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
将将奔出五里,一骑北来,高声叫道:“回禀刘威虏,敌骑犯境,两千之数。”
“从速,拦敌于野!”
刘浓拍马疾驰,身子微伏于飞雪背上,目光冷凛。胡骑,野战胡骑!!
“报……”
再奔五里,侦骑复来,扬声叫道:“敌骑转向,奔向东面,欲入陈村!”
“转向,奔袭陈村!”刘浓来不及思虑,向右斜拉马缰,飞插向东。
龙首东探,龙身随即荡起一道半弧线,疾速转向。
孔蓁秀眉飞挑,拖着长枪,随队转向,奇道:“陈村已无人,为何转入陈村?”
曲平嗡声道:“数日前,我军宿卫于登封,若未换营,一眼便可见陈村!”
荀娘子细眉微皱,却骤然一放,神情极喜,拔剑娇呼:“陈村地势呈凹,西低而东高,敌骑由西入陈村,恰逢斜向我军。我军居东南高势,携势袭下,当可撞作齑粉!”
“撞作齑粉!!”
第两百八十八章逝者于生
“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撕裂寒风,由东南疾传,将将奔入村中,尚未来得及肆掠的胡骑纷纷抬首向东,只见,天之东,铁林如山。
“敌袭!”
“拔转马首!!”
“我等乃狼神之子,驰青天于上……”
刘岳乱发狂舞,翻飞于马背上,猛然看见引路奴,吊眼一瞪,顺手拉弓,“嗖”的一声,将引路奴射翻于地。而后,挥扬着弯刀,匆匆奔向东南斜坡,嘴里则乱叫:“唷嗬,唷嗬!”
“唷,唷……唷嗬”
两千胡骑不愧生长于马背,虽惊而不乱,在刘岳的带领下,冲向东面,边奔边调整着阵势,鬼叫着,翻滚着。
“呜,呜……”
冲阵号角响起,东面铁林猛然暴开,铁甲如狂浪,疯卷疾插。
“压枪!!”曲平一声暴吼。
“嘎嘎嘎……”
高耸的铁林猝然一矮,长达两丈二尺的木枪被压向前方,枪尖丛簇!
“放箭!”
犹自间隔五百步,刘岳却忍不住一声狂叫,眼角乱跳,嘴唇颤抖,他从未见过带枪之马,亦未见过如此阵势。
“簌,簌簌!”
骑弓力弱,袭来之箭软坠于地,五百步,眨眼便至。铁骑对撞,胡人胜在骑术精湛,白袍胜在装具精良,铁与血的见证,便在此时!
“轰!”
暴了,不可一世的胡骑被中穿!
刘岳险险避过一枪,拖马跳开,而眼前一片迷蒙,一个个的胡骑被扎死,被削头,被刺翻,乱滚一气。他瞪突了眼睛,不敢相信,眼中所见乃狼神之子。草原之子无往而不胜,汉奴羔羊,岂可与狼骑争锋?!
“挺盾!”
“斩!”
“挺盾,斩!”
白袍犹若怒龙出海,来回凿穿,血水喷洒,头颅乱飞。孔蓁挺枪刺死一名胡骑,一瞥眼,只见三丈外刘浓反手砍飞一头,血雾溅满墨甲,顺甲而流,极其狰狞,女骑将眨了眨眼睛,怔得一瞬,身侧猛然暴起一道光寒。
避无可避!
“唰!”
千均一发之际,丈二剑槊纵插而来,划过一片扇光,将偷袭之敌削首,曲平狂舞剑槊,再扎一敌,回首朝着孔蓁笑了笑。
孔蓁见那无头之尸犹不坠马,抬枪将其刺落,却见打斜奔来一骑。乱发如虬,满脸横骨,鼻大孔深,正是刘岳拍刀来战孔蓁。而此时,孔蓁已然脱离骑阵。
“驾!”
孔蓁一夹马腹,提马纵枪,衔阵疾去,对身后紧追不舍的刘岳不管不顾。
“唷,唷嗬!”
北风咧响于耳际,刘岳觉得好似翻飞于风中,浑身上下轻松无比,眼中却死盯着那一点殷红,看着她仓皇逃离,看着她愈来愈近,刘浓岳的吊眉眼里充斥着血丝,他要将她擒下马来,捉在怀中,肆意蹂躏,诸如此般,方乃草原之子。
近了,已然衔尾。
“唔,荷……”
刘岳咧着嘴鬼叫,身子极力前倾,挥扬起长刀,一刀横拍,欲将那娇弱的羔羊拍翻。羔羊马术了得,竟然仰身便倒,避过了这一刀。
“簌!”
