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眉楼前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听到打落更声,王潇整理了一番衣服,径自走向眉楼。
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一个个名士才子门前,不过身份只是一个个仆役,一个个家丁。
其中也有例外,第一个例外,正是江宁县知县,是胡全亲自去请的,他不是想见知县,而是杨潮要求他这么做的,为的是表示尊敬。
因为在敲更前一刻钟,杨潮就让胡全去请知县杨文骢,为此胡全还特地给附近街上的一个老更夫一钱银子,让老更夫提前来通知他一下时间。
胡全忐忑不安的交上杨潮的名帖,不但很快见到了县令,而且很快就被焦急的县令带着出门了。
甚至县令都没有给胡全下跪拜见的机会,好像已经等了很长时间,就等胡全上门一样。
现在县令已经到了阮家河房门前,下了马车,神色颇为兴奋的样子。
“见过老父母!”
杨潮躬身行礼。
“杨公子免礼,免礼!”
杨文骢竟然回拜杨潮,虽然只是拱拱手,可是也很不可思议了,明代有功名的读书人对没用功名的人,可是极尽各种鄙视的,一个秀才都绝对不会向一个童生行礼,更何况杨文骢不但是一个举人,而且还是一个县令呢。
正如杨潮考虑的那样,一个低级文官,更容易跟自己平等相交,如果是一个三四品的巡抚知府,绝对不可能有这种态度。
杨潮笑道:“父母大人大驾光临,不胜荣幸,大人请!”
说着做手势,让杨文骢进门。
同时向胡全点点头,胡全再次出发,催促马车夫赶紧去另一家。
所有人都几乎同一时间去请客,一个人只请一家,为的是让集会的客人尽可能短时间内同时到来。
可是胡全却要请两个人,而且是两个重要的人。
一个是县令杨文骢,另一个则是锦衣卫百户,许仲孝。
一个是第一个请到的客人,另一个,则是最后一个请到的。
杨文骢被杨潮带到一个客房安顿下来。
“杨大人见谅。小人自作主张,第一个请老大人前来,大人稍坐,小人还得去迎客。”
杨潮十分客气道,这里并不是集会的客堂,而是一间普通的客房,所有客人到来后,都先安排在客房中,等所有人到齐后,才会邀请前往客堂。
杨潮继续迎客。
一个个清丽的女子,一个个才子佳人,络绎不绝。
有的认识杨潮,比如顾湄,比如沙才,必如卞氏姐妹。
也有的不认识杨潮,比如吴伟业,比如侯方域。
有的听过杨潮的名字,比如四大名妓之外的那些名妓,也有的没听过杨潮的名字,比如张溥,比如夏允彝父子。
不过杨潮在门前相迎,让所有人就都认识杨潮了。
柳如是、李香君携手而来,而且他们还带来了一个人,钱谦益。
钱谦益一直没有明确答应杨潮,杨潮后来还派人去过朱府一次,可惜的是连门都没入,结果没想到钱谦益还是来了。
他是跟着柳如是、李香君一起来的,坐的也不是王潇雇来的马车,而是他自己的马车,载着两个美人,艳福不浅。
杨潮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大概能猜到,大概是钱谦益今天去了媚香楼,在王家仆役却请两个名妓的时候,钱谦益就跟着一起来了。
所有人都进去了,又有一辆马车姗姗来迟,杨潮在灯下安心的等着。
大门口二十四盏,分三层高挂的明瓦灯,每一个都超过了两尺的灯笼,将门前照的如同白昼,来人第一眼就能看到站在门中的杨潮。
马车上下来的人同样不例外,不过他的神色却极为不好,非常的狐疑,非常的复杂。
杨潮很享受来人的这个神色,不过还是先一步见礼:“小民杨潮见过百户大人!”
