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本是同根生的兄妹,即便抛除这关系,你也没有伤害我的动机——”楚璃笑笑道,“一丝也无。”
无忧苦笑,她一直当他是兄长,他却骗她至今。
这个女人如此精明,可是,又如此愚笨呢。
无忧略过这些,“我希望你能有新的生活,不要再纠结过去,将前尘往事所有不快统统忘掉。”
他定睛在楚璃琉璃般的眸子里,切切地道:“有的东西再好,终究黄粱一梦,而有的哪怕千疮百孔,心依然是从前的模样。能看得出上官烨对你宠爱有加,他喜欢你,一直不曾变过。”
楚璃哭笑不得。
她和上官烨生来即是错的,他们的身份注定彼此只能对立到底。
她也想过,人生苦短不如放手,怎么潇洒怎么活,然而她是楚家人,她身上背负着家国天下,哪怕她不能扭转局面,也断断没有随波逐流、和上官烨相亲相爱的自由。
她到死都是大陈公主。
而上官烨创造的国度,却叫做大盛。
“无忧,”她唤了他一声,莺声忽变得沧桑起来,“如果你曾像我这样活一遍,你也做不到坦然接受,上官烨他自已明白,哪怕我只能留在他身边,我的心一直是抗拒的。”
“只能这么下去?”
“我大概是个小心眼、又认死理的女人吧,”她沉声地道:“是,只能这么活。”
无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何时才能放过自已?”
楚璃捻着花生米,似是在听,但目光出奇地遥远。
“阿璃……”
字未落音,一个沉怒的声音突然传来:“阿璃两个字,是你叫的么!”
捻在指间的花生,忽地碎掉。
上官烨。
“新皇陛下好兴致,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无忧起身,象征性地朝上官烨躬身示礼,“无忧见过盛皇。”
上官烨的脸上凝着一层冰霜,目光如箭,“深更半夜的,正使不在康安宫中歇息,竟来御花园与女子相会,无忧,你的心挺大。”
楚璃向上官烨抬手,行见过礼。
然后便站在位上,垂着眸子谁也不瞧,自在地像一个局外人。
“盛皇兴趣也不错,这么晚了还差人找我,”无忧桀骜地看着上官烨,一抹嘲弄僵硬地挂在嘴角,“我来御花园散心时恰巧跟妹妹遇见,宴上不得空,此时只是粗聊几句罢了。”
“恰巧遇到?”上官烨行至亭中,缓步走向石桌,抓起碟中剥得干净的花生,“你们是随身带着酒菜,来此偶遇的么?”
胖白的花生粒从他指间一点点倾泄。
“无忧,你这次回上州,是想把命也一并搁在这儿?”他并不是威胁。
此刻他确实想把无忧的命留下。
无忧淡声一笑,“我懂盛皇的意思,但是做为公主的兄长……”
“砰!”
一记硬拳砸在石桌上,生生打断无忧的话。
空气似乎凝固起来,突然间冷如寒九。
“你再说一遍,你做为她的兄长?”上官烨说得极慢,似要将每个字都咬至粉碎。
听这口吻,上官烨恐怕知道了什么……
无忧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盛皇有话,直说无妨。”
上官烨近前一步,两人中间只隔了两步左右的距离。
近到他身上的气场无忧全部领略得到。
上官烨冷眸一扫,质问道:“别再用你五王之子的身份蒙骗世人,无忧,你究竟是谁?”
楚璃听后不免一惊,“他与五王之子的特征与线索全部吻合,皇上为何要质疑?”
“当年所谓的线索,是由杨怀新主要负责,”上官烨凛然看向楚璃,神采里掠过几抹失望,“而杨怀新,是你的人,即是说当年所呈于我的所有线索,甚至所有结果,都有可能是你想让我看到的结果。”
“这么说你在怀疑我弄虚做假,捏造无忧的身份?”楚璃又一想,她有什么好叫屈,若换作她,她也会质疑那件事的真实性,上官烨之所以主动提出,必然是有质疑的证据了吧。
上官烨略过楚璃的问题不谈,隐藏杀气的眼神再次递向无忧,“你是要自已坦白,还是等我将你的身世扒个底朝天呢?”
