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想想,自己确实每一次见到汤巡检时都有些局促,现在也不例外,又想起上次见面时他也说过让自己不要拘紧的话,便低头笑了一笑道:“其实我不怕你的。”
只是总觉得你与别人不一样。
若是汤巡检对自己也与别人一样冷着脸,自己也许就不紧张了,但是他见了自己却总是笑着,反让云娘不知不觉地就拘束了。
“那就好了。”汤巡检笑笑,将几节竹子扔到炭盆里,将火重新拨旺。
云娘便将自己提的篮子拿了过来,将几根笋剥了外面的粗叶,并那只僧竺蕈,一同洗了,也拿竹签子串了放在火上一同烤着,又向汤巡检道:“我刚挖的,我们也吃了吧。”她见汤巡检将余下的兔肉都吃尽了,心里便疑他没吃饱,便后悔自己不应该吃一整只兔腿。
眼下的东西虽然不多,但总是吃的。
因从没烤过这样的东西,云娘便估计着熟了,将僧竺蕈递给了汤巡检,笑道:“也不知这样好不好吃。”
汤巡检便也笑,“我第一次这样吃竹参。”
“原来你叫它竹参?”
“那你叫它什么?”
“我们都叫僧竺蕈。”
“这个名字好奇怪呀!”汤巡检笑着:“为什么这样叫呢?”
“因为很像一个老僧人披着袈裟的样子啊!”
“真的很像!”汤巡检便笑道:“你知道吗?僧竺蕈是贡品,很难得的,还有人说吃了它能长生不老呢,所以以前有过皇上拿僧竺蕈配长生不老的丹药。”
“我们这里僧竺蕈也不多,”但是,每年都能拾得几只,云娘便笑道:“我们这里好多人都吃过,也没有长生不老的。”
“万一这一只果然吃了能长生不老呢?”汤巡检说着便将一株僧竺蕈分成两半,递给云娘一半,“那我们就一同升仙了。”
云娘突然惊奇地发现自己与汤巡检如此随意地说了这么多话,一时脸便有些红,也不去接那僧竺蕈,两人一起吃一株僧竺蕈算什么!
汤巡检却那半株僧竺蕈送到了她的嘴边,笑道:“今天是与平时不同的,谁能想到我们会在这里相遇,而且还能有一只可以长生不老的竹参可以吃。来,试一试。”
云娘明知是不可能的,可是此情此景,她竟有些信了,又想到他们果然能成仙,才不要像牵牛星的织女一般傻呢,明明河汉清且浅,却不能往来,真是好傻。
这样想着便抬手接了那僧竺蕈放入口中。为了掩饰尴尬,又笑道:“这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僧竺蕈。”
汤巡检却道:“可是却是我吃的最好吃的。”
“你一定是骗我。”
“我说的都是真的。”
云良便也不追究,又将几个烤笋也与汤巡检分吃了,雨声霖霖,长夜漫漫,围着火说着话,吃着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算是难得的缘分吧。
等到明天雨停了,缘分也就结束,再见面就回到过去的样子了。
炭盆里的篮子烧得啪啪响,云娘拨了拨火,整个身子暖意洋洋,再看汤巡检斜靠在一张竹椅上,神情说不出的自在,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又给他凭添了一股暖意,与平时总是冷着脸的那个汤巡检就似两个人一般。
夜越来越深了,雨依旧没有停,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他们一点也不困倦,随意聊着,话却一直说不完。
突然间,汤巡检从竹椅上坐直了,猛地起身一把抱起云娘纵身扑到了榻上。
第53章 突变
云娘还没醒过神来,就听汤巡检身后轰隆一声,小屋倒了一大半,石头泥浆从被压坏的竹墙处淌了下来,将刚刚他们围着的炭盆压住了,屋子里再没有一丝光亮。
“怎么了?”
“大约是走山了。”
下大雨时将山上一层的泥土和石头冲下来,就是走山。云娘虽然没见过,却曾听爹娘说过哪一个村子后面发生了走山,一个子将半个村子都埋了进去,活着出来的没有几个。
一时间,云娘只觉得地动山摇,整间小屋都倒似水上的小船一般抖动起来,仿佛随时都能覆灭。
大约过了一刻钟,抖动渐渐轻了,声音也渐渐消了,就连原来清晰的雨水声也小了许多,他们被隔在了这半间竹屋里。
云娘一直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不知为什么,就在随时可能被压死的恐怖时刻,她一点也没有害怕,也没有紧张,就是自然而然地等待。
汤巡检现在的两只手都在自己的身下,而他的人正与自己交叉着压在上面,还保持着抱起自己的姿势,而他散下的头发正好垂到了她的脖颈间,感觉痒痒的。她也没躲。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云娘只能听到他和自己的呼吸。
可是汤巡检的呼吸声却慢慢重了起来,云娘便急了,她被汤巡检压在身下,什么事都没有,可汤巡检是不是被石头压住却不知道,急忙探起身来伸手去摸,“你伤了没有?”