血蒙蒙的眼中,突地冒出一点寒星,那锋刃越来越近,乍眼致极!随即,便觉胸口一寒,浑身力气如海倒竭,再无半丝力气,即便刀也握不住,“啪哒”一声弯刀坠地。
“哇!”
刘岳喷出一口鲜血,眼睁睁地看着胸口窜出一股血柱,此景他极其熟悉,他曾见过无数的汉奴被扎穿后,乃是这般。可如今,却轮到了自己。欲伸手堵住那股血泉,却连挥手之力亦无。
血,血花绽射。
“轰!”
刘岳低着头,看着那美丽血花,不甘心的动了动手指,殊不知,他的手指动了,却放松了马缰,身子斜斜一歪,如烂泥般坠入草地。
“蹄它……”
马匹骤然受惊,扬蹄乱踏,恰好踏中刘岳的伤口,将那血柱堵回了胸膛,胸腔塌陷之下,血水瞬间倒灌,从眼睛、鼻孔、嘴巴喷出。
“唷……”
刘岳躺在草地中,感觉不到痛楚,无边的疲惫层层袭来,为何青天乃血红,为何狼骑会败于羔羊,为何羔羊会回马枪,羔羊啊,为何也……
“哈哈,胡贼……”
身侧响起一声惨笑,这声惨笑无比凄厉,纵使刘岳即将回归大地之母的怀抱,也禁不住为其所惊。随即,被血缚盖的眼球骤放,刘岳看见一道血影朝他扑来,脸上猛地一痛,而后,一切归无。
冷风瑟瑟,来回盘旋。
孔蓁拍马纵至坡上,杀戮已尽,凛凛朔风里带着浓浓的血腥味,蓦然间,她的眸子一滞,只见在一堆残肢断体里,有人正抱着一具尸体疯狂的啃噬,那人胸口中箭,眼见不活,却悲叫着,不停的啃,不停的咬,把他身下的死尸脸上咬得稀烂。
“朴!”
那人吐出一只眼球,咧着带血的嘴,斜斜看向坡上的孔蓁。待见女骑将被他吓坏了,他翘了翘嘴唇,想朝她笑一笑,焉知,却更为狰狞,赫得孔蓁不自禁的勒马后退数步。他愣了一下,扯下额上的黑布,竭尽全力,把它缠在脸上,缠得死死的,连眼睛亦不露,而后,面向大地,张开双手,“朴嗵”一声,扑倒于血水中。
“呀!!”
“杀戮起于心祸,祸起于贪野,若欲使杀戮不再,当持手中剑,逐贪于心,驱祸于野,渐化于无,转而上善。”
孔蓁忍不住的掩嘴娇呼,却于此时,身后传来冰冷而沉稳的声音。小女郎猛力一勒马首,拖枪回望,白骑黑甲正屹立于身后。
刘浓伸手拔去卡在胸甲中的断箭,解开颔下系领,取下牛角盔,捧在怀中,轻轻纵马上前,与孔蓁并肩而列,放眼打量凹地。
此战,非战于内,抗敌于外,实乃最为痛快之一战!此战,两千五百铁骑对抗两千胡骑,一触即溃!仁慈为何物?仁者当为大仁也,先大仁而后慈,大仁者,当为天下皆仁也!
孔蓁理了理被风燎乱的秀发,借机偷看刘浓,但见刘威虏面色冷寒,星目若静湖,越蓄越深。山野小女郎紧了紧手中长枪,欲言又止。
“蹄它,蹄它……”
马蹄声轻响,孔蓁歪过脑袋一瞅,荀娘子踏马奔来,背后披风张扬,腰间长剑缓摆,渐行渐近,浑身华甲点绯红,秀眉微挑扬英姿,阳光衬着她的脸庞,如玉般光洁,神情镇定若渊。
孔蓁心中幽幽一叹:几时,方可与荀娘子一般呢……
“希律律……”
荀娘子奔至近前,秀足用力一蹬,高高勒起马首,人随马起,朝着刘浓浅浅一笑,指向北方:“大捷!”