关于无忧身世的事,无忧早前便收到陈冲的秘信,可见知道他身世的人并不难查找,上官烨如今已收到消息,若再出动势力全面追查,他的真实身份自是藏不住。
而大动勘察,又难免会将楚璃牵涉其中,无忧不想看到。
“对,我不是五王楚遂的幼子。”无忧朗朗地道。
听得楚璃心跳一紧,不敢置信,“无忧你……”
无忧抬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这不关你的事,你比谁都想找到真正的小王爷,可惜我不是。”
“你到底是谁?”上官烨怒问。
没有人喜欢被骗的滋味,尤其是这个男人打着兄长的身份,和楚璃毫不避嫌地出出入入,如今更是深夜相约,这让他深感羞辱!
无忧代表沉思地瞌了一下眸子。
缓缓地道:“我是岑国国师赵琛,遗失在大陈的儿子。”
平淡的语气,让楚璃大惊失色,前一刻无忧还是失足的兄长,下一瞬,竟已是邻国国师的儿子!
那她做了什么?当年她不惜拿出先皇手札,顶着大不孝的罪名和上官烨翻脸,不顾所有人的警告,一力保下的人,竟然是敌国国师的儿子?
多么讽刺,多么可悲可笑!
上官烨却是不出所料。
无忧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
赵琛让自已的儿子顶替五子之子的身份,因为赵琛当年赌的是五王必定上位,那么他的儿子,可以借小王爷的身份成为人中龙凤,甚至问鼎乾坤。
楚璃力排众异,执意将无忧推上王爷宝座,一定是岑国所乐见的吧。
“赵琛的儿子,”上官烨重复这几个字,阴沉道:“敢说出本家身份,你倒是有胆量。”
无忧近前半步,凛凛地对视于他,“既然瞒不住,何必再让你猜来猜去呢,若是因为引起你与公主不睦,我可是罪过大了。”
因他是赵琛之子,所以楚璃在扶持他之前不可能知情。
她再跟上官烨斗法,也绝不会把国家利益抛在脑后。
无忧看着被上官烨弄得狼狈的桌面,不禁为那碟好花生可惜,“我为何不敢呢,是怕盛皇你杀了我不成?若我单是使臣身份,兴许你敢,可是,赵琛之子加上使臣身份的我,你一定不会杀。”
他轻淡却不失挑衅地道:“杀使臣,可是要引战的。”
上官烨冷笑,寒冰般的眼眸直接透进他的眼中:“如有必要,使臣又如何?”
“盛皇志在天下,当然不甘于这一亩三分地,恐怕引战是迟早的事吧。”无忧不加掩饰地戳穿上官烨的心思,“岑国从大陈分裂另成一国,如今眼见着岑国壮大,新皇你如何坐得住?”
“话说的如此明白,怕不是岑皇也有这意思?”上官烨冷哂,声音一句重过一句:“果然赵琛之子就是不同,底气足了,有自已的立场了,而忘了将你养大的土地!”
“是啊,”无忧的心头无尽悲凉,一股寒气正从脚底,一点点地漫上他的四肢百骸,“生我的父亲,将我远远地留在异地,养我的土地,又将我逼得生不如死,而今的我还剩下什么?一个残骸,一个行尸走肉罢了!”
