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恪修长的指微微一顿。一个五岁的孩童说得出这话?分明是被大人教的。容恪想了想,只有那个几个月前飘然绝迹于江湖的薛人玉会咸吃萝卜淡操心。
从他的毒被彻底拔出之后,薛人玉就有了走的念头,被冉烟浓硬生生又拖着耗了一年,直至确认容恪的毒再不会复发之后,才终于放他走了。
冉烟浓显然也意识到了,薛人玉果然不着调,害她家儿子。
“兵马大元帅?这可不是说说而已啊。”
啾啾昂起了头,“我知道。所以我最崇拜的人,就是把坏蛋打得落花流水的大元帅容恪啊!”
“咳咳。”一股气猝不及防灌入了喉尖,容恪捏住了埙,眼帘微微一动,薄唇起了波澜。臭小子。
冉烟浓干干地看了眼丈夫,又扭头,蹲下来与小家伙平视,有点窘,“那个,啾啾,你知道你真名叫什么吗?”
“知道。”臭小孩一拍屁股,十分无奈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个挫名字,“李啾啾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严父:请记住你老子的名字ok?
☆、学武
冉烟浓陷入了一团岑寂。
是她的错; 没一早告诉儿子; 他们家虽是住在李府; 但他不姓李啊。
“为什么喜欢容恪?”
李啾啾小朋友摇头晃脑,满脸崇拜地说道:“他很厉害啊。”
冉烟浓蹙眉,“这些; 都是谁告诉你的?”
隐隐约约察觉到娘亲不高兴了,但这没有什么,啾啾一本正经地老实回道:“鬼医爷爷。”
“……”
就知道。
容恪捏着埙; 漆黑的眼一眼望过来,语调颇沉:“谁告诉你,容恪是大元帅了?”
啾啾对亲爹嫌弃地扮了个鬼脸,“坐在帅帐里的; 当然是元帅。哼; 你骗不了我!”
容恪呵一声冷笑,“你过来。”
啾啾不肯,总觉得一过去,老爹会将他吊起来踹屁股,但冉烟浓在身后推了他一把; 温声道:“快过去。”
“唉。”啾啾心道:娘亲心里还是很维护爹爹的,我真是自讨没趣啊。
于是他有模有样地负着手踱过去了,容恪坐在红围栏上; 单手撑着下颌,微微俯低了腰,小啾啾背着手站在眼前; 眼尾旁一团青紫,抹了红药酒了,还是一团乌青色,容恪伸指,碰了碰,啾啾“嘶”一声,埋怨地看了眼爹爹,容恪一笑,“不是很厉害么?怎么还受伤了?”
啾啾捂住了半边小脸,哼声哼气:“双全难敌四手,输了很正常,但是我也把百夫长家的三胖推了一个屁墩儿。”
容恪笑着鼓掌,“哦?真有本事。”
他爹笑起来准没好事儿,啾啾如临大敌,全副身心戒备起来。
容恪出手如风,蜷着手指,一击碰到他圆滚滚的小肚子,啾啾惊慌失措,拿小手去挡,但是腰、小臂,都被他爹爹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啾啾“嗷嗷”直叫,手忙脚乱地乱挡,越来越不成章法。
远处的冉烟浓默默一叹,抱起了睡醒的绵绵,小丫头靠在母亲臂弯里,看着爹爹和哥哥过招,很欢喜,也拍着小手起来,“爹爹。”
不过十下,小啾啾全身中招,站好投降,“不来了!”
容恪罢手,闲散地将膝头一截白衣放下来,笑吟吟地又碰了碰他肉嘟嘟的脸颊,“服不服?”
“不服!”容恪眉一挑,小啾啾咬嘴唇道,“我才不服!你是大人,怎么能欺负小孩?”
“哦。”容恪道,“换个别的。”
他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一块青灰色的,约莫有啾啾半个拳头大的石头,塞到他手里,啾啾不解,容恪将他转过来,看到背后,“那有一棵枣树,你要能用这块石头打下一颗枣,我教你大元帅的本事,不然,老老实实给我读书去。”
啾啾一看,傻了眼,这么远啊。
“这、这不可能!”
