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上小桥过于狭窄,牛车不能通行,刘訚便领着朱焘的随从绕林而行。刘浓担忧娘亲的病情,疾疾的踏着小桥,边行边问来福医生怎么说。
来福跟在他的身后,笑道:“小郎君莫忧,医生说了:无妨,只是心忧之下又染了秋寒,需得将心慢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摸着脑袋,羞涩道:“小郎君,来福,来福自作主张,多买了几个人……”
刘浓头也不回的道:“也好,咱们以后需要很多的人手。”
“可是……”
“嗯,怎么了?”
刘浓心中微奇,回过身,看着他几翻欲言又止,一脸的窘样,便笑道:“我先去见过娘亲,一会,你把你买的人都带到东楼偏室去,我见见他们!”
说完,转身便进了院中,来福傻笑了半天,才一跺脚跑上去跟着。
此时,院中炊烟四起寥寥,而自家东楼亦有烟色徐冒,应该是来福买来的人,正在准备晚餐。木屐踏得院中青石脆响,南楼的人听见了声响,都纷纷依在窗前悄望,面色各不相同,甚至有人在指指点点。
西楼依旧如昔,没有任何声响,也无人观望。
刘浓振着大袖,从那各色的眼光中穿行而过,踩着木梯便上了楼。来到门口,弯着腰脱木屐,唤了一声:“娘亲!”
“婢子,见过小郎君!”
脆嫩的声音响在耳边,却不是嫣醉和夜拂。抬起头,略一扫眼,愣了,啊,双胞胎!
眼前是一对双胞胎,年约十三四岁,长得眉目清秀、玲珑可爱,正朝着他浅浅的弯着身子万福。其中还有一个胆子大些的,久久不见他回应,弯着眼角往上一挑,正好与他的眼光对上,雪白的脸唰的一下全红了。赶紧躲了起来,长长睫毛轻轻的扑扇颤抖,活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嗯,来福倒是挺会挑婢儿!
刘浓心中好笑,挥手道:“不用多礼,都起来吧,娘亲呢?”
另一个婢儿低声道:“小郎君,夫人睡着了。”
“哦。”
刘浓笑了笑,轻手轻脚的转过屏风,刚刚走到床边坐下,谁知刘氏睡得极轻,挣扎着醒了过来,瞳孔微缩,继尔大放,呼道:“虎头……”
一把拖过了他,紧紧的搂着,用脸厮磨着他的额头,眼泪扑簌簌的直掉。颗颗咸咸的泪珠,滚到了刘浓的脸上。
刘浓心中既是温暖又是尴尬,毕竟他的灵魂比这娘亲还要大些,多少有些不适应。刘氏可不管,只顾死死的磨,深怕一个不小心,他便又不见了,而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半晌,刘浓轻轻的挣开了她的怀抱,笑道:“娘亲勿要如此,小心伤着身子。事情儿子都解决了,没事了。”
刘氏取了丝帕抹了眼角,又把刘浓的脸上也抹得干净,问道:“我儿,事情都如何了,你快说给娘听,莫要啥事都哄着我,不让我知道!”
刘浓怕她担心,便将事情都逐一说了。
刘氏抚着他的脸,心中一会惊一会喜,说道:“谢天谢地,虎头福缘深厚,才能屡次得遇贵人相助。我今天求了三官大帝,保佑我儿平平安安。等为娘身子好些,也该去道院里,给三官大帝上香才是。”
刘浓笑道:“一切都等娘亲身子好些吧,到时候,孩儿陪您一起去。”说着,瞅了瞅侍立在旁的两个婢儿。
问:“娘亲,嫣醉和夜拂呢?”
刘氏道:“她们回西楼了,虎头,杨家小娘子真的好人。在你们走后不久,那些庄丁便来闹事,被嫣醉和夜拂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来,来了一个穿青衣服的,不知和他们说了些什么,那些人便都退走了。”
刘浓微敛着眉,沉吟道:“嗯,我知道杨小娘是个好人,等娘亲身子好些,咱们便去谢过她!”
心中则暗道:西楼啊西楼,本想两不相干,避而远之。奈何却一再相欠,如果再要言避,那便是忘恩负义了,岂可行得。
刘氏撇见了刘浓腰间的玉阙,她是名门望族的女婢,多少些有见识,知道这是上好的玉,惊道:“虎头,你哪来的这枚好玉?”
