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败了!
杨少柳跪坐在梳妆台前,夜拂给她梳了个堕马髻。铜镜映着她娇好的面部轮廓,就连此时她亦蒙着丝巾。听闻刘浓来邀她一起出庄访雪,她愣了愣,随后也起了兴致,点头道:“也好!”
雪大,不能行牛。
刘浓和杨少柳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五个女婢:碎湖、夜拂、嫣醉、革绯、红筱。罗环带着二十个白袍部曲,缓缓的坠在后面。
杨少柳穿着雪白的襦裙,身上披了一件大红的斗蓬,边角的雪狐毛将她的脸蛋夹的小小的,巴掌大。
庄子外面铺了厚厚一层雪,道上正有荫户们拿着极大的竹叶帚扫雪。见到他们前来,纷纷低了头,呼道:“见过小郎君,小娘子!”
沿着平原往上走,渐呈坡地,到了前山口,耸立着一道栅栏,在险要处,置有箭岗,三面封闭,只余前口。在那箭岗上,山外的一切,被一揽而尽。箭岗中有值勤的部曲轮流守护,刘浓赐了一坛酒。
出了山口,杨少柳见刘浓左右四顾,知道他在找什么,微微歪过头,轻声道:“你在看什么?这大雪天里,他们匿不了形的,没跟来。不过,有夜拂她们在,也就够了。”
刘浓被她一语道破了心中的想法,却故作未知,指着远方,笑道:“阿姐,前面有个亭子,咱们去那里赏雪。”
杨少柳倚着夜拂的手臂,一脚浅、一脚深,行得缓慢,冷声道:“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居”何解?”这是前日她曾教导过的题目,现在是拿着来考刘浓了。
刘浓眉毛扬了扬,朗声答道:“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居在上善,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是以,陋因君子而有容,居因君子而行道。道纳百川为海,不为大,终成其大;君子居之,居在道善。”
阐述的极好,都是杨少柳曾经教过的内容。杨少柳教导方式颇是新颖,同时教《论语》、《老子》,结合着马融郑玄注释,不时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她像是想起什么教什么,极是散漫,但这种方式,却正适合博而不精的刘浓。
杨少柳心中极是满意,笑得暗而无声,继续问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何畏?”
她虽只有十四岁,可身材修长,足足高了刘浓一个半头。刘浓抬头望着她,她还没教呢,怎地就问了。
杨少柳故作未见,安然以待。
这时,二人行至亭前,小亭掩雪,恰似一顶白帽。罗环带着人,上前以刀铲雪,铲出了一块地,仍要再铲,却被刘浓制止。如此正好,刚好可容他们落于其中,形成了小凹地,这样反而更暖和一些。
布上矮案,置上小胡凳,杨少柳落座,革绯和红筱端立在亭口,夜拂和嫣醉蹲着,轻轻的拍着她斗蓬下摆的雪。
她捧着手炉,问:“还没思出来么?”
嗯,畏何?何畏?
刘浓拇指轻扣着食指,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该以什么道经玄注来答,可对着她,心底就是不想认输,眯着眼睛说道:“后生可畏,畏在知之也。子曰:民可,使由之;民不可,使知之。知也,天下之本也;知也,天下达道也。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皆为道矣。朝闻道,夕可死矣;故,畏之于道也!”
杨少柳品了品,眉间渐翘,嗔道:“且不说应以道玄来解论语,就此论调,亦是怪论!民可使由之;民不可使知之。何故曲解也?”
刘浓愣了,这便是千年来的迷题了,倒底是“使知之”,还是“不可使知之”,除非孔子自己来解,谁又能辩得清?若再让她接着阐道,再引其而论,自己将会一败涂地。深深一个稽首,朗声道:“刘浓,谨记老师教诲!”
这时,夜拂抱着琴,问道:“小娘子,雪色正好,可要鸣琴?”
杨少柳挑眉看着刘浓,还不打算放过他,漫声说道:“你来,奏一曲《广陵散》!”
唉!
刘浓后悔了,早知就不该起心思,妄想打探她的那些隐卫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才刚学识谱,怎么可能弹得了广陵散,只能再度一个稽首:“阿姐,我弹不了!”
