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湛跟在青柳后头,将他娘抱进屋里,小心地安置在床上,之后不知该做什么,手足无措地站着。
青柳看他一眼,道:“你让开些,我来。”
林湛忙退开一步,青柳上前帮薛氏脱了鞋,因为还有人在,便没解开她的外衣,只帮她将衣服理顺,盖上被子。
许嫂子很快端了水进来,青柳绞了热毛巾,细细地将薛氏脸上的泪痕擦去,又握过她的手,将手指头一根根擦干净了,才放进被中。
期间房中只有清水撩动的声音,并无一点其他声响。
青柳替薛氏擦完,借着清洗毛巾的功夫,又抬眼飞快地瞥了林湛一眼。
林湛从方才就跪在他娘床头,除了偶尔眼皮微动,全身上下就如石雕一般,纹丝不动。
青柳此时微微缓过来,心头复杂得很,理不清头绪。
她从刚才薛氏几人的反应中,隐隐猜到,眼前这人应该就是林家的大公子。
可是他们不是说大公子十年前就死了么?怎么现在又回来了?若他一直都活着,那这些年怎么不回来?
而且……青柳忍不住又瞥了他一眼,她房里就有一副大公子的画像,跟这人……一点也不像。
画中的大公子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面容俊朗,身量修长,笑容肆意。
而眼前这个,看起来比林老爷还要高些了,脸上都是乱糟糟的胡子,看不清相貌,身上的衣服也穿得似哪里来的野人,捉襟见肘,满是破洞,况且眼下才三月,他竟只穿了一件薄衫,露出的皮肉结实黝黑,衬着一头乱发,活似一头大毛熊。
越看越觉得与画中人不像,可又没听说林老爷和太太还有别的儿子。青柳越想脑中越乱,再看看林湛,心中突然有些不忍。不论如何,看他这样子,应该是吃了许多苦头的吧?
她看林湛怔怔跪在床头的模样,壮了壮胆,道:“厨房里还有热水,你要不要先去洗漱一番,再吃点东西?”
林湛没反应,青柳给自己鼓了气,提高音量又说了一次。
林湛这才微微转过头,黝黑的双眼略过她,又收回去,摇摇头。
青柳被他眼风一扫,鼓起的气一下子泄了,不敢再劝。
大夫很快来了,给薛氏诊过后,说她并无大碍,只是一时大喜大悲,体内阴阳失调,气血紊乱,才会昏厥过去。老大夫开了两幅平心静气的药,又交待等她醒来,千万不能再刺激她,方才能够大好。
青柳心中松了口气,请杨嫂子付了大夫的诊金,又让人跟他回医馆抓药。
大夫走后没多久,薛氏就醒了。
青柳赶在她开口前,忙道:“娘,大夫说了,您的情绪要控制住,可不能再大喜大悲了。大公子已经回来了,就在您床边,您有什么话慢慢和他说,别着急。”
说罢,她等薛氏点了点头,才挪开位置,将身后的林湛露出来。
薛氏看向林湛,缓缓伸出一只手。林湛赶紧握住。
薛氏闭上眼,眼角滚落一串串泪珠。
她的孩子啊……从她身上落下的骨肉,在外飘零了那么多年,终于还是活着回来了。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林湛低下头,一滴泪水极快的落在地上,无人看见。
房门又吱呀一声,两个人影极快的出现在屏风后,是林老爷和林鸿得到消息,赶回来了。
两人见到地上的林湛,齐齐愣住。
林湛道:“爹,小弟。”
林鸿率先反应过来,几个大步奔上来,到了林湛面前却又停下,不敢置信,“大哥……真的是你?”