刘浓剑眉一扬。
孔蓁提马纵到荀娘子身边,嫣然一笑,捧枪道:“荀娘子主战,当为大捷!此战……”
“非也!”
荀娘子秀眉挑了两下,抿了抿嘴,静待刘浓问。
刘浓不问,只皱眉思索。
少倾,刘浓突然道:“莫非,洛阳,已复?”
“然,非……”
“报……”
一骑飞来,高声叫道:“回禀刘威虏,洛阳战事将毕。日前,韩将军一战却敌,阵斩近万,刘曜携残卒仓皇西逃。而今,韩将军正与李司州会军于洛阳东,洛阳,指日将复。奉韩将军之命,速请刘威虏携粮草于洛阳,饮马洛河!”
“韩拆冲已胜,饮马洛河……”
刘浓神情一喜,嘴角无声而裂,下意识的将头盔往右一递,提起马缰朝北便奔。
“咦……”
荀娘子一声惊咦,怀中多了一物,乃是牛角盔,瞅了瞅那染血的盔缨,秀眉紧皱,欲挥手扔却,却又犹豫,欲扬声娇呼,奈何刘浓人已去远。抱着头盔,左右为难。
孔蓁掩嘴偷笑,细眉翘来扬去,忍得好辛苦,奈何娇躯却轻颤不休,丈二长枪也在轻轻颤抖。终是未能禁住,“噗嗤”一声,娇媚的笑了起来。
“哼!”
荀娘子冷冷一哼,啪的一抽鞭,捧着铁盔,策马飞驰,孔蓁紧随其后。二女大红披风飞扬于风中,追上那浪卷白袍,分居于左右,联袂而去。
……
江南,华亭刘氏庄园。
“喵,喵……”
大白猫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在光洁如境的楠木廊中,在它的身后,跟着一群白猫,不知何故,中有一只却作澄黄,最为突兀,叫的也最欢。听其叫声,大白猫慢悠悠的回过头,瞅了一眼黄猫,而后,长长的胡须颤了颤,回首,继续走。
“嘎,嘎……”
白将军与白牡丹列阵于楼梯口,在它俩的身后,也有一群白鹅。
“喵!”
“嘎!”
大白猫对上了白将军,二者互不势弱,你瞪着我,我躬着腰,眼见即将上演一番生死战。便在此时,廊上传浅浅脚步声,猫群与鹅群齐齐转首,望向声音来处。
碎湖端着手,踩着蓝绣履,引着雪雁与莺歌款款而来,待见了对阵的两方,细眉微颦,蹲下来,摸了摸大白猫的头,抚了抚白将军的脖子,嗔道:“莫要胡闹,且到院外玩去。”
“喵……”
大白猫被她抚得极其舒适,满意的抖了抖须,领着它那一帮崽子沿着楼梯匍匐而下。
“嘎,嘎……”
白将军与白牡丹见敌已去,携着鹅群衔尾追上。
“噗嗤……”
雪雁掩嘴轻笑,瞅了瞅绿萝的院子,轻声道:“碎湖阿姐,为何绿……”
“休得胡言!”
碎湖支起身来,将雪雁喝制住,绿萝已坐怀十月有余,却迟迟未能诞下刘氏少主,阖族皆惊,深怕有失。即便远在建康的杨小娘子,闻知也惊,匆匆赶回了华亭,日夜陪着主母。而主母终日皆在向三官大帝祈福。
“碎湖大管事,碎湖大管事……”
第两百八十九章秋兰降子
早冬夕阳,卸却昔日辉煌,滚落满地金汤。
楠木廊上,一群莺红燕绿沐浴在此夕阳中,阳光荡着萝裙,辉着步摇,相映对执,极其雍容。院中,以李催为首的壮年男子围绕着五株柳树,匍匐于地,向少司命乞讨,神情极其虔诚。
刘氏听着室内隐约的呼声,时尔摸着巧思的手,嚷着如何是好;倏尔执着杨少柳的手,惊中带喜,笑言喜事终来;不时,又问着碎湖,可有将各色物事备好,喜草、芫花、定心汤、马衔铁等物,缺一不可。
碎湖徘徊于楼梯口,看着雪雁与莺歌迈着小碎步,揭开湘妃一角,缩头缩脚的端着热水盆进去,稍后,捧着血水盆出来,大管事一张小脸蛋赫得煞白,想问又不敢问,唯恐惊吓了尚未入怀的小少主,只得把嘴唇咬作一半樱透,一半雪艳。
刘氏被拦在人群外围,眼睛虽看不见室中往来,却知晓时辰,现下已入卯时二刻,已然过去六个时辰了,心里七上八下,实在难熬,当下抹去杨少柳的手,排众而出,欲挑帘而进。
“娘亲!”