“我没事。”
可是汤巡检的声音却不对,带了颤音,似乎在忍着什么。而且他也不赶紧起来,一定是伤了。云娘更着急,努力地要坐起来,想扶住他放在榻上查看一番,只是她的力气太小,而汤巡检又太重,一时难以做到,急得直问:“哪里伤了?头有事吗?后背呢?”
没想到,汤巡检突然低头在她的脸上香了一下,然后才滚落到一旁,笑问:“你就没想到我是想占你便宜吗?”
云娘突然后知后觉发现了什么,她毕竟是成过亲的人,其实都懂的,只是当时太着急太关切了,就没有一丝一毫地想到那里。
毕竟她从根本上就是相信汤巡检的!
感觉到身边的人一直在嗤嗤地笑,云娘便恼了,“你!”又骂不出什么,便恨道:“这样的时候,你竟然还想那些事!”
“我也不想,只是这不是想忍就能忍得住的!”
云娘不知说什么好,便想离他远一些,可是竹榻很小,她只略一动,便发出吱咯吱咯地声音,而且汤巡检的手也揽了过来,沉声道:“先别动,屋子已经塌了一大半,眼下只这个角落还算安全。”
云娘只能不动了,继续与他并排躺在这窄窄的竹榻上,外面的风雨声和屋子上面石头滚落的声音虽然都很大,但都非常遥远,遥远得可以不去管,只有耳边那人沉重的呼吸声,在她的心里回响。
那呼吸声的原因,又是那样让她难堪,她本来应该生气的,却又气不起来。而他的一只手臂,现在正搭在她的腰间,她也没有想挪开的意思,只由着那手臂将她固定在榻上,只是觉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汤巡检突然问:“你腰间系着什么,硬硬的?”
云娘便想了起来,“是一把刀。”
“你为什么随身要带着刀呢?”
“自从那天吴屠户拿着刀把人都吓走了之后,我就去买了一把刀系在身上。”
“哈哈哈!”汤巡检大笑了起来,又道:“你带一把刀果真是有用的。”
云娘觉得他在嘲笑,便道:“当然果真有用。我挑的这刀很锋利,是铁匠铺里最好的。”
“谁能想到云娘竟然还会随身带着一把刀呢?”汤巡检依旧笑着,“我发现你很特别,明明非常温顺,可是骨子里又很倔强。”
云娘听他这样评论自己,心里其实也是认可的。身为女子,自然要温和柔顺,但是有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倔强,那毕竟是生来骨子里就有的,改也改不了。就比如和离的事,现在还有人虽然认为她对,却还是觉得她过于强硬了,可她就是不后悔。
突然又想到汤巡检此话是不是也暗指她一定拒绝了朱嫂来提亲,又硬气地买了贵重的礼品送过去,还有织纱分成等等一系列的事呢。
一定是的!
云娘仿佛看到他带着笑意的脸,奇怪地问:“到了这样的时候,你就不害怕不担心,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为什么要害怕要担心?”汤巡检道:“我正想着怎么能和你一起躺在榻上,又知道不可能,上天便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们果然就躺在一起了,我还担心什么?”
云娘再次无语了,不过她过去隐隐的感觉却于此时越发清晰了,汤巡检对自己表面一直都很平静,只是她却能体会到他体内隐藏着一种可怕的情感,似乎就如一只随时会出来吞掉她的怪兽,这也是她每次见他就紧张的原由。
于是她下意识地一直在逃避。
眼下已经避无可避。云娘突然发现,她现在不想避了,所以便放松下来。
从最初与汤巡检结识,他就帮了自己,而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就相信了他,就是遇到这样大的灾,也有一种与他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感觉呢。
云娘一直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也坚信他不会对自己做任何坏事,现在她接受了他的情感,便更加放松下来。
果然汤巡检坐起身道:“你在这里别动,我过去看看怎么样了。”
云娘拉住他,“再等一会儿吧。”
“没关系,就算继续塌下来,这个屋角应该也没事,我还能退回来。”
云娘突然醒悟,这个屋角正是后面堆起木头的那处,那成堆的木头要比竹子搭的墙要结实有力得多,所以才使得这间屋子还留下了这一半没有倒掉。
“那你小心。”
汤巡检从榻上挪了下来,离开前却又低头轻轻地在她的脸上香一下,“等着我。”非常自然,仿佛他们一直这样。
云娘按住他唇留下的一点温热,一动不动,却全神惯注地听着一旁的声音。
他去开门,可是打不开;他去开窗子,依旧打不开;他只得一点点地在竹墙敲着,找可以突破的地方,然后停在了一处用力去推,云娘听着声音走了过去,“我们一起用力吧。”
“你才有多大的力气,赶紧回去!”
