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满凝视着面前的少年,黯淡的眼瞳中像是余烬重新燃起了火焰,说不出的郑重:
“——所以,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你说。”
“拖延他们的探索速度,阻止他们进入伊丽莎白塔。”萨满剧烈的咳嗽起来,胸前的大洞中迸射出碎骨和血浆,内脏痛苦抽搐。
随从冲进来想要更换仪器,但是却被萨满推开,喝令,迟疑了一下之后乖乖地退了出去。
寂静中,只有萨满和少年。
叶清玄看着萨满,萨满也看着他:“你能做得到。我知道。”
少年摇头,“我一个人,不够。”
“屠夫会协助你,我手下还有一批秘密招募的乐师。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开膛手也会。”
“开膛手?你开玩笑?”
叶清玄忍不住笑了。气极而笑:“他已经两次差点杀了我了!其中一次就在昨晚,就在阿瓦隆之影里!”
“他……失控了。”
“好吧,姑且不论百目者想要协助议会干什么。但安格鲁绝对危在旦夕,对吧?”
萨满点头。
于是叶清玄忍不住露出荒谬的神情:“一个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的西方国家,不但对自己的危机毫无察觉就算了。现在竟然要靠着一个刽子手、一个疯子杀人魔,还有一个披着马甲的东方小鬼来救,你有没有觉得很好笑?”
萨满沉默许久,轻声叹息:“你的母亲毕竟是……”
“她是,我不是!”
叶清玄暴怒。
他提高了声音,打断了萨满的话:“因为她是,所以她相信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家族和自己的国家……然后她信任的一切都背叛了她。
萨满,她已经死了!假如你还想跟我谈点什么的话,不要拿她来劝诫我,永远不要!”
萨满不再说话。神情复杂,只是沉默。
过了许久,椅子上闭目的叶清玄重新睁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好了,我冷静一些了,我们可以继续往下谈。”
他沉思了片刻,直截了当地问:“阿瓦隆之影的皇宫里究竟有什么?
萨满,你需要告诉我。阿瓦隆之影究竟是怎么回事,几百年来,安格鲁皇室究竟试图隐藏什么。
这个城市下面所堆积的骸骨。究竟是因何而来?”
“皇宫里有什么?”
萨满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看着他,眼神怜悯:“阿瓦隆之影是亚瑟王时期的倒影,那么阿瓦隆之影的皇宫里。你觉得会有什么呢?”
一瞬间,叶清玄毛骨悚然。
皇宫里会有什么呢?这还用问吗……
为什么自己没有想到?
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没有想到呢?
阿瓦隆之影的皇宫里,当然有亚瑟王!
只是数百年了,亚瑟王……还活着?他究竟把自己变成了什么鬼东西……
…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秘密,叶青玄,很多。如同天竺人所说的恒河沙数。”
萨满闭上眼睛,轻声说:“有些秘密无关紧要,而有些秘密必须永远被掩埋在黑暗中,直至永远——任何针对它的探索都会招致灾难——你的父亲当年也是因此而死。
你还记得乐师誓约里怎么说的吗?
谨守界限,叶青玄……谨守界限。”
叶清玄的肩膀一震,抬头看他,眼神错愕又复杂。许久之后,那些复杂的神情渐渐褪去了,恢复了往日地静谧和冷淡。
他冷声说,“萨满,我不喜欢你遮遮掩掩的样子。”
“说实话,我也不喜欢。”
萨满叹息:“对此,我简直深恶痛绝。”
叶清玄冷冷地看着他,像是要找出他神情中任何一丝虚伪,许久之后,沉声说道:“事情结束之后,告诉我当年叶兰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一次,不准有任何隐瞒——否则,我们一拍两散。不管什么天灾和议会,我会带着我所有的朋友离开这个国家,而你和你的安格鲁,就去见鬼吧。”
“一言为定。”
萨满颔首,对这个条件,他没有不接受的可能。
叶清玄转身离开,重重地为他关上了门。
…
嘭!