林湛扯了扯嘴角,“是我,小鸟儿。”
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林鸿抹了抹眼睛,咒骂一句,扑上去狠狠抱住他。
林老爷缓步走上前来,林湛放开林鸿,拘谨地又喊了一声爹。
林老爷面沉似水,一个铁拳猛然砸过去,将林湛打得退了两步。
房中其余人都惊呼一声,却无人敢劝阻。
“这一拳,是为你娘打的。”
林湛站稳了,低了头,“是。”
林老爷毫不留情又打了第二拳,“这是为你弟弟。”
林湛抹了嘴角的血水,仍道:“是。”
林老爷捏起拳头,还要再打,薛氏突然出声道:“好了,不许再打了!”她瞪了林老爷一眼,“你不心疼儿子,我心疼!湛儿千辛万苦地回来了,若再让你打出个好歹来,我和你没完!”
林老爷一听,只得收起蠢蠢欲动的拳头,瞪了林湛一眼,走到床边,俯身轻声道:“你觉得怎么样?”
薛氏哼了一声,“现在还好好的,若你再打湛儿,我好不好就不好说了。”
林老爷便规规矩矩坐在床边,低声下气道:“我不打了,你别生气。”
转头又冷声对林湛道:“孽子,跪下!”
林湛乖乖跪了。
青柳看得目瞪口呆,从林老爷打林湛开始,掉下的下巴就一直没收回来。
林老爷道:“在你娘面前,好好交代清楚,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
林湛便一一道来。
原来当年他和人对决,击杀对手后,自己也重伤落海。悬崖下那处海域,恰好有一个漩涡,他被卷入其中就昏了过去,等在一处乱石摊上醒过来,头上多了个窟窿,脑袋里却空空如也,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些年他流落海外,一直试图恢复记忆,回归故里。但他什么都不记得,甚至连家乡话都不会讲,身上的衣服也早就遗失了,没有一点线索可寻。
他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以他醒来的乱石摊为原点,每年向着东南西北中的一个方向前进,短则大半年,长则一两年,若这个方向没有他想找的,就退回原地,下一次再换一个方向,继续寻找。
他到过许多地方,一直没有找到与自己有关的任何人或事,直到不久前,他第一次向着北方出发,在攀爬一处峭壁时,不慎再次落涯,却因祸得福,想起了从前的事,于是便一路赶回来。
他说得轻巧,听得人却震得久久说不出话来,薛氏更是早就泣不成声。
林老爷眼眶也微微发红,许久才道:“回来就好……”
薛氏抹了泪,挣扎着要下床,“大郎还未吃饭吧?都别在这里杵着了,阿英,你拿着大郎正屋的钥匙,带他回院里洗漱一番。青柳,你去和厨房说一声,今晚提前开饭,让他们做了红烧鲫鱼、酱肘子、烧鱼头端上来,都是大郎爱吃的。二郎,你马上去镇上酒馆提一壶竹叶青回来,要你大哥最喜欢的那家才行!”
林老爷忙将她按住,“你别动,让他们去就是了。”
几人得了薛氏的吩咐,忙各自忙去了,林湛说了一会儿再来看她,也回自己院去。
薛氏偎在林老爷怀中,夫妻二人静静拥着,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等林湛收拾干净了出来,青柳见了又是一愣,这么看他,倒是有些像画上大公子的模样了。只是身量更高大些,皮肤更黑些,轮廓也不像画上柔和,而是更像了林老爷。
饭桌上,林湛坐在薛氏旁边,青柳与他又隔了一个位置。
薛氏不停为他夹菜,让他多吃些,他都笑眯眯接了。
看他的饭量,似乎比林老爷和林鸿还大些。
青柳心中惊奇,偷偷瞥了一眼又一眼。
她以为没人发现,其实林湛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没点破。说实话,对于这个出现在家里的陌生女子,他也是有些好奇的。看她已经做了妇人打扮,再想起她刚才喊薛氏娘,心中便有了想法,挑眉看向林鸿,戏谑道:“小鸟儿,这位莫不是弟妹?你怎么也不介绍介绍?”