“谁说我的力气不大,我刚吃了一整只兔腿呢。”
汤巡检又笑了,“那好,我觉得这里应该是山石最少的地方,我们用力推。”
云娘便站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用力去推,竹墙外很是沉重,应该堆满了泥石,他们用尽力气,终于将那墙撼动了,竹墙向外倒去。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他们涌了过来,
云娘被汤巡检拉着重新回到了榻上,原来他们刚推的那面墙倒了,但石头和泥水反而泻了进来,接着屋顶也塌掉了更多,给他们留下的地方更小了。
汤巡检自然而然地将手环在云娘的身上,将在她护在怀里,喘息着道:“别怕,走山的泥土石头比我想的还要多,现在这间屋子已经完全被埋在里面,只是勉强维持着没全倒。我们不能再动了,如果竹墙全坏了,被挡住的石头和泥土反倒落进来,我们就被彻底埋在这里了。”
又拍拍她道:“等到天明看看能不能透入些光线,再想办法出去。”似乎在哄小孩子。
云娘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其实她能清楚地听到雨下个不停,头顶间或传来泥石流动的沉闷声音,而竹屋一直“吱咯吱咯”地响,这样临时搭起来的小竹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支持不住了,“也许我们等不到天明了。”
“不,能的。”汤巡检坚定地说着,重新起身,“我去把竹桌竹椅都拉过来,将这个角落撑住。”
又按住云娘,“你在这里等我。”
云娘便听着他摸索着移过来几件器物,一件件地叠起来撑在竹榻所处的墙角旁,将倾斜得非常严重的屋顶撑住,正好将竹榻围在里面。
每移动一件东西都很费力,又都伴随着泥石落下的声音,云娘的心提了起来就放不下了,可是这样黑暗又狭窄的地方根本容不了两个人,她只能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就在她觉得过了很久很久之后,终于,汤巡检回到她身旁,又将她直接抱入榻的最里面,自己躺在她身边,“你困吗?睡一觉吧,一定能支持到天明。”
就算能支持到天明,他们也出不去了,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只能困死在这里。但是她并没有多难过,只是想到剩下的时间多宝贵啊,怎么能睡呢?云娘坚定地道:“我不困。”
汤巡检却突然叹道:“刚刚你要冒雨离开时,我也许不应该拦住你。”
“按你这样说,我也不应该拦住你走的。”
汤巡检便笑了起来,“你拦住我是对的,因为我走也是向山上走,那里更危险,可能现在连藏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还是不忘给自己找个借口,怕自己难过。
第54章 拜堂
残留一隅的竹屋内虽然稳住了,但屋顶却不如先前坚固,时不时地便有泥水漏了下来,汤巡检捡了一处略干爽地地方坐了下来,拉着云娘坐在他的怀里,正将她完全护住。
云娘也不扭捏地坐了,刚刚也不是没经过身子挨身子,现在又何苦娇情?反正他们也出不去了,又将心中的疑团问了出来,“你为什么到这边的山上打猎?这里因为每年都砍木头,猎物并不多。”
“我到这里随便转转,打猎就是顺手的事。”
是的,汤巡检只拎着一只兔子便下山了,可见也没有认真打猎。正与自己跑了大半天只拾到了一只僧竺蕈,只挖了几根笋是一样的。
到是汤巡检反问自己,“你为什么过来?”
“我是觉得家里太热闹了,想出来静一静。”
“昨天一定过得很热闹吧?”汤巡检说着,又笑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我爹我娘,我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云娘一个个地数着,又讲了自己回娘家这几天的事情,突然想到了盛泽镇上那些传闻,便也好奇地问道:“你家里有什么人呢?”
“我家里的人要比你家多很多,”汤巡检也像她一样一个个地数着,“祖父、继母、九个叔叔婶婶,五个哥哥,十几个堂哥、三个弟弟至于堂弟、侄子、堂侄我也算不清楚了。”
“噢!这么多人!”云娘又想起来爹说杜家富贵时养着戏班,便又问:“那你们家有戏班吗?”
“原来有两个小戏班,后来都遣散了。”
明白自己问了不应该问的话,云娘便赶紧想新的话题,正想转回去,可是汤巡检却突然问道:“云娘,你为什么不答应嫁我呢?”
如果能提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云娘一定会答应嫁给汤巡检,就是做妾也愿意。
只要能与他在一起朝夕相对地过上些日子,哪怕没有名分也好,总不用后悔,但是谁又能想得到呢?
不过,云娘其实也明白,如果她真的答应了,那么他们便不会被困在这间小屋,反而是会遇到汤巡检娶妻纳妾生子等等的糟心事,那时她一定会后悔答应跟着他了。
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命啊!
云娘依旧没有叹息,到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可以叹息的,只是第一次把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她亦知道自己的这些心思,根本不能堂而皇之地讲出来,只有眼下,她再不说就永远也不能说了,便伏在他的膝头道:“我是愿意的,可是一想到你将来一定会迎娶正妻,我便受不了。”
觉出汤巡检要反驳,便轻轻地按住他道:“我知道你已经许了我正妻之位,我本来应该非常感激,也应该立即答应,可是只要想到你一定会纳妾生子,我,我就……”
说到了这里,云娘哽住了,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急忙道:“我与郑源和离时,心里最恨的不是他娶了二房,而是他瞒着我拿我辛苦织的锦偷偷娶二房!若是他与我好好商量,而我知道自己不能生养,便不会不许的。”
“可是,那天陈大花提到了你,说想嫁给你,我听了心里便气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