容恪另拾起了一块青石,淡淡道:“试试。我看看你臂力。”
投掷之术,臂力和技巧都重要,但容恪现在只想看看啾啾的潜力。
要是天生散骨头,学了武艺也没用。
啾啾冲着小石头哈了一口气,冉烟浓怕他扔歪了误伤女儿,抱着绵绵走到容恪身后来了,小绵绵一眨不眨地看着,黑如点漆的水眸欢喜地望着父亲。
啾啾右手紧紧将石头一捏,用力往前抛去,但——石头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就落在了枣树前一丈处。
那棵翠绿的枣树,还在墙根尽处,远远地随风招摇,半点不为小啾啾的气势所震慑。
啾啾气馁地低下了头,他一定、一定又让爹爹看笑话了。
哪知容恪却道,“还行。”
他惊喜地扭头,不知道为什么,一贯弱不禁风、手无二两肉的父亲大人,在他心底一下高大了起来,迫不及待地,他想得到父亲的肯定和承认,容恪微笑,像是随手一掷,啾啾愣愣地跟着石头回头,几丈远的枣树被父亲大人一颗小石头打得一颤,“咔嚓”一声,枝折枣落。
“啊?”
啾啾傻傻地看着。
容恪的左手按了按他的小脑袋,“怎么样,要跟我学么?”
啾啾傻傻地点头。
容恪微笑,眼眸微闪,“不过,我们立个誓约,我允许往前再走一丈,三下之内,你打中一颗枣,我就教你。”
啾啾知道,他爹爹一诺千金不会骗自己的,信誓旦旦地点头。
他那点微末道行,还是薛人玉用飞针摘叶的功夫教的,手上挽几个花唬唬人不成问题,这是头一回投石射枣,也有点忐忑,但就是不想教爹爹失望呢,原来,原来他误会了,他爹爹不是缩头乌龟,不是无名之辈……啾啾委屈巴巴往前走了一丈远,带着歉然地回头,深深地看了眼容恪。
对方笑容澹澹,“看什么?”
啾啾叹了一声,“对不起”三个字卡在了喉咙里,他爹不需要这种话,他一定要打中一颗枣才行。
“咻”一声,一颗小石子飞出,暮色将至,如若不是容恪眼力好,恐怕也看不见那颗小石头飞到了何处,只听得“沙沙”几声,落叶轻颤。
啾啾欣喜地回头,容恪不动声色,走到枣树底下,将啾啾的石头拾了起来,地上散落着几颗枣,有他打下的,还有一颗骨碌碌地滑到了墙边,红得耀眼,容恪不觉失笑——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小家伙走了运了。
他如何看不出,啾啾那颗石头是胡乱扔的压根没有准头?
但能打下枣,也算是有些力气,不至于是个软骨头。
啾啾满含期待地看着父亲大人,又眨了眨眼睛看母亲大人,冉烟浓鼓励地一笑,“啾啾,你爹以前也是大将军呢,比百夫长、千夫长可厉害多了。”
啾啾欣喜,却兀自不信,“真的吗?能有多少人马?”
冉烟浓要说话,容恪却已缓缓走来,自啾啾背后,双掌将他的小脸一捏,“靠人不如靠己,自己不中用,有再厉害的爹也是白瞎。”
这话说得中肯,就像三胖,他爹爹打铁、挥铁锤,力气那么大呢,可三胖却捱不住他一拳,一拳就能撂倒。自己爹爹看着弱不禁风,但打枣的本事可比鬼医爷爷强多了。
容恪单手将他抱了起来。
从有意识起,只记得爹爹疼爱妹妹,从来没报过自己,小老爷们还有点羞涩,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爹。”
容恪淡淡道:“回去睡一觉,明日有得你吃苦。”
学武都是要吃苦的,啾啾扬起小脑袋,“我不怕吃苦。”
容恪看了他一眼,“你娘怕。但是,学武也不能落下功课,月满没什么学堂,再耽搁一两个月,我们收拾东西回大魏。”
舆图上,大魏的版图最大、最辽阔,小啾啾满心向往,他虽然误以为自己姓“李”,但对于自己是个魏人却没有丝毫怀疑,只是,“咱们走了,以后就见不到三胖四眼了。”
容恪道:“见他们做甚么?”