其余几人俱是一僵。
青柳全身瑟缩了一下。
刚才太慌乱,她一直没想起来一个问题,眼下林湛这样说,她才突然意识到,她是林家娶来和早逝的大公子结冥婚的,现在,大公子回来了,那她……是不是没什么用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是你媳妇
饭桌上静了一瞬,林湛狐疑地看了一圈,道:“怎么了?我说错了?”
薛氏反应过来,忙道:“别胡说,和二郎有什么关系,青柳是、是——”
薛氏突然顿住,不知该怎么说,也不知该不该现在说。
她倒不是嫌弃青柳,觉得林湛回来了,她就可以回去了。而是她也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大郎这些年在外面,成家了没有?
她看看青柳,有心想当面问问林湛,可又怕真的在饭桌上问出结果来,他在外头已经有了妻儿,那青柳该如何自处?
想了想,她决定还是等吃完饭,私底下问他,若真有什么状况,那只要不是当着青柳的面,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想到此,她便给他夹了一筷子烩三珍,敷衍过去,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先吃饭吧。”
林湛虽然疑惑,也没刨根问底。
青柳听了薛氏的话,将头垂得更低。
青柳吃过饭,就回了房,愣愣地在床边发呆。
林家大公子回来了,这是件大喜事。
林老爷和太太都是好人,连老天也不忍心让他们遭受丧子之痛。
她心里也是真的为他们高兴,可是刚才饭桌上一番话,让她对自己的归宿感到迷茫。
她虽和大公子结了冥婚,可是下午见他回来,只顾着替太太高兴,却忘了自己与他的关系。
如今仔细一想,她的身份确实尴尬。
这家里别的人喊她一声大奶奶,可她从不敢忘记,自己是如何进的林家,也不敢真的奢望能成为少奶奶。
如今大公子回来,应该也就没她什么事了吧?
或许她该主动提出离开。
太太心善,肯定不忍心与她说,她却不想让太太为难。否则,若再出现刚才饭桌上的情景,大家都尴尬。
只是当初林家花了大价钱才治好她爹的腿,她若回家去,这笔钱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还不出来的,到时候得和太太求求情,请他们宽限一段时间。
她这次回去,算上当初被杨家退婚的那次,也算被人退了两次了,名声只会更加不好,恐怕这两年是别想嫁出去了。不过也正好能帮家里多干点活,减轻爹娘的负担。只希望青荷的亲事,别被她的名声耽误了。
她环顾这间屋子,在林家短短三个月,是她这辈子最难忘的一段日子。
住大房子,吃三顿饭,有人端茶倒水,这是别人一辈子不曾享受过的,她托了福,过了三个月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也该满足了。
这么想着,她便起身收拾行李。当初嫁过来,嫁妆大部分都是林家给的聘礼,她自己的,只有几件衣服,很快就收好了。
看着床上瘪瘪的布包,她正有些惆怅,门外突然传来许嫂子的声音,“大奶奶,是不是要洗漱了?”
青柳吓了一跳,下意识将包袱塞进床铺里,定了定神,才过去开了门。
因得知大公子回来了,现在林家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青柳也笑了笑,道:“谢谢许嫂,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再来拿脸盆。”
许嫂子道了声好,就退下了。
青柳看看天色,已经暗了,心道这会儿去打扰太太,未免有些不妥,不如明天再和她说。
另一头,薛氏将林湛叫到屋里,拉着他的手说了好一番话,旁敲侧击一番后,才道:“大郎,你和娘说实话,在外面这么久,有没有遇上心仪的女子?”
林湛笑道:“娘,您觉得我还有那个心思?”