室内恢复了寂静。
萨满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神情苦涩而无奈,但又能够理解。或者说,深表赞同。当任何一个人发现自己的信任遭到了背叛时,都难免会愤怒。
这是人之常情。
过了很久,鬼手推门而入,将一张印着双蛇水印的信笺放进他的手中。
“先生,这是交易人的鉴定结果,你的运气看来不怎么好。”
萨满展开信笺,许久之后。缓缓合上,问:“赫尔墨斯他能够确定么?”
“对此,我反复确认过了。”
鬼手说道:“昨天晚上袭击你的,并不是人类或者黑乐师。而是近乎所有黑乐师梦寐以求的成果。
那是经过了天灾完全转化之后,达到了‘歪曲级’的‘大魔’。”
在那一张信笺之上,是一张潦草的涂鸦,像是手指沾着粘稠的酱汁随手勾勒而出,但是却极为传神和狰狞。
在一片番茄酱勾勒出的混沌中。漆黑的畸形怪鹰身生百翼,面生三目,邪威煌煌,似是要破画而出。
——鹰巢母。
它已经派出自己的子嗣,进入了阿瓦隆之中……
…
…
在漆黑的夜幕之中,巨鹰从天而降,落地之后,骨骼摩擦,皮毛变化,化作了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苍老男子。
他的面目上还残留着鹰隼的阴鸷和狰狞。带着非人的冷漠,看向面前坐在长椅上的男人。
“初次见面,我是议院的议长。”那个男人说:“你可以叫我知更鸟。”
鹰身大魔低头凝视着他,似是考量,许久之后,微微点头:“玛帕斯,在人类的世界里,叫我玛帕斯就。”
知更鸟颔首。
玛帕斯的声音毫无起伏,平铺直叙中却分明有种不满:“我以为,来见我的人是白鸦。”
“白鸦?我也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它了。”
知更鸟撇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你需要搞明白:现在是我主事,百目圣神的主祭,也只有我一个。
其他的,你不用多管。”
“你替代了他?”
玛帕斯的眼神狐疑:“我看不出你比他更强。”
“暂代而已。”
知更鸟皱眉:“假如你找得到白鸦的话。你也可以直接找他。否则就不要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纠缠。”
玛帕斯思索片刻,微微点头,将一颗水晶眼珠丢进了他的怀里。
“应百目之神的敕令,这是吾之羽翼所取来的东西。
按照神意,本次的行动以你为主。但混入阿瓦隆的人不多,你需谨慎使用——昨夜我们已经在开膛手的手里折损了六人。”
“我知道。”
知更鸟将眼珠收入袖中。“放心吧,开膛手昨夜杀死的毕竟是圣神的信徒,我已经祈请圣神在它的身上降下了印记。”
说着,他展开手掌,掌心中有一道殷红如血的纹章——那是一个扭曲的眼睛:“百目之神已将它纳入了眼中——它已然命不久矣。”
“既然这是圣神的旨意,那我遵从。”
玛帕斯垂下眼眸,又问道:“还有复仇恶灵,他也很碍事,圣神那里有降下惩戒么?”
“跳梁小丑而已,我来解决他就好。”知更鸟淡淡地说。
“我记得,他曾经两次击败了你。”
“我会解决的。”
知更鸟的声音阴沉起来:“我有我的考虑,你不需要担心,也无需多管。”
玛帕斯深深地看着他,许久之后,似是明白了什么,只是点头:“随你吧,反正都是人类的仇恨,太麻烦了……”
忽然之间,他身影隐隐地有些涣散,鹰首一闪而逝,似乎快要维持不住自己的人形。
他抬起头,看着夜空中那一片若有若无的虹光——阿瓦隆结界。
那一缕虹光萦绕在天空之中,周行运转,快要扫了过来。
届时,玛帕斯身上的天灾力量,便再无可藏。
“看来,我该走了。”
玛帕斯叹息,后退了一步,展开畸形的灰色双翼,一根刀锋般粗长锋锐的地羽毛抖落,飘向了知更鸟。
那羽毛在空中卷曲萎缩,到最后变成变成了一盏黑铁之钟的摸样。拳头大的铁钟落入了知更鸟的手中,触手沉重而冰冷,耳边仿佛响起了鹰唳的声音。
“若有召唤,敲钟即可。”
黑影冲天而起,可那阴沉的嗓音仿佛缭绕在每一寸的空气中,嗡嗡作响。
“——我,无处不在。”
第二百六十章 突如其来的幸福
鹰翼腾空而起,在夜空中消失无踪。
知更鸟仰望着夜空,许久之后收回视线,冷笑了一声。
“走了?”
