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跪在一旁,见长公主来了,原来瘦削的肩膀抖得更加厉害。
长公主直直看了会儿,退了一步,转过身,大声道:“锦绣!你看看,他们都骗我,我的麟儿不在这,他不是,不是在琅琊老家么?”
锦绣看着难受极了,却只能扶着她的手,捏起锦被:“公主,您醒醒,世子爷已经去了……您忘了么,是您把他从琅琊老家接过来的,世子爷高烧不退,昨儿夜里您刚入了宫,世子爷便去了……”
长公主身子一软,颓到地上,哭的声嘶力竭:“麟儿,我的孩子!”
她仔细的摸着已然冷透了的躯体,那颗刀枪不入的心瞬间碎成一颗颗尘埃,一生的眼泪都要落尽。
锦绣跪在她的身侧,见她汗湿的,哭湿的头发挽到耳朵后面,“公主,世子已经去了,您自己要紧惜自己,千万别哭坏了身子。”
长公主泪眼婆娑,喃喃道:“锦绣我什么都没了,夫君没了,孩子没了,甚至连我的哥哥……都防着我,你说,我这个样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锦绣从指间将她的发梢挽了一个小小的卷,然后自己的脑袋贴了过去,安慰道:“公主,斯人已逝,生者却还要活着,公主您想,要是满朝文武知道世子去了,他们又会怎么对您?捧高踩低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么?”
长公主害怕的握住锦绣的手:“那,那我该怎么办,我一个女子……哪能拿他们有什么办法?”
“除了公主府的人,谁还知道世子去了,公主不防找个听话的孩子,等他当了太子,您大可以垂帘听政,这江山不就握在您的手中了么?”
长公主瞪大了眼睛,似在思索。
锦绣不动声色的握住她的手:“公主,您别怕,锦绣会一直跟在您身边,一直一直。”
☆、朝闱深晦涩(四)
宫殿里灯火葳蕤,暖黄色的宫纱无风掀起,木姜抱着自己的胳膊有些冷,那双承载有盼望的波光潋滟的眼,木姜忽然没有勇气去对视。
宫外的梆子声响起了,寅时,夜与日交替之际。
木姜的任务仍旧没有完成。
她偏头,看向桌子上那碗凉透的茶,道:“皇上,您要喝茶么?”
皇上点头。
木姜问:“茶叶在哪?”
皇上撑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往日都是德顺收拾的,你去看书架上有没有,他一向是放在那。”
木姜迈了过去,果然在角落里发现装有茶叶的陶瓷罐子。
打开盖子,是君山银针。
茶叶清香,木姜用银勺舀了一点儿。
书架正好在内室里的角落,外边挂着厚重的纱帐,木姜垫着脚,发现皇上斜靠在榻上,闭着眼。
她回头看那一勺茶叶,咬着牙,从自己的辫子里弄出一点儿粉末,或了进去。
茶水是初冬梅花上存的初雪化的水,咕咕的煮在炉子上,清香的很。
直到沸腾的水泡鼓了起来,木姜将茶跑了,拿着托盘端了过去。
问道清香,皇帝睁开眼,笑道:“这茶是好茶。”
他伸手,去捏杯盏。
木姜从一开始就盯着他,在他的手摸到茶盏是,浑身的血像逆流了一般,手比脑子反应的更快,手一歪,“咯噔”一声,四分五裂在地上砸了多花。
皇帝皱眉,从榻上起身,一脚踩到碎瓷片上,捏过木姜的手:“烫伤了?德顺———”
木姜的手像被蚊子咬了一下一样,她如虎蝎一样收回手,转身移开眼:“我,我再去倒一杯。”
皇帝立在她的身后不说话。
木姜真希望他能看出自己的破绽,可他仍是静静的站在那,脚边的袍子沾到地上的水,湿了一半。
木姜咬牙,停步,扭头:“换上不怕我这个前朝公主下毒害你?”
皇帝静静地站在那,身后的窗纸蒙上一层米光,黎明就快来了。
他嘴巴一张一合,木姜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他说:“为人父母的,第一次喝道女儿泡的茶,不论是因为什么缘故,都是值得开心的。”
风乍起,吹开幔帐。
木姜觉得冷,抱住自己的胳膊,喃喃道:“怎么可能,我父皇是……”
皇帝看着这张和记忆中重合的脸,道:“那年你母后在白马寺与我相遇,我只是个整日只知斗鸡走狗的公子儿,家室不够显赫,才华不够卓越,可即使这样,你母后也丝毫不嫌弃我,那年初夏我和你母后私定终生,我准备回去便禀告双亲去求这门亲事,万万没想到,你父皇于那年七夕偶遇了你的母后,不日便下旨迎入后宫,七个月后,便有了你……先皇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屠尽,连他自己都洗脑告诉自己你是他的亲生女儿。”
那个和善慈爱的父皇居然不是她的的亲生父亲?
木姜不信。
那些年父皇比母后更加疼爱她,如今你却告诉她,她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它当了这么多年的公主,还有什么比这更加荒唐的么?