刘浓大窘,他方才避过了郗鉴赐字赠玉之事,没想到还是被母亲问及,只好答了。
刘氏乐了,一把又搂住了他,喜道:“我儿长得好看,哪个见了不喜,哪个见了不爱。那郗贵人的女儿,也定是个才貌俱佳的,依我看,倒是合适!”
“娘亲……”
刘浓两世为人,一时半会还不习惯她的怀抱,一张小脸上红扑扑的。刘氏乐的格格乱笑,直说他已然知羞。
两个婢儿,也各自抿着嘴,忍着笑。
香!
矮案生香,虽不是一品沉香,亦有徐香绕怀。
刘氏见刘浓微疑,便笑道:“这是巧思和碎湖带着来福去购置的,一并还购置了些家常用具。虎头,她们心灵手巧,还能识字,可知书达礼呢呢。巧思、碎湖,快来见过你们的小郎君!”
“夫人过奖了,只是识得几个字而已!”
两个女婢齐答,随后又逐个上前与刘浓见过。刘浓被她们晃得迷了眼,只觉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谁。
稍后,心宽且安,刘氏本就有病在身容易犯倦,说了会话,便歪着睡了,两个婢女侍着。刘浓自己也有些困意,便悄悄的离去。
屋外,落日已经完全沉下去了,苍穹昏黑如盖。刘浓将将绕过转角,便见在走廊里候着一群人,高高矮矮,有男有女,有长有幼,见了他齐齐跪伏在地。
“见过小郎君!”
刘浓微怔,来福果真是多买了几个人啊。拿眼去寻来福,他则躲闪着他的眼睛,慌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只知道嘿嘿的傻笑。
“进去说话吧!”
年长的男女四十上下,是对夫妻,男的叫李催,女的余氏。两个小孩,一个叫旺儿八岁,一个叫狗儿六岁。巧思和碎湖都是李氏夫妇的女儿,他们原本是北地的小富农,在南渡之时遇上了强盗,本就不多的财物被洗劫一空。到了建邺,无奈之下,只好卖女儿求生存。只是倒底舍不得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希望若是有人能买,便一起买走。
只是在此时,南渡流民过多,有着大量的青壮供人选择。他们又带着两个螟蛉童子,谁家愿意买他们。来福到东市之时,见得他们正好在制标,便上前探询。他是个心地善良的,经不得两个婢儿相求,便都带了回来,反正他们也只求有个安稳的落脚之处。
李催见小郎君坐在案后,不言不语,心中甚忧,怕他心中不喜两个幼子光吃不干活,便道:“小郎君,小人原本亦是北地的庶族寒门出身,只是逢着家道中落,才弃了诗书种田为生。小人识得几个字,会记账,农田也能操持。还望小郎君莫嫌弃,能恩顾收留。”
说着,按着身旁不听话的小儿子,再度重重跪伏在地。
刘浓暗思:原来如此,怪不得她们能识字。我的底子薄,娘亲的贴身女婢亦是门面,如果什么也不懂,说不得日后便得由我亲自来调教。如此甚好,能让我省点心。这李催能识字记账,可不多见,以后建庄园,诸般杂事繁多,有地方借用到他。
轻轻的扣着桌面,思索着,稍许,说道:“你们阖家随我,我自是感激的。今日之事,想必你们也知道。有人欲与县丞一起谋我,可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我刘氏如今虽是暂居于此,但不日便会注得士籍。若你们诚心待我,我亦不会相亏,自会将你们一并纳入刘氏家生。”
“小郎君……”
李催猛地抬头,大喜,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虽然只来了大半天,可是对这户主家极是满意。主母是个柔弱善良的,小郎君虽是年幼,可听说极有手段,亦能护得他们周全。若真能入得刘氏家生,那他们就再也不是流民,再也不用担心受人盘剥。而家生子与佃户不同,佃户可聚可散,家子生则世世代代的随着主家共荣共辱。
在这乱世中,还有什么是比稳定更好的盼头呢?