杨少柳微微一笑,细长的眉轻展轻展。
琴在案,素手上弦。
弦颤音冉,悠悠洒洒,沿着雪一路漫出去,正是稽叔夜的广陵散。刘浓立在亭中,遥望着满目的素白,被那琴音拔动着心弦。没有大起大落的音阶,亦没有复杂的轮指、拂指,就似一湖深水,静静的躺着。表面时有风拂,时有雨浸;渐或又有飞鸟掠过,天上一个,湖中一个。明光在深藏,看之不见,辩不之得,仿若危亭临渊。
曲尚未终,立于高处的白袍部曲指着远方,大声道:“小郎君,有人来了!”
唰!
罗环按刀而出,放目极视,只见远远的行来两辆牛车,牛车前后左右跟着十几名健仆,带刀!此时,前面的一辆牛车陷在雪中,健仆们正在用力推拉。
“小郎君?”罗环轻声示意。
“你去吧!”
刘浓点了点头,会是谁呢?在这大雪天里赶路!到了这里,来人就只有一个目的地,那便是刘氏庄园。
少倾,罗环疾步折回,沉声道:“小郎君,来的人,自称是沛郡刘氏族人,要你和主母前往相见!”
“哦!告诉箭哨,半个时辰后,方可放行。”
刘浓眉间一扬,总算来了,转身又对杨少柳说道:“阿姐,咱们先回罢,省得让人扫了兴致!”
第二十八章都是奇绝
初雪,清新明净。
刘浓和杨少柳带着女婢、部曲离开外山,至箭岗而回庄子。
沛郡刘氏前来,虽不知意欲为何,但刘浓已知他们因何而来。离开建邺时,郭璞曾告知他牵连着沛郡刘氏的传言,皆是庾亮所散布,要他多加小心。
有些事,避不过。
沛郡刘氏将他们母子弃之于野,刘浓却在新亭振声而辉,此举无疑是打了沛郡刘氏的脸。若无人故意曲解乱传,日久终会平息。可如今风传,皆言刘氏有目无珠,致使明珠自辉。原本平常不过的离弃分宗,上升至风议,关乎着门阀世家的郡望,刘氏岂会置若罔闻?
庾亮啊庾亮,不愧深谙门阀斗争,知道该如何出手,才能杀人不见血。不着痕迹的将传言稍加变动,便为刘浓树下难以逾越的强敌。
山外,有人在车内唤过随从,冷冷问道:“他们母子可愿前来?”
随从答道:“不愿,人已离去!”
正帘猛然疾荡,车中之人踹帘而出,立在车辕上翘望。只见在那山坡上,一行人正缓慢离去,无人前来迎接,仿似根本不曾见到。人群才穿过箭岗,那道横曳在山口的栅栏噶吱吱的一阵乱响,闭了。
“安敢如此无礼!”
他是沛郡刘氏子弟,刘熏,眼望着远方狠狠的一跺脚,跳下牛车,向后面行去,边走边道:“竖子!着实可恶,目中无人矣!”
后面的牛车挑帘,从中跨出个年约二十三、四的儒服郎君,面目清秀,眉极长,脸上带着笑,问道:“十三弟,咋了?”
刘熏忿忿说道:“耽兄,刚才那小孽障遣人来问,我便要他带着那贱婢一同前来相见,谁知他们不仅不来,还闭了栅栏。我就说嘛,这种事情,何必你我亲自前来,只需遣个仆从投书即可。若他们不识好歹,敢于我沛郡刘氏作对,当如螳臂当车尔!”
说到这里,又骂了一句:“孽障!”
儒服郎君长眉微皱,看了一眼紧闭的栅栏,沉声说道:“十三弟,切莫再说,我刘氏子弟,何来孽障?”
“耽兄……”
“十三弟!”
儒服郎君声音一凛,制住刘熏的话头,暗中则叹了口气,唤过随从让其前往箭哨通传。随从片刻折回,低声道:“回禀郎君,岗哨说半个时辰后,方可放行。”
刘熏大怒,猛地一掌拍在车壁上,喝道:“砸,把栅栏给我砸了!”
“这……”
随从们惊愕,面面相窥,自己这方只有十几个人,刚才那一群白袍亦都带着刀,若真闹起来,那可讨不了好啊。
儒服郎君是晋陵县府君刘耽,他扫了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刘熏一眼,暗悔不该和他一起来,淡声道:“那就等吧,等半个时辰!”