皇帝顿了顿,道:“我知道你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但你好好想想,自从母后嫁给你父皇后,何曾敞开兴奋发自内心的高兴过?这皇宫对她而言不若是个囚牢,如今她去了,总算脱离了这。”
“够了!”木姜打断他的话,捂住耳朵,慌不择路,皇帝拉着她的袖子,她胳膊一挥,甩了开来。
她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你骗我,我爹是前朝皇帝,怎么会是你?”
皇帝心一窒,蹲了下去,看着她道:“妍儿,你自己其实是相信的对不对,你娘是柳叶眉,先帝是剑眉,你却是远山眉,你看看我。”
说罢,他捧起木姜的脑袋:“我也是远山眉,你随我,随我。”
木姜从他的怀抱挣脱开来;“你说你是我爹,你知道我来做什么的么?我奉命来刺杀你!就在刚刚那碗茶……”
“可你不忍心对么?即使萧长亭拿着你心上人来威胁你,你也不忍心对么?你与这我总觉得既亲近又害怕,你害怕什么,是不是冥冥中就有血亲的感应?”
木姜后退几步:“没有,你别说了。”
“我怎么不说了,是先帝把我们一家分开的不是么?孩子你回来吧,你到父皇这来,你要谢三郎,我把他给你带来,你只要愿意待在这儿,这千里的锦绣江山都是你的!”
木姜一直往后退,直到蝴蝶骨抵上身后的书架,不能再退,她才停下。
她愣愣的望着他。
恍惚之间,只觉得上空有一只大手,将他的五官提起来,与记忆中母亲的脸慢慢糅合起来,最终形成一张最为熟悉的面孔。
她之前怎么没注意到?
她长得根本不像父皇,只要是个人,只要稍稍多下一点心思,便不难看出里面的弯弯绕绕。
皇帝的声音依旧如影随形:“妍儿,你看看,多少人向往着我的这张椅子,萧长亭,我妹妹,谁不赶着希望我两腿一蹬?若是你当了皇上,你爱谁便可以将所有好东西都给他,天下人敢说个不字?”
见木姜沉默,他继续说:“我都替你考虑好了,等了做了皇帝,我便封萧长亭为王,与长公主势力相当,朝内我还提拔了好些布衣出生的官员,正好可以压制门阀子弟的势头,等你做了皇帝,哪里不逍遥,哪里不快活?这都是我——一手替你谋划的。”
木姜的指尖死死的掐住自己的掌心,她不答反问:“那你做皇帝快活么?既然快活,为何鬓发全白?”
“我……”皇帝说不出,他也觉得累了,坐在这个皇位上实在太累了,累得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从这个围城里出来。
那么多人挤破了脑袋想进来,木姜却不为所动。
她知道,纵使这长安城亮了一街市的灯,也只有一盏为她而留。
她的心很小很小,容不了万里江山,容不了太多漂亮的红尘皮肉,唯谢三郎一人,便已足矣。
————
谢三郎一身血污的坐在石塑的狮子边,眼睛微微眯着。
金楼主给他喂得解药,药性极强,蹿了火一般入了喉,烧的四时五脏欲碎,等缓过神后,百香楼已燃起了大火,从东往西,亭台楼榭无一幸免,往来的行人脚步错乱,提着水桶泼过去,却无济于事。
不知是哪里的小孩先哭起来,求救声,痛苦声刺痛的扎入谢三郎的耳朵。
他身子疲软,撑着手接力站了起来,却被来救火的人一撞,磕在墙上半天没个动静。
冬日枯燥,北风一刮,火势朝着城内涌去。
——“我的房子!……”有人掩面痛苦,积攒一生的金银珠宝化作灰烬。
——“娘!”有小孩孤零零的站在火堆前,不知所措。
谢三郎挺直了背,极疼,可他忍着,像是一根弦,须得紧紧绷着,不然就软到地上去。
他推开眼前一个又一个人,在人潮中逆行,宫门外的侍卫乱做一团,谢三郎趁乱蹿了进去,却发现皇宫内也着了火。
木材燃烧的荜拨声,房梁烧断了,断成半截,砸到地上,蹿了一地的火星子。
谢三郎死死的看着,而后拉着一个侍卫大声道:“皇帝住在哪?”
侍卫的脸被烟灰熏的灰扑扑的,被猛力一拉,刚要骂娘,却发现,这人的右脸攀着三条血红的痂,心神一凛,手指往后一指。
等谢三郎隐在人群里时,他才反应过来,大叫道:“有刺客!”
皇宫内慌作一团,谢三郎穿着一声血迹斑斑的衣衫,眼睛像狼一样凶恶,自然而言被人当做刺客抓了起来。
何偏正看着双手被敷在身后的刺客,从腰间抽出刀,抵在他脖子上道:“说,皇上被你们藏哪去了?”
萧长亭有令,皇帝老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消失。
谢三郎闻言,提起头颅,嗤道:“何偏正?”