杨潮一副笑吟吟的神色,看在许仲孝眼里,此时充满了神秘,他感觉自己一点都看不懂,看不透这个少年了。
接着杨潮带着许仲孝进入阮家。
乐曲声响起,阮家的仆役全都动了,仿佛乐曲就是命令。
一个个客人,被同时从一间间客房中请了出来,安排极为有讲究,最近的客房,全都是女子,稍远一些的,则全都是名士才子,最远的则是一个个富商大贾。
院子里极亮,许仲孝看到了许多平时难得一见的大文士,虽然没有做官,可是在江南名声都很大,在官场有很大的影响力,自己这样的锦衣卫百户都惹不起。
许仲孝昨天才收到杨潮的请柬,他想不到杨潮会请他做什么,但是当他看到请柬的内容,当即受惊非浅,请柬里面告诉他,参加集会的人有钱谦益,有张溥,有这两个人就够了。
至于其他那些名妓,那些才子,许仲孝还不是太关心。
不过许仲孝虽然答应来参加集会,心里却一直纳闷,甚至有些不信,他不信杨潮能请到这些大人物。
此时亲眼看到,才不得不接受杨潮竟然跟这些人认识,这让许仲孝不由心惊,杨潮怎么突然发达了,认识了这么多大人物。
同时心中也不由打鼓起来,这小子请自己来做什么,自己跟这些文士可没有什么纠葛,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许仲孝知道,自己欺负过杨家,跟杨家关系不算好。杨潮没有请自己的道理,可是偏偏请了自己,难道只是让自己知道,他杨潮认识这么多大人物,让他知道杨家不好惹,是在向他示威吗啊?
如果真是这样,许仲孝觉得也不算什么大事。
那钱谦益和张溥都没有做官,可是在朝廷的能量,也绝对不好惹,因为这些人虽然不做官,但是难保他们哪个弟子,哪个朋友就位居高位,他身为锦衣卫百户,也得罪不起这些人,但是锦衣卫跟文官集团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自己不惹他们,他们也不会无故来惹自己。
想到这里,许仲孝觉得自己基本上猜到了杨潮的意思,请他来除了向他示威外,也是在告诉他,杨家也不好惹,以后不要招惹了。
许仲孝心中暗笑了一下,看来杨家那笔钱是抢不到手了。
抢不到也就算了,如果那杨潮要是想从自己手里要回那铁匠铺,那就休想了。
那铁匠铺现在是许家的当铺了,房契在手,许仲孝不怕打官司,杨潮认识这些文官,他许仲孝难道就不认识人吗,别的不说,自家当铺中牵扯到的关系,就不是一个两个文官,能够惹得起的。
许仲孝心里飞速的琢磨着,不知不觉,就跟着杨潮走进了阮家的客堂。
第四十三节抛砖引玉
客堂里面灯火通明,比外面更胜一筹。
这里不但屋顶上挂着二十多盏明瓦灯,全都是大灯,里面点着胳膊粗的通宵椽烛。
除了这些,还有一圈灯架,围在一个方形的台子周围,这台子稍高于地面,上面还铺着一整张毯子。
台子位于在客堂最西边,背后就是一个幕布,幕布贴着墙,让人毫不怀疑幕布后面都是墙壁。
台子上此时有几个伎人坐在椅子上,互相间轻声说着话,显然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场面。
台子下面,也摆了一圈椅子,除了幕布那边因为墙的原因外,椅子等于将台子包围了。
椅子上坐着钱谦益,坐着张溥,坐着夏允彝,坐着杨文骢。
他们坐在第一排,第二排则坐着侯方域,坐着夏完淳,坐着吴伟业,坐着余怀,坐着邹枢等才子。
第三排才是王潇这样的商贾的位子,许仲孝也被安置在了第三排。
将人一个个安排好后,杨潮这才朝着台子上点头示意。
箫声、笛声和管声立刻就响了起来。
这是南京最负盛名的四个知名乐手,吹笛的叫做张卯,吹箫的叫做张魁,吹管的叫做管五,最中央抚琴的,叫做吴章甫。
三人来一首合奏,杨潮倒是听不出他们吹的什么曲子,不过台下钱谦益等名士则听得频频点头,指指点点。
一曲奏罢。
钱谦益轻轻抚掌,对旁边的张溥笑道:“天如,这吴章甫的弦,弄的越发好了。”
张溥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张溥治学严谨,精通文、史、经学,擅长诗词,尤擅散文、时论,可唯独不通音律。
他从小清苦,一直养成了一个习惯,书不是自己亲手抄来的,就不读。
哪里有时间,有条件像其他文士公子那样常常听琴听曲呢。