刘熏还待说话,却被他斜掠一眼,作不得声。他们虽同是刘氏子弟,可刘耽是府君,他刘熏却只是个白厢。
……
刘氏倚在庄门口,眯眼瞅着刘浓和杨少柳联袂行来,笑意溢满脸,身侧侍着巧思和女婢留颜。
无思则无病,心宽则气顺,近来刘氏的气色极好。有个懂事且能耐的儿子,再多了个可人疼的聪慧半女,她心里美得很。
刘浓和杨少柳将要行到近前时,脚步加快,齐呼:“娘亲!”
刘氏拍了拍刘浓的脸,笑道:“我儿,衣服要多穿点,可别冻着!”又拉着杨少柳的手,细细打量,越看越喜,柔声道:“刚去西楼寻你,你和虎头都不在,外出访雪是雅事,理是应当。只不过,怎可穿得这样少?”
说着,还拂了拂杨少柳斗蓬边上的落雪。
杨少柳眼底有水气迷漫,轻轻撇过,挽着刘氏往庄内走,边走边道:“娘亲,昨日让夜拂带去的狐毛裘怎地不穿着?可是觉得花色不好……”
刘氏笑道:“好着勒,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刘浓默默的跟在她们身后,心里有些犯酸。刘氏现在对杨少柳,比对他这亲生的儿子还好,时不时的就会溜到西楼嘘寒问暖,颇让人嫉妒。
穿过中庭院子,来福习剑早课刚停,正拄着剑喘着气,满脸大汗的跑过来,朝着刘氏便要行大礼。刘氏和儿子一样待来福是不同的,赶紧呼道:“别跪,小心惹一身湿!”
又吩咐巧思给来福取帕子擦脸。
来福一手提剑,一手捏着巧思的帕子,嘿嘿傻笑。惹怒了巧思,她双眼一瞪,来福立即矮了半截。
这一切,落进刘浓的眼中。满心觉得真美好,不容任何人破坏!
杨少柳扶着刘氏,低声说道:“阿弟的功课在外已教过,此时晨光尚早,娘亲上次说起针绣,正好我有一图谱极是难解,想请娘亲帮忙分解。”
刘氏不疑有它,便笑着由她扶走。一大一小俩美女,被众多女婢侍奉着漫向西楼。刚及楼上,杨少柳投目而下,朝着刘浓轻轻点头。
刘浓赶紧遥稽行礼,沛郡刘氏来意不明,杨小娘子这是故意拉走刘氏的,免得让刘氏知道了,徒惹担心。刘氏身子弱,心较轻,不可过多伤神。
目送摇红浮绿隐在西楼。
刘浓沉声道:“来福,碎湖,随我去迎客!”
稍徐。
厅门大开,刘浓跪坐于其中,把着矮案上的茶具烹茶。门外候着四个带刀白袍,来福按膝在左,碎湖跪坐在右。
寂静,院中不闻声,仿佛能听得火舌嘶吐的声音。而此景正合意,他们已非昔日仓皇惊鸟,怎可轻辱。
“啧啧,真是破旧,这种鬼地方,怎地还能住人?”一个大大冽冽的声音从前院传来。
木屐声徐起徐落。
一前一后行来二人,李催领在一侧,居前之人目不斜视,居后之人左探右盼,时不时的指东道西。
待看见门前昂着四名带刀白袍,那落后半步的人猛地一顿,嬉笑声卡在了喉中,止步不前。倒是另一人,面色仍旧清风朗月,直直的走到台阶下站定。
刘浓静待他们已久,在案后按膝而起,挥着大袖行到门前,遥遥一个长揖,问道:“敢问,客从何来?”
刘熏见他足不出门,极是无礼,正欲说话。刘耽已抢先一步回礼,朗声道:“非是客,乃至亲,二十八弟!”
嗯,不好对付,一来就扣顶帽子。
刘浓眉间轻扬,出屋及上木屐,迎下台阶,再度一礼,说道:“刘浓见过俩位郎君,远来即是客,请到内厅一叙。”
刘耽居平辈而还礼:“沛郡刘耽!”
刘熏倨傲的拱了拱手:“沛郡刘熏,我耽兄是晋陵府君!”