何偏正一愕,挥手要手下将他放了。
有世家子弟的锦衣卫不服,嘟哝道:“怎么不是呢,我瞧着像呢!”
何偏正眼神扫过去:“像?你去试试,他这种身手别说进宫刺杀皇上,就是刺杀你,我看都难!”
那人不行,双手淬了口唾沫,朝谢三郎打了过去。
谢三郎倒地,脸贴在地上,一时半会没一点儿生气。
何偏正走过去,刚要将他扶起来,却被他毫不留情的推开,他撑着手臂,在地上坐了会儿,才爬起来。
一双凉薄的眸子望向那锦衣卫。
不知为何,这人分明不会武,可却一身的煞意。
锦衣卫不动声色的将自己隐在同伴中。
何偏正的手落空,他定自看了会儿,才问谢三郎:“你怎么来了。”
谢三郎却问:“木姜呢?”
何偏正没说话。
谢三郎心里一乱,抓住他的胳膊:“木姜呢!她,她怎么啦?”
何偏正看了他一眼,才说:“她没来找我,也没出去……宫里除了承德殿都找遍了。”
谢三郎眼睛转了一圈,看到那烧的熊旺大火的宫殿,心里一突,指着问:“那是哪?”
何偏正低下头。
谢三郎转身就走。
恢弘的宫殿被一场大火包围,热浪逼人,没人敢靠近到三丈之内。
谢三郎寻了一条被子,淋了水就往里面冲,却被何偏正捏住胳膊。
“你疯了!”
谢三郎挣脱:“我没疯,要是木姜在里面。”
她在里面,得多绝望。
何偏正一窒,热浪熏得他呼吸不畅:“木姜在不在里面还指不定呢,要是没在,你去了,不是……”
谢三郎推开他,“我不能赌,我也不敢赌。”
他回头:“何偏正你可以不去,但你,不能阻止我去。”
何偏正的脚像被火烤化了一样,黏在地上,提不起来,喉咙也是,紧紧地黏着,发不出声。
直到谢三郎瘦削的身体钻入火海,他才提了一桶水朝自己身上一淋,大步冲了进去。
他没有爱到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救自己的心上人,可他良心难安,绝对不能枉顾了仁义,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见死不救!
作者有话要说: 已捉虫
☆、扬州三月春(一)
木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在宫殿之中。
她记得那时不知从哪蹿起火苗,捂在厚重的幔帐下生出呛人的烟,她捂着鼻子正要朝外走,便看见皇帝捂着嘴咳得喘不过气来。
作为刺客,她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应该在添一把火好送他驾鹤西归。
可不知为何,她朝外迈的脚步一顿,揪着他的袖子道:“跟我走。”
皇帝沧桑的眼里一瞬有亮光闪过,因为咳嗽的厉害,他说一句话得停顿须臾:“妍儿,你看你还是不愿看到我烧死在这。”
木姜心想,这么浓的烟尘,他咳得这么厉害,怎么还有脸皮说出这样给自己带高帽子的话?
她不语,径直将他扯了过去,恰好与外面的锦衣卫碰面。
红色的锦袍上面绣着飞鱼,为首的是一个面容普通身材极瘦的男子,他的脸颊瘦的深深凹下去,嘴却红艳艳的,像抹了层朱砂。
他一开口,木姜便了然。
原来是个公公。
“皇上,奴才都把后事了善来了,德顺他与长公主谋逆怀不轨之心,奴才就地便将他斩了。”
说罢,他叹息一声,微微摇头,似十分可惜。
皇上搀着木姜的手,定了好一会儿,才道:“德顺……”
跟了他这么久的老人了,没想到居然还怀着这种心思!
他一气,胸腔一时气短,齁了一会儿,才将气顺过来。
那男子走过来,拍着皇帝的背部:“万岁爷,您慢点,那种不上台面的东西死了倒是好的,免得您看了伤心。”
皇帝不动声色的挪开脚步,将木姜拉在身后,偏头:“去行宫。”
身后承德殿里的火热浪袭来,声音顺着热浪传到木姜的耳郭。
她好像听到有人再叫她,她在皇帝惊讶的目光中中挣脱出自己的手,脚尖一转,往回跑:“三爷在叫我。”
那么急切,那么悲痛,好像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她怎么可能会将他一个人舍弃在这。
说好了一辈子就得满打满算,少一天两天都叫人难安。
皇帝瞪大眼睛,身子抖得像筛子,手指头一抖一抖:“文斐,给我把她拦下来。”
文斐叹了口气,瞧着这个不听话惹万岁爷伤心的女子便觉得脑仁疼,皇宫里都乱成了什么样子,先太子持兵将入中山门,长公主暗中扶持傀儡笼络大臣,长安城上空的鸟都鼓着劲儿朝外头飞呢,偏有个不长眼的丫头。
真是不令人安心。
文斐单手朝后一挥,上前一个带刀锦衣卫,“将万岁爷扶好,出了什么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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