刘訚在屋外候得已久,知道小郎君是在收人之心,便大声道:“小郎君,朱府君的随从已经走了。临走之时,把车留下了,说是府君交待将牛车一并送予小郎君。小人方才点过了,有两千贯!”
府君送礼,两千贯!
李催一家惊得面面相窥,神色恭敬的退下了。来福和刘訚也跟着忙活了一整天,便也自行下去休憩。
诸事皆毕,困倦乏心,一阵阵的眠意渗来。刘浓没有等摆晚餐,便和着衣服歪在床上睡着了,连袜子亦没有脱。
一觉睡醒,已是下半夜。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窗外浮白,月光斜斜透进屋中,映得一片水色。屋中亦有烛影摇曳,一个窈窕的身姿蜷伏在矮案一侧,案上则摆着食盒。而自己居然躺在被窝里,全身上下脱得只剩中衣,还好不是脱光光。
胡乱的穿上搁在床边的葛袍,没有束发戴冠,扯了一条月白色的飘带系了头发。把那伏着的婢儿一阵细瞅,真个一模一样,也不知道她是巧思还是碎湖?微微一笑,拿了一条白梅丝毯,轻轻的往她身上一披。顺手,提了案上食盒。
转身推门,门外,勾月飞天。
第十二章卫氏夫人
雾锁建邺,旭日初升。
百年的帝王,千年的世家。
卫玠乃卫青、卫子夫家族之后,自汉以来,卫氏子弟出将入相,历经各朝各代而不衰。去岁,永嘉蒙尘,卫氏一半子弟随卫玠南渡而至江夏,另一半则仍在北地以观局势。此乃狡兔三窟之法,不论何人胜出主掌天下,卫氏皆有子弟在朝。而这亦是门阀世家,倾注多投的自保之法,三国诸葛一氏便是明证。
门阀世家多矣,若不能代代皆有精英子弟脱颖而出,借朝堂之势而养郡望,三代之后便会暗降士级。若再长久,终有一天亦会沦落至庶族寒门,湮灭于滔滔时间长河之中。朝庭有谱牒司,便专司其职。只不过如今局势混乱,谱碟司与评品的大中正权职旁落,早为王氏兄弟操控尔。
卫玠,便是卫氏最大的招牌,立足江东最强的依仗。
天下名士,何人出其右矣!
这时,卫玠府外的深巷中,正有一队华丽的牛车,在有序而行,车后则跟着一大窜的随从仆妇。
“娘子,到了!”
俏丽的女婢儿伸着手,从牛车中扶出了一个宛约的身影。着缚黄衫、绿萝襦裙,蓝丝履。飞天髻上插着金步摇,随其步履急缓而徐展摇曳。
她是卫夫人,卫玠的姑母,书法大家钟繇的再传弟子,卫玠的书法便是传承自她。虽年已四十有余,望之却仍如二十五六的娇好娘子。
细长的眉眼,一开一合,打量着卫府之景,不见喜怒。缓行于众人之前,一干卫氏子弟皆默然随于身后,鱼贯而入卫府。
将将跨进院门,她便停步,问道:“叔宝呢?”
静立于旁的随从答道:“郎君身体有恙,已然不能起床!”
听得这话,她眉头一锁,蓝丝履迈得便快了些。领着十数个女婢穿廊走角,衣香拂栏尘。不多时,便已至卫玠门口。
婢儿推门,她探身而入,只得一眼,便是一声惊呼:“叔宝……”
“阿姑!”
帷幄深深,丝幔飘摇,阳光亦照不进来。
卫玠卧榻在床,数度想要起身,却终究无果,倒引得阵阵咳嗽不断。不得已,只好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挑着床边白纱,再唤一声:“阿姑……”
一声阿姑,一阵痛钻。
卫夫人奔步而前,将他慰伏于枕,低头一瞅,眼中便有雾水深缠,惊道:“这,这才来几日,怎地就成了这样了!”
惨白若纸,唇无颜色!