钱谦益见状,也不再跟张溥说话,反而转向台上笑道:“各位何不在来一曲。”
这几人都是难得的好手,钱谦益虽然也不少次见到他们,听到他们的乐曲,但并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更不是想见就能见的,那要看缘分。
因此碰到了,就不能放过,这种水准的乐曲,沁人心脾如同三伏天的冰水,可遇不可求。
但是吴章甫摇头笑道:“钱老先生玩笑了,今日乃是盛会,我兄弟几人能够开场奏曲,已是莫大的荣幸了,岂敢霸占这台子。后面可有人等急了。”
说着躬身拜了一圈,然后揭开背后的幕布,里面竟然还有一个门,覆着珠帘,掀开珠帘,就走了进去。
外人并不知道,三间房间都已经打通了,中间的明堂跟两边的卧房其实是通的。
王潇一开始也不知道,此时看到那幕布,他顿时心里通透起来,刚才他一直在找那些名妓呢,现在他觉得他找到了。
众人没有等待,很快就听到抑扬顿挫的唱腔,接着幕布再次打开,摆着各色姿态,迈着碎步,流水一样,走出了四五位人物。
都穿着戏服,画着淡妆,让人分不清男女,如果是男的,则绝对俊美,如果是女的,则是绝色佳人。
杨潮有些看不明白,但这就是末世的文化,男人像女人,女人像男人,社会趋向中性,缺乏阳刚之美。
杨潮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这几个人他却认识了,是南京最有名的几个人梨园名角,分别是丁继之、张燕筑、沈元甫、王公远、朱维章,几人都是极为出名的名角,地位不亚于后世的京剧名角谭鑫培、梅兰芳等大师。
他们唱腔圆润,确实有股韵味,但是杨潮更愿意看到男人唱阳刚曲调,女人唱柔美乐曲,但也不反对这些,梅兰芳大师不就玩的反串吗,谁也不敢否认梅大师的人品节操。
等一折戏唱完,宾客继续品评,相互间称赞夸耀。
杨潮此时让旁边的胡全去厨房。
“我去吧!”
王潇主动请缨。
杨潮此时是要让厨房上水果,见王潇要去,也没多想,就让他去了。
王潇迫不及待的去了厨房,让灶头准备水果、点心,同时多备了一份,他亲自拿着,悄悄走过客堂,从旁边的一个门敲门进去。
里面是一群群的美女伶人,他猜的没错,那些让人难得一见的名妓,果然都在这里。
房间本来是一间卧房,但是有两个屋子,一个是真正的卧室,另一个是外面的隔间。
外间中一群伶人男子姿态各异,有的坐在椅子上假寐,有的在房间中扭动身姿演练,有的三三两两在一起说笑。
王潇频频点头,径直往里间走去,却被拦在珠帘外。
“你这人怎么这样,楞要往里闯!”
是两个婢女,也不知道是那个名妓身边的丫头。
王潇却不敢得罪,陪着笑,说自己是送水果的。
丫头冷哼一声,接过王潇手里的果盘,那是一个铜盘,上面摆满了各色水果,切开的蜜桔、金丝柚、菠萝和荔枝。
还放着两个小蝶,则放着几块糕点。
“姑娘,劳烦进去同传一下,杭州王潇拜见各位姑娘。”
看到其中一个姑娘端着铜盘进去,王潇一边扯长了脖子往里瞅,一边沉声对那姑娘道。
逗得另一个姑娘咯咯笑起来。
王潇尴尬的赔笑,此时听到后面几个人正在说话。
其中一个说道:“我这人啊,是大贱相。茶非惠泉水不可沾唇,饭非四糙冬舂米不可入口,夜非孙春阳家通宵椽烛不可开眼。钱财到手辄尽,无隔夜之财。所以啊,我跟你们不比,不收钱怎么行。”
“你要的也太多了,这可坏了行市了。我们这些人,平素里奏乐走场,不过一二两银。主人家觉得好了,看个赏,那是人情,但太多了,就是我们不本分了。”
又一个说道:“休嚷休嚷,都是来捧自家姐妹的场。多多少少,就那么回事了。”
王潇这时候走过去,躬身拜了拜:“小弟杭州王潇,见过各位先生。”
几人回礼连道不敢,商贾地位低,乐户地位更低,商贾地位低不过是名义上的,乐户地位低,那可是实实在在的。
而且一般乐户基本上还是靠富商生活,到富商家演奏的机会要远远多过去官员文士家,得到的赏钱也更多一些,因此可以说富商才是他们这些梨园角色的衣食父母,他们成名前,哪一个不是在富商家演剧糊口。
王潇道:“各位先生,各位能来给我兄捧场,也就是给在下捧场,集后自然少不了各位一份议金”
王潇趁机把自己的名字宣扬开来,这个心眼胡全绝对没有,就是杨潮也未必想得到。
“柳大爷,今天说哪段?”