“刘府君,刘,刘郎君,请!”刘浓侧身相引,心中暗道:刘耽是个人物,这刘熏却从未听说,不过瞧这厮的模样,不知名也属正常。
三人进了内厅,对坐于案。
刘浓跪坐在案后,说道:“寒雪正盛,煮茶一壶,寥为客人驱寒。”
说着便开始煮茶,手法较之往日更渐浑圆如意,刘耽看得新奇,专注的看着行茶。而那刘熏则胡乱瞄着,最后把眼光定在碎湖身上。嘴角一歪,尽往女孩儿的隐私之处瞟去。碎湖低头避过,他犹不肯放,竟埋头而探,极尽挑逗。
“扣!”
刘浓暗怒,食指在案上一声扣。来福猛然瞪眼、挺身、前倾,携着一股子野性辗过去,赫得刘熏差点惊叫出声。
“郎君,莫惊!”
刘浓轻挥右手,漫不经心的制止来福,继续煮茶。
刘耽横了刘熏一眼,心道:没用的东西,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唉,就算有族长倚着、宠着,给他机会煅炼,但也休想入得大雅之堂。
“茶名碧萝,解渴,亦可驱寒!”
刘浓一边弄茶点水,一边淡然的说着。片刻之后,起茶,浅浅注了三碗,水线激得茶香四起。碎湖悄步迎上,持碗逐一奉于三人面前,然后徐徐而退。当碎湖给刘熏奉碗时,来福一直注视着他,若他敢行恶心之事,说不得就要把这家伙给扔出去,滚滚雪。
刘浓虽然微笑着,但也挑着眉,斜看刘熏。刘熏被他们俩看着,直觉浑身极不自在,不敢自找没趣,倒是规矩了些。
厅中气氛,尴尬中藏着微妙。
刘耽一直在打量刘浓,好像忽略了身旁的刘熏,心道:传言倒是非虚,不徐不急,不愠不火,进退有据,颇晓分寸;真是个明净如玉的小郎君,不知是否真具慧才。嗯,听说他极擅咏诗,不如……
他敛眉品茶,茶香缠人欲醉,赞道:“真是好茶!清神静心,让人舒畅无穷。听闻二十八弟极擅诗赋,为兄亦爱好此道。嗯,来得太过仓促,未曾备礼,愿赋诗一首,请二十八弟予以品鉴,若何?”
刘熏也喝了一口茶,刚一及口,便撇了嘴,嚷道:“淡如水,没有半分味道,耽兄怎会说是好茶?”
闻言,刘耽转眼相对,面色已愠,低声喝道:“十三弟!如若不喜,可回车中等待!如若不往,休得再多言!”
“耽兄!”
刘熏脸色骤凝,没料到刘耽竟当场给他脸色,实在是挂不住,横了刘浓一眼,把茶碗重重的一顿,站起身,噌噌噌,气冲冲的走了。
待他远去,刘耽按着膝,身子微微前倾,歉然笑道:“十三弟自小性子便是如此,失礼之处,还望二十八弟看在同是刘氏子弟份上,莫与他计较。不过,他这一走,我们倒好继续品茶说诗了。留下他,他也听不懂,岂不无趣!”
两人相视一笑。
刘浓捧起茶碗,浅抿,笑道:“刘府君携弟远道而来,刘浓年幼,礼数多有不周,焉敢怨怪。”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半晌,才又续道:“不知刘府君雪日至访,所为何事?”
想单刀直入!
刘耽右手四指上下起伏,轻扣着膝盖,笑道:“些许小事,稍后再说。此时雪景正清,岂可轻负。为兄想以诗相赠,莫不是二十八弟嫌为兄才陋,怕有辱耳听?”
这话有些重,自他一来,一直称呼刘浓为二十八弟,便是想先以言语坐实。刘浓又岂会不知他的打算,只是这刘耽温文尔雅,言语亦拿捏得极有分寸。伸手不打笑脸人,刘浓也不好再拒,只得稽首道:“愿闻刘府君佳作!”
刘耽长身而起,抖了抖袍袖,度至门前,遥望着斜斜飘拂的白雪,略一筹措,便已有所获,朗声道:“梅花不着色,透莹欲点晴。”
刘浓眉间轻挑,赞道:“好句!”
刘耽微笑,跪坐在案前,漫声咏道:“梅花不着色,透莹欲点晴;昼起铺天席,室浸有香凝;岁寒不见松,婆娑悄然隐;摇帷漫葛霁,冠带何弃屏!”
他的声音时快时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