“无忧,”楚璃打断他的话,对他不知是怜是恨:“不要将你人生的不如意掺杂在家国大义中,我们一码归一码,你隐瞒身份是莫大的罪过,但是当初你弃上州而逃亡,将上州送给上官烨,应该是不想造成更大的伤亡吧。”
当时无忧听从岑国方面的命令逼走楚璃,其后他度日如年,每日在痛苦中熬过,他能为岑国尽的忠,只能到这儿了。
一面周旋着岑国,一面费尽心机保下楚璃,但岑国是个无底的洞,欲壑难填。
他陷在这样两难与痛苦中,一度想过自尽了此残生,终于在收到岑国欲趁乱大举进犯大陈时,他再也绷不住了。
想要避免这场战争,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便是让当时的大陈,尽快回到他应回的人手中。
那个人唯有上官烨。从头到尾能将大陈稳住的人,唯有上官烨。
于是他顶着大陈王爷的身份受尽唾骂与不解,毅然选择逃亡,将上州拱手送人,上州在一天之内平定,上官烨重新归位,这才使得岑皇暂放下进攻计划,还天下太平。
但那也只是暂时而已。
“你虽然是赵琛的儿子,但你并不恶。”
听见楚璃的话,无忧心间生起一种平淡而温暖的东西,像是幸福的感觉。
无忧有些震惊,没想到那种奢侈的感觉,他有生之年也能得尝一回。
“楚璃,回你的宫中去,”上官烨淡声吩咐,面容说不清的冷,“以后没我允许,不可以见他。”
话刚一落地,卫显便率人走向楚璃,用不容反抗的调子道:“殿下,请吧。”
“你好自为之吧,”楚璃看了无忧一眼,神情里尽是与己无关的凉意,在卫显的带领下转身离去。
等楚璃离去,上官烨轻蔑道,“无忧,此事事关两国,我有必要修国书一封,让你岑皇和赵国师,来给我一个交代了。”
话刚到这儿,有人匆匆来报:“皇上!”
那人是卫显安排进驿馆的其中一名侍卫,那名侍卫有些慌不择路,近亭时险些摔倒,哆哆嗦嗦地禀道:“出事了皇上,驿馆那边……突然有不少人中毒身亡,请皇上……”
侍卫不敢再说,跪伏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中毒!
不少人!
上官烨大惊失色,仍是隐忍怒意与惊诧,沉声问道:“到底有多少人出事?”
“目前,”侍卫带着哭腔道:“大概有三十人,已经在尽力解救了皇上……”
不同于上官烨的惊惧之色,无忧眼里却只有恐惧。
“立刻调派太医前去救治!”尽管上官烨在控制情绪,仍能从音调里听出他的急切。
使团出事,是会引战的。
消息一经传开,即刻引起一片动荡,本是夜深人静的时刻,宵禁后的上州城里却是马蹄阵阵,行人匆匆,三省六部的相关要员闻讯赶往驿馆,上官烨和无忧在收到消息后也一同赶至。
驿馆守卫森严,除了刑部尚书与几名有经验的仵作、太医等人外,其他人无论品阶,一律拦在驿馆之外。
死亡现场被保护地很严密,仵作们正在对死者进行堪验。
太医们正尽力救治其他中毒人员。
这场景,用兵荒马乱、哀鸿遍野来形容毫不为过。
无忧眨眨染着痛色的眼睛,“盛皇,做为使团正使,我必须向你要个交代。”
上官烨负手道:“事情在上州发生,我自会查个水落石出。”
“最好能查出结果,否则……”
无忧没再说下去。即便上官烨能给他一个交代,这件事也不可能太平解决。
驿馆忙得不可开交,查找线索、盘问众人,解毒、收尸,上官烨全程在驿馆驻足,似乎在给众人压力,势必要连夜等出个结果。
上官烨坐在驿馆大厅当中,腰带上的玉佩几乎被他捏碎!
他千防万防,用上了御前亲卫,左一层右一层地护着,为何还会出事,并且一出即是几十条人命?
如此有针对性的作案,造成如此惨重后果,凶手的目的在哪?
这时刑部尚书钱进疾步进门来报:“皇上,嫌疑人已经找出来了。”
“带来!”
“是!”