小啾啾眼睛雪亮:“等我学会了功夫,打趴他们,教他们认我为老大啊。”
容恪脸色一黑,冷笑道:“没出息。”
被莫名其妙一阵训斥,啾啾脸色耷拉下来了,“爹爹总骂我。”
小声音委屈可怜的,要是明蓁听到了,又是一阵心肝肉儿似的疼,容恪蹙了蹙眉,“你是男子汉,在我面前休耍贫嘴,那一套不中用。”
“啊?”
“我统御过无数人,不用担心拿不住你一个小东西。”
要是冉烟浓听来,这个“小东西”真是宠溺到极致了,但啾啾偏学得一副不解风情、不通俗物的木头桩子心性,还以为爹爹在骂自己,不觉脸色更垮。
容恪将他放到了小床上,从四岁起,啾啾便单独睡一房了,小床安置在容恪和冉烟浓寝房的隔壁间,屋内陈设简单,都是他爱玩的玩意儿,容恪没禁过他的那些玩意,都一丝不苟地摆在墙角根处。
容恪低声道:“好好睡,明日一早我教你打穴。”
啾啾滚到了床褥里,拉上小被子一盖,渐渐地也觉出了一丝爱护之意,脸颊更红了,“爹爹,我骂你来着,你不生气么?”
容恪捏了捏他的鼻子,笑道:“我几时真生过你气?”啾啾一想,心道可多呢,容恪道,“你犯了错,我就要打你,否则你没记性。但啾啾,人心,总是肉长的,你明白我的话么?”
啾啾似懂非懂地点头。
容恪放下他,推门而出了,连夜便在院里结了一个稻草桩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啾啾将来要做和容恪一样的大英雄呢
严父:敲黑板强调,请记住你的名字,容鄞,不是李啾啾!
☆、请求
容恪这个稻草桩子是和几个部下齐心协力一道扎的; 但冉烟浓一直等到深夜; 才等到他回来; 腰间多了一只温暖的手横着,饶是老夫老妻,冉烟浓也有几分脸热和情动; 轻轻靠过来,贴住了他的胸口。
“你怎么不告诉啾啾,你就是他心里的大元帅啊?”
容恪笑了笑; 伸手将她揽住,“说了,怕他托庇父荫,一辈子无法成才。”他低下头; 淡薄的唇在冉烟浓的发间吻了吻; 低声道,“这样不是很好么。”
冉烟浓道:“可我原来,只盼望我们两个孩子做个庸人就够了,什么统帅千军万马,我就怕他有个闪失。夫君; 我现在才体会得一些做父母的心情,啾啾这么小,就想着上阵杀敌了; 将来该怎么办?”
不待容恪回话,冉烟浓幽幽叹道:“幸得这太平盛世,总算没有仗可打……”
容恪握住了她的手; “浓浓,太平只是一时的,将来总有边患四起,大魏也不能真正国祚绵延千世。
这话冉烟浓懂,但听容恪语调之中满怀的忡忡担忧,不觉跟着心思一凝,“夫君,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容恪带来月满的近卫,如今大多隐姓埋名,蛰伏在月满做些发家的生意,但只要召唤,还是能召唤得来的,他手里掌握的消息可比自己多多了,冉烟浓随口提了一句回大魏,容恪眼底那如飞燕掠水般的光,她捕捉到了,手心微微一紧。
前不久,冉烟浓收到了一封来自上京的家书,信里隐隐约约提到过,齐戎正将五万兵马布在魏都西北,时刻预备接应陈留。这一定是出了事。
容恪道:“暂时只有些风声,要过段日子才能见分晓。不过浓浓,我们在月满怕是没多少时日好待了。”
冉烟浓低声道:“是夷族要对大魏兴兵么?”