卫玠对生死早已不以为意,启唇笑道:“阿姑勿要忧心,侄儿这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都是老根子了。将养些时日,也就是了。”
卫夫人怒道:“定是禀德他们不上心,不知按时规劝我侄儿服药。”
言语之时,她便要唤了随从来问。
卫玠还有事要与她说,赶紧笑道:“与他们无关,真不打紧。倒是阿姑,来得正好。昨日王茂弘前来探我,说是明日要携江东士族子弟,前往南山而行雅集。到时,阿姑可以带着子弟们趁势而行,还有……”
卫夫人眉头微凝,略一思索,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他说甚了?是不是希望你能前去,以增名色。你都病成这样了,他还敢有此妄想。安能如此欺人,真当我卫氏无人乎?汝,不可前往!”
说着,她便唤了随从,要那随从禀德,将卫玠来建邺之事逐一细禀,不得遗漏。随从知她脾性,不敢有瞒,便将诸事详述,包括刘浓深夜访谈之事,也一并说了。
卫玠连连假咳,也制不住这随从的滔滔不绝。
“叮!”
卫夫人越听越怒,越怒越威,掷玉而碎,长身而起,来回于屋中徘徊数度,冷声道:“明知你身体不佳,竟敢让你乘羊车而入建邺。王导啊王导,汝欺人太甚,我定不与他干休。还有那个刘浓,也不知羞,深夜拜访是为无礼。小小年纪便心术不正,如此追名逐利,也不是什么好祸色!哼!”
一声冷哼,满室皆冰。
“阿姑……”
卫玠又急又忧,昨日王导前来探望他,他便将刘浓之事说了。王导允了注籍,却未定士庶。却说:是士族还是寒门,需得见过刘浓本人方才能定。随后则提出明日欲往南山一行,言下之意,便是希望他能带着刘浓一起卦约。南山,他这身子是去不成了,连夜派人催促正在路上的阿姑,希望她能速速赶来,带上刘浓一起。谁知,阿姑如今不仅恶了王导,还牵连着刘浓亦不被她所喜。
这,与他的初衷,南辕北辙。
“阿……”他连连急喘几口气,想说话却说不出来,被内腹深处的一口气憋着,险些便要背过气去。
卫夫人赶紧倾身细细一阵缓抚,她长卫玠十四岁,自小便极是疼爱这个从侄。自,从兄卫恒亡后,对侄儿更是百般照拂,情深若海。此时见得他形同苍缟,再也忍不住,眼泪在眼眶中转了几转,终究是至其眼角缓缓滴落。
一水如珠,浸入苍肤。
卫玠被那颗泪珠一激,睁开了眼睛,顺了几口气,强压住绵绵的晕眩,缓声道:“阿姑,此已非彼,北之晋室,名存实亡。若要再兴,必不出于江东尔。卫氏过江,实已有衰。此时再恶王导,殊为不智。虎头,年虽幼小,却璞玉浑金,聪慧过人,且又是个知恩图报的。若是此时我卫氏予以襄助,他日亦必会投挑还李。阿姑,需得以家族为重。”
卫夫人看着侄儿,心中恻然:屋外那些个卫氏子弟,没有经历过风浪,个个唯唯诺诺,亦没有一个出类拔萃的。若是叔宝身子尚好,有他在,卫氏怎会有衰。若是我非此女儿身,又岂能坐视王导暗欺我侄儿。
便在这时,屋外有随从报:“夫人,公子,刘小郎君来了!”
“哦,让其在厅稍待!”
卫玠听得刘浓来了,便欲挣扎着起身,他也是着实喜欢这个小郎君,不论是风姿还是聪慧颖悟都与他少年之时,极为相似。
“叔宝,不可!”
卫夫人沉声喝道,随即转目而视屋外,说道:“来得好!让其在外候上三炷香,由偏门而入,带进偏院,不可入厅。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亦配我家叔宝为他风露中霄。叔宝,你在此稍候,若真有才,我再带来见你!”
言罢,便提着裙摆,转出屋内,双手交叠在复,平目而直行。一干卫氏子弟正候在屋外廊上,见她满脸冰霜而过,纷纷侧立于两旁,不敢以目而视。
院外。
刘浓静候,一脸安然,负手而立。今日得卫玠遣人相邀,前来卫府一续,多半便是和注籍有关了。旬月以来,他看似云烟描色,沉着以待。实则一直胆战心惊,只着盼这一刻。到得这时,冰山亦将显露水面,他反而心静如水。
刘訚和来福栓车而回,见他还未进院,而那门前的随从亦都是陌生面孔,心知有异,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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