这时候另一边有人喊着,一个坐在椅子上假寐的人站起来,笑着说道:“秦叔宝见姑娘!”
杨潮一直在客堂中主持,水果、点心上过之后,杨潮又吩咐上酒水。
却不见了王潇,就让胡全去招呼。
仆役们此时一点都不敢大意,虽然他们不太买杨潮的账,可是知道今天宴请的这些客人对他们老爷极为重要,因此可不敢得罪这些客人,所以才老老实实的伺候着。
有瓜果点心,有酒水伺候,歌舞、乐曲齐备,就剩宾客跳舞了,不然这集会就跟后世的舞会没什么分别的了。
柳敬亭的书杨潮倒是挺喜欢,这人一口山东口音,但是却用南京话来说,别有一番味道不说,而且抑扬顿挫**迭起,确实引人入胜,难怪是南京第一说书人。
柳敬亭的书说完一段后,杨潮觉得时机到了,径自走向了台上。
“诸位老先生,大才子,小生杨潮有礼了。小生受人之托,筹此盛会,本是为一件大事。请天如公,向大家道明!”
说完,杨潮走向张溥,轻轻一拜:“天如公!”
张溥站了起来,没有像杨潮那样上台,就站在原地。
朝着所有人拜了一圈,然后沉声说起来:“诸位才子、义士,众所周知,当今吏治多有弊病。今上受奸人蒙蔽久矣,遂致天下流贼四起汹汹数岁,满洲八旗虎视眈眈居心叵测,长此以往,大明危矣。为今之计,唯有亲贤臣、远小人,革除弊政励精图治,如此三五载方能廓清环宇,还天下万民以朗朗乾坤。在下不才,斗胆一呼,请各位高义之士慷慨捐助,共推公正德高之人登上高堂,主持大局!”
说完张溥再拜了拜,然后就坐了下去。
杨潮笑道:“各位高义,天如公已经言明,在下不再赘言。下面有沈公宪串戏,王中翰、王水部合演,江总持,柳耆卿,吕敬迁,李仙鹤同台。还有柳如是、李香君众美女抚琴。如此盛会,众位可不要吝啬,恳请慷慨解囊共襄盛举。首先,小人恳请牧斋公抛砖引玉!”
钱谦益抚须笑着,他在这里地位最高,当然应该由他开始。
钱谦益心里其实很纠结,因为从柳如是他已经知道,原来这次集会是为了给周延儒筹集献金。
周延儒跟钱谦益乃是政敌,曾经跟温体仁一起排挤钱谦益,导致钱谦益被罢官并且永不叙用,从此远离仕途,这个仇他从没忘记。
回想当那天有人(正是杨潮和胡全)以柳如是的身份,去朱府送请柬给他,当时他就该叫人进来问问,可是故作清高没有当场问清楚,没想到现在让自己骑虎难下了,钱谦益心里颇为后悔。
钱谦益对柳如是的感情始终都放不下,多少次迷茫纠结痛苦之后,他其实已经下定决心不顾及世俗礼教,要迎娶柳如是了。
所以柳如是到了南京后,他也来到了南京,柳如是不走,他就也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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