两名衙役即刻押着一名中午女人进厅,那位中年女人体态偏胖,面部圆润,许是受惊吓过度,此刻脸色惨白一片。
不用衙役按跪,一进厅上便脚步发软,瘫在了地上。
“是她下的毒?”上官烨见妇人一脸胆小怕事模样,疑惑地问道:“有什么线索指证她是凶手?”
钱进上前答话。
而上官烨身侧的卫显却将视线停在了嫌犯身上,嫌犯匆匆往上瞧了一眼,便立马低下头去,懦懦不敢抬。
在见到嫌犯的脸后,卫显眼中浮过一道浓浓的诧异。
正文 185:当殿问责
这个妇人太面熟了,只是一时回忆不起。
妇人瘫在大厅上。
上官烨未说话,像在等着她缓过这股劲。
妇人跪起身体,能看出她用了十二分力气,身子不住地发着抖。
“老实交待,你是谁,为何对使团的人下手,”上官烨压抑着极致的怒火,尽管双眼写满杀气,语气仍是平稳,“只有你如实招供,我可以考虑给你一个好死。”
“皇上,民妇……”妇人艰难吐字,每个字都咬得极重,但她倾尽努力,也不过说出那四个字。
之后她如同被人抽了一鞭,神色一僵。
“怎么回事!”上官烨匆忙下座前去,还不等他到达妇人面前,妇人身子便像一堆沙子那般,瘫倒了下去。
发乌的血,从嘴角流过。
钱进忙去探妇人鼻息,遗憾又懊恼地道:“死了。”
“钱尚书,”上官烨冷眼看去,尖锐的眼锋藏着一把刀子,“你说嫌凶找到了,然后给我这样一个嫌凶?”
钱进慌得跪下,战战兢兢地禀道:“臣亲自盘问过诸人,臣与属下们对线索进行筛选后,推测这位妇人嫌疑最大,并且有充份的作案时间,于是才将她带来圣前,请皇上定夺,臣哪里想到,臣……”
钱进本想辩解,但见上官烨脸色更加难看,吓得忙磕头告罪:“臣未能看好嫌犯,臣有罪!”
“杀了你也没用!”上官烨的怒气彻底爆发:“使团事关重大,大盛泱泱大国,众目睽睽之下竟让这种惨剧发生,这让我们大盛情何以堪!叫其余诸国如何看待我们!”
卫显听言与钱进跪在一处,惭愧道:“臣未能做好驿馆防护,臣也有罪……”
上官烨不耐烦地打断:“不管岑国会不会因此与大盛交恶,这件事必须查出个结果,否则你们二人提头来见!”
“是!”二人两股战战地领命。
“下去,好生地查。”
“是皇上。”钱进夹着尾巴退出大厅,指使衙役将妇人带出大厅。
两名衙役拖住妇人双臂,妇人身子一翻,呈一种诡异可怕的仰面姿势。
从卫显这个角度来看,死不瞑目的妇人正好在瞪着他。
卫显看得一个激灵,脑中忽有一道灵光闪过,忙喊道:“等等!”
“何事,说!”
“请皇上屏退众人。”卫显顾虑地左右瞧瞧,再定睛于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之上。
她的死亡过程极快,应该没有多少痛苦,只是那双不肯闭上的眼,显得太过不甘。
不时厅上人员全部退下,只余上官烨、卫显,以及一具狰狞的女尸。
卫显这才悄声说道:“这名妇人其实,是太傅府的人。”
上官烨顿时白了脸色。
潜邸在上官烨登基后仍保持着原本运作,上官烨只带了部分下人入宫留用,其他的仍然留在原处,上官烨是个念旧的人,原是打算隔三差五回去一趟,直到那儿迎来它新的主人。
而今太傅府的人成为暗害使团的嫌犯,消息若传了出去,不知要引起岑国怎样的猜忌!
卫显道:“妇人唤作陈娘,在太傅府做工至少有三五年了,皇上日常公务多,不认得下人也属正常。不知皇上如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