他之前在外确实没想过成家,除了一心只想回家以外,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当时失去记忆,不知道自己家里是否已经有了妻儿,恐怕辜负了她们,所以这些年就算遇见了些不错的女子,也从来都是目不斜视,不敢多想。
薛氏心理松了口气,又有些心疼,儿子独自在外,不知吃了多少苦,又孤身一人,连个伴都没有,寻常人这个年纪,孩子都满地跑了,就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千辛万苦回来了,家里已经给他娶了亲,却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也不知他心里会是什么想法。
只是,她虽心疼儿子,却也不能对不起青柳。青柳于他们家也是有功的,当初大郎不在,她就愿意嫁进来守寡,这些日子对她孝顺,对瑞哥儿爱护,和家里其他人相处也都是和和美美的。更重要的是,薛氏心里认定,就是因为青柳与她家大郎八字极合,所以嫁来没多久,就把大郎带回来了。他们林家,不能做那种过河拆桥的事。
林湛看薛氏欲言又止,便道:“娘,您有什么事,还不能对儿子直说么?”
薛氏想了又想,索性直说道:“你刚才不是问青柳是谁么,她是家里给你娶的媳妇儿。”
林湛面上的笑意顿住,继而张口结舌,半晌后又掏了掏耳朵,结结巴巴道:“娘,我……我刚才没听清楚,您、您再说一遍,她是谁?”
薛氏既然说了一次,第二次就容易多了,直接道:“她是你媳妇儿。”
林湛便听清了,听得一清二楚,他仿佛被谁定了身,呆呆坐在那儿。
薛氏有些担心,道:“湛儿,你没事吧?”
林湛抹了把脸,又去和他娘确定,“娘,我记得我当年走的时候,还没成亲的,中间隔了十年,这是我第一次回来,怎么就无缘无故有媳妇儿了?”
薛氏叹了口气,便把事情的首尾与他说了,说到他去了那么多年,始终不曾托梦回来时,说到动情处,仍有些心酸,眼眶也红了,最后道:“那时也是没办法了,听老人家说了这个法子,我想不如就试一试,最后挑了青柳,没想到她过了门才三个月,就真的把你招回来了。”
林湛一阵无言,他是不信所谓冥婚八字之类的话的,但也不好说出来反驳他娘。
薛氏见他不说话,又试探道:“湛儿,你是不是不喜欢青柳?”
林湛无奈道:“我与她都不曾说过话,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薛氏又叹了口气,“娘知道,你对这门亲事未必满意,可是青柳也是苦命孩子,咱们家可不能欺负她。”
林湛点点头,“我知道。”
他只是有点意外,没打算做什么。那女子虽不是他自愿娶进门的,可如今确确实实已经拜了天地,是他林家的人,那他就没有翻脸不认的道理。
不就是突然多了个媳妇儿么,这些年他连死亡都接触过好几回了,还有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种事,于他而言,不过小事一桩
……吧?
不知为什么,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某人,心里突然有点不确定起来。
对了,他刚才在饭桌上说什么来着?
林湛看向他娘,眼含期待,“娘,我刚才没乱说话吧?”
薛氏见他这么问,便知他是接受了,脸上神情缓和下来,笑着瞪他一眼,“你说呢?你还问鸿儿青柳是不是你弟妹呢。”
林湛面上有些惨不忍睹。
薛氏又道:“怕什么,你下午回来时,就和个野人一样,也没见青柳说什么。”
林湛捂了脸,不想说话。
青柳洗了脸,习惯性要去给林湛的画像上香,到了跟前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不用这么做了。
她看着贡桌上的香炉,觉得人既然还活着,那还用香炉供着他,未免有些不吉利,于是便把炉子收了,放到柜子里,那张画像因挂得太高,她拿不下来,只得暂时挂着。
收好后,她又洗了手,才将脸盆端去门外倒水。
林家每间院子都有回廊,回廊下修着水沟,回廊与回廊相接,水沟与水沟相汇,不知最终都通向哪里。
她正看着流走的水出神,突然听到院子外传来脚步声,惊了一下,忙躲进屋里,关上房门。
林湛听到关门声,跨进院子的脚步一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难道他今天回来时的模样真的有那么不堪,把人吓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