胚胎对于圣咏乐师很难么?只不过是将培养皿换成她母亲的子·宫而已。
云楼庆舒找到了最好的圣咏乐师动刀,将那个孩子从胚胎期间,就分裂切割成了两个。
两个婴儿继承了两种不同的天赋,分别获得了太一和招荡。
整个计划,除了受孕者会受苦之外,简直没有任何缺点,说实话,我都有点佩服云楼庆舒呢。如果他做乐师的话,肯定是不逊色于你的天才。”
叶清玄皱眉:“被与这种东西相提并论,我只觉得恶心。”
赫尔墨斯耸肩:“不管如何,十个月之后,云楼庆舒的成功的获得了一个完美的成品和一个残次品,一对双胞胎女儿。
她们的母亲给她们起了名字,最先出生的那个成功的孩子是姐姐,叫做云楼潮月,而后面出生的那个失败品,则命名为……”
“——云楼白汐。”
叶清玄咬牙发出声音。
“没错。”
赫尔墨斯耸肩:“靠着云楼潮月,他成功地获得了震旦的诏书,证明自己的地位。
他一身的荣耀都寄托在云楼潮月的身上,因此她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以自己的天才回馈着养育自己的父亲,是不折不扣的公主殿下。
而另一个继承了招荡的孩子,就没那么幸运了。
‘招荡’虽然威力巨大,但却是不折不扣的不祥之兆。拥有了这种几乎被称为诅咒的天赋,没人认为她能活到成年,事实上,如果不是她的母亲以死相抗,云楼白汐在刚刚出生的时候,就被溺死了。
而你的表妹,从小跟着自己的母亲在冷宫中长大,变得越来越不讨人喜欢。直到最后,离家出走……
实际上,如果我是云楼庆舒,我都有点松了口气:这个碍眼的废物终于走啦,走吧,走吧,最好死在外面。反正云楼城只有一个公主。
不过反正要死,不如废物利用一下,找回来,当个政治筹码嫁出去好了。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因为你横插一杠子,本来应该包装起来扎好蝴蝶结送给安格鲁大王子的云楼白汐小姐从此变成了白汐,成为了你的便宜表妹。”
叶清玄沉默着,没有说话。
“不过,我猜云楼庆舒现在肯定特别感谢你,感谢你横插一杠,从云楼庆喜的手下救了白汐,而且庆幸云楼白汐能够健康地活下来。”
赫尔墨斯的笑容变得诡异而嘲弄:“尤其是他在云楼潮月成年之后发现,只靠着云楼潮月一个人,无法获得‘帝俊’的承认的时候。”
“潮月白汐,本来就是一个人……云楼氏的神器‘帝俊’只会承认她们两个,必须是两个,少一个都不行!
少了一个,他就无法唤醒帝俊,无法掌控云楼的中枢,无法对抗两年之后的天灾黑潮。他一生追求的荣耀和权力,他的云楼国,都会葬送在天灾的力量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