在他身后,树的黑暗中,有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出。
那个人煞有介事地凝视着玛帕斯消失的地方:“大魔从凡躯中蜕变,被天灾赋予了以太之身。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无处不在’,也不是空话。现在你拿到这个,倒是方便了许多。你只要敲钟的话,他就会即刻从千万里之外降临,好用又快捷。
看来您还真是深受圣神信赖和宠爱啊,主祭大人。”
知更鸟看了他一眼,“纳贝里士,你来晚了。”
纳贝里士是一个中年人,两鬓斑白,双手拢在袖中,看起来浑身是书卷气,像是个学者,丝毫没有黑乐师的样子。
听到知更鸟的质问,他只是笑了笑:“其实早来了。但玛帕斯终究是神使,代表天灾意志的大魔化身,在心生敬畏,不敢接近。
毕竟,我是那种喜欢在契约上耍花样的那种人,占尽了便宜就算了,还是不要在神目之侧晃来晃去,惹它心烦比较好。”
“你自作聪明,在和天灾交易的时候钻了空子,能怪得了谁?当年你自做聪明,被神力锁在共鸣级八十年,不得寸进。
我以为这样的惩罚应该会让你学乖一些。”
纳贝里士并不生气,只是摇头感叹:“天性如此,奈何奈何?能占了天灾的便宜,已经很不容易了,吃点亏也是应当的。”
“接来我会开始筹备探索伊丽莎白塔。”知更鸟将一枚血色的海螺交给他:“复仇恶灵的事情,交给你。”
“这是小事。不在话。”
“小事也值得认真去做,不是么?”知更鸟冷眼看着他,“为了赎罪。苦行了这么多年,你也不想功亏一篑吧?”
“这是自然。”
纳贝里士似是无意地扫了一眼知更鸟胸前的圣徽。圣徽之上的眼中之眼仿佛也在看着他。
一者的眼神带着浅笑,一者则盘踞在黑暗中,漠然冷酷。
“愿您护佑。”
纳贝里士恭谨地俯身离去,消融在黑暗里。
…
…
午后,皇家音乐学院,阳光晴朗。
温暖的阳光穿过窗户,照在窗前的老费身上,为它渡上了一层金光。看上去那么的神圣,那么的伟岸,那么的……威严。
阳光穿过了他,照在他面前摆着的那一碗散发着浓厚香味的大排上,还有五体投地祈祷状的少年。
“大哥,这一次就靠你了啊。”
叶清玄抓着它的前爪,眼神殷殷期待:“你可一定要拉兄弟一把!帮忙带个了路呗~我真的有事儿想要进阿瓦隆之影里去。
哦,对了,到时候我发个信号你能不能再把我给带出来?”
“……”
老费沉默地没有说话,狗当然不会说话。只是那鄙夷的眼神好似在怒斥这这个不成器的渣渣,似有千言万语。
“是是是,您说的对!”
叶清玄死皮赖脸地蹭过来。谄媚地给它顺着毛:“我一个弱鸡,哪里能跟大哥你比?对不对?愚蠢的人类嘛,要不您大发慈悲给我这迷途的羔羊指个路?以后大排啊龙虾啊还有什么东西都好说……”
老费斜眼看着他,收回视线,一脸冷漠。
叶清玄尴尬地趴在地上,却听见背后传来疑惑的声音,“表哥你在干什么?”