容恪摇头,“恐怕不止。”
他将被子拉上一些,替冉烟浓掖住,“好了,先睡。有话等明日再说。”
确实太晚了,冉烟浓本就只是在等着容恪,他一回来,她就困倦地倚着他睡过去了。
次日一大早,啾啾就起来在院子里扎马步了,为了给爹爹留个潜心学武的好印象。容恪看了,没动颜色,一日两日的不值得夸赞,倘若长期坚持,才叫他刮目相看。
容恪将昨日扎好的稻草桩子给他搬过来,小啾啾呆呆地仰着脖子看着,容恪耐心地给他讲解各种穴位,以为如何变幻指法从一到二,连点七八处大穴……不过只有实力悬殊,才会有这种可乘之机。
啾啾耐着心性听讲,手跟着父亲大人比划,等容恪背过身,啾啾想着突袭,点父亲大人背后的穴道,容恪反手攥住了他闹事的小指头,啾啾尴尬地笑笑,容恪淡声道:“你还差得远。上阵应敌,背后需时刻生着一双眼睛,你的后背永远只能留给你最信任的袍泽。记住了么?”
啾啾还太小,但父亲语调严厉,自然他说什么都是对的,啾啾小鸡啄米式点头。
容恪放下了啾啾的小手,趁着他练习,他在一旁的木案上,斟了一杯浊酒。
秋天澄澈高旷、空远辽阔,浮着几朵淡如薄雾的云翳,但艳阳光里,他的眼里犹如滴了一滴凄艳的血,缓慢地沿着天际晕染开来。久违的刀兵之音,在耳中轰鸣不休,战场征伐,马蹄长嘶……是骨骼血液里嚣张沸腾的躁动。岑寂已久,迫不及待重见天日。
容恪知道,他没办法一辈子待在皇都。
倘若夷族人要侵犯大魏河山,他不能隐逸退避。
“公子,外头有一人求见。”
容恪收敛思绪,缓步朝外头走去,一时没猜到是谁要找他,但见外头竖着一架马车,里头缓缓下来一人,雪白羽缎的斗篷,如履轻云般不沾俗尘,缓步而来,兜帽压得很低,见到容恪的第一眼,他垂下了目光,冲着容恪弯腰行礼。
容恪看了眼车架,目色潺潺,“进门说罢。”
院里啾啾还在怜惜打桩点穴,听到声响,回头一看,只见父亲大人领着一个陌生人到家里来了,那白衣白袍的男人对父亲大人很是恭敬,走路也不忘弯腰施礼。
但啾啾想不明白这人是谁,两人走到了花廊深处,啾啾放弃了点穴,悄然跟在了一株垂丝海棠身后,猫着腰躲在回廊底下,偷听他们说什么。
容恪道:“阁下是月满的苏詹王。”
白衣人淡淡一笑,“我名詹冲。”
猜对了。容恪没什么表情,詹冲挥袖,让身后的人离远些,淡声道:“都退下,本王与景阳王有事商谈。”
啾啾看着一队人踮着脚退下,惊奇地捂住了嘴巴。
……什么王?他爹?
容恪背过了身,“四年前那场灯车节,你便已认出是我了,对么?”
“对。”詹冲笑道,“论到底,我该叫你一声表哥。”
“不必。”容恪淡淡道,“四年前,既已是认出了,却不动声色,想来与我不谋而合,这门亲戚不攀也罢,如今找来,恐怕也不是来认亲的,是王爷有事相求罢。”
容恪总能洞察先机,詹冲惭愧不已,“是。”
容恪负着手侧过身,眉梢微微一挑。
詹冲揖手,正色地半跪下来,“詹冲不才,肯为月满百姓,请大魏景阳王出山,为我子民施以援手。”
前些时日,容恪只是隐隐得知,眼下夷族阏氏被杀,小可汗被俘虏,夷族改头换面,还想着是否又有人动了南下的念头,但詹冲一来,容恪便知道了,月满富庶,且又在大魏边邑,如今大魏无良将忠臣可用,虽仍有虎狼之师,但必定不得捍卫月满。
但今次,月满才是主要目标么?
容恪淡淡一笑,“王爷严重了,我不过是傍着这皇都渔樵耕读的一个闲散野鹤,你请动我,我能助你做甚么?早几年前,我便已卸甲还权,大魏的景阳王早已溘然长逝,我能帮你做什么?”
四五年方才找来,表哥长表弟短的,这门亲戚认得不尴尬么?
詹冲愕然,“景阳王不肯施出援手么?”
容恪蹙眉,“不肯又如何?要绑走我妻儿威胁我?”
如此一来,虽能暂时掌控住容恪,却永远失去了这个盟友,教魏人得知,恐怕月满将被夷为平地。詹冲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