“呃……”
叶清玄僵硬了,挤出笑容:“啊哈哈,我看今天天气不错。想要让老费带我出去转转而已。”
“为什么明明是遛狗,你看起来好像是要被老费遛的样子?”
白汐撇了撇嘴:“顺带一说。你刚才的样子蠢爆了。”
“咳咳,这叫大智若愚。”叶清玄汗颜。强撑着面子:“表哥的智商已经返璞归真了,不懂不要乱讲。”
“呵呵。”
难得有机会嘲笑叶清玄,白汐当然不会放过,在旁边嗑瓜子看了半天之后,过去揉了揉老费:“难得他这么惨,你就帮帮他吧?等会我们去玩好不好?”
老费斜眼撇了一眼叶清玄,许久之后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叶清玄有种流泪的冲动:时代在变化,老费的头号小弟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白汐,难怪自己说话不管用了……
那么多年的同甘共苦,比不上一个小姑娘的两句话。叶清玄顿时有种莫名地委屈感。
眼看叶清玄挫败的样子,白汐得意地哼哼了两声,摸了摸老费:“我上楼点东西,你等我。”
目送着白汐远去之后,老费懒洋洋地起身,用尾巴抽了少年,示意他跟自己来。
一路左拐右拐出了学校后门,走进一个荒僻无人的小巷子里之后,老费蹲到地上,斜眼瞧着叶清玄,就好似流氓车夫在看着自己的客人,汪了一声。
好似在问去哪儿。
“只要是阿瓦隆之影里就行。”
叶清玄搓着手,一脸谄笑:“方便的话,附近最好妖魔多一点。”
老费点了点头,随意地顶开了身旁的水道盖子,又汪了一声。这一次的意思简单了许多,就一个字儿。
——跳!
“呃……”
叶清玄错愕地看着水道里不知为何氤氲起来地浓厚雾气,还有刺鼻地臭味,总觉得有些不大靠谱:“这能行么?”
汪!
老费开始不耐烦了,意思是,爱跳跳,不爱跳别浪费大爷我时间…
“行行行,我跳!我跳!”
叶清玄心里叹了口气:老费的脾气越来越大了,这可怎么办?以后不会进来出去都要自己伏低做小吧?以前那个乐善好施的老费已经变了啊……
他默默无语两行泪,一咬牙一跺脚。闭上眼睛,跳了进去。
噗通一声。
井再无声息。
老费静静地凝视着那一团吞没少年的浓雾,许久之后点了点头。将水道盖子顶了回去,甩甩尾巴转身离去。
小巷中恢复了静谧。
…
…
噗通一声。
叶清玄觉得自己掉进了什么见鬼的池塘里。周身瞬间充满粘稠物质。就在剧烈挣扎中,浑身骤然一轻,撞在了墙上。
一片黑暗里,他点亮了灯,看到雾气缓缓散去。
荒废死寂的小水道里,血路潺潺向前流淌,就好像是血液奔行在血管之中,引领着自己前往不知名的地方。
“还真进来啦?”
叶清玄愣了。旋即将手中的沉重背包丢在地上,将背包里装好的沉重外衣和种种装备套在自己的身上,再三确认各种装备完好之后,将背包折叠好挂在腰间,弹出手杖,小心谨慎地走向了前方。
阿瓦隆之影这破地方特别见鬼,谁知道自己这回又能碰上什么?
就在沉默的前行中,他的脚步一滞,抬头望向四周:那个小男孩儿的稚嫩歌声,又响起了。
不知是否是因为他带着礼帽的原因。这一次分外清晰,简直像是紧贴在自己耳边清唱。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歌唱者那冰冷的鼻息。
他悚然回头,在他的身后。空无一物。
“国王和帮凶掳走了女王,将她囚禁在睡梦中……”
又来了,又是这一首歌。那歌声像是诅咒一样缠绕在这个城市的阴影之中,每一个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