杨少柳绣履斜踏,身子巧俏一旋,拉住她的手臂,压低着声音,柔声劝道:“娘亲,少司命正行降福,切切不可亵观。”
刘氏拍了拍额头,轻声嚷道:“唉,这可如何是好,昔年虎头,五个时辰便出,绿丫头身子娇弱……”话出一半,赶紧用手捂住,满脸惊色。
巧思见主母额头密布细汗,掏出丝巾蘸却刘氏脸上惊汗,揽着她的手臂,细声笑道:“主母但且宽心,小少主坐怀时日便异于常人,定乃有福之人,晚出几个时辰……”
“巧思,休得胡言!”
巧思之母徐氏压着嗓子一声喝斥,伸出根手指头,用力的点了一下巧思的额头,把她的话语给点进去;眼光又瞟向忐忑不安的大女儿碎湖,忍不住的责道:“碎湖,滋事体大,桃林道旁早已备下乞室,为何却要在室中乞子?”(道旁、坟旁产子,有众神护卫,可助产妇顺利得子。)
闻言,碎湖脸上唰的一下尽白,飞快的溜了一眼主母,待见主母细眉堆云;大管事心中酸楚难当,嘴唇颤抖了两下,眼泪慢慢溢了满眶,蓁首低垂,盯着自己的脚尖,默然不语。
杨少柳淡声道:“娘亲,此事不怪碎湖,乃是孩儿所命。”说着,不待刘氏出言,又道:“时令已入冬,绿萝坐怀延久,身子已然虚乏,不可轻动,不可惊寒,室中最为相宜!”言罢,眸子缓缓扫过廊中,将一干莺燕扫的低眉敛首;再飘向院下,李催、胡华等人不敢与其对视,身子匍匐得更低。
半晌,刘氏满脸歉意的看着碎湖,喃道:“柳儿所言极是,柳儿擅针术,亦擅养生医术,自是,自是有理,碎湖……”
碎湖徐徐抬首,眸光敛艳,眨了两下,正色道:“主母勿忧,小少主定可安康。”声音既细且沉,端在腰间的手指却深深陷入百褶裙里。
“是呢……”
这时,身着黑白相间襦裙的妙戈,及时揽上了刘氏的另一支手臂,淡声道:“主母,咱们与其守侯于门外,莫若入院中向少司命乞福,小少主定然平平安安,落入喜草。”
“甚好,甚好,理应向少司命乞福……”
当下,险些堵塞楠木廊的莺燕们提着裙摆,迈着绣履,沿着楼梯如云浮下。
来到院中,刘氏率先跪伏于白苇席中,引领着众女向天祈祷。大司命通司人之生死,而少司命则司人子嗣之有无,乞福于少司命,礼节端庄而肃穆。
刘氏抬手于眉,默然想了想杨少柳所教祷词,以额抵背,喃道:“美暨于善,承良惠兮于天女,秋兰青兮,子伏于叶兮,天女乐兮,沐天河之珠,垂琅寰青佩,结草于舟,衔歌于舞,降子于露……”
满院皆伏,吟蛾有声,唯余杨少柳尴尬不已的站在柳树下,孑然鹤立,眸子颤来颤去。她方才一个不留神竟为众女携裹至院下,现下好生为难。
夜拂轻轻拉着小娘子跪下,轻声耳语道:“小娘子若是不喜,何不向天女求缘呢……”
“哼!”
杨少柳细眉紧颦,提着裙角一荡,身子徐徐静伏,宛若海棠怒放,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四周,见众人细语如蚊,无人注意她,小女郎心中稍安,加额于眉上,缓坠于地,暗喃:“天女闻禀,曹妃爱今日不乞子,不求缘,唯愿……”
碎湖伏着身子,悄悄看了一眼杨少柳,面上带着柔柔笑容,暗喃:“天女闻禀,愿小郎君平平安安,愿小少主安康顺和,愿主母勿再疑心,愿小娘子早日遂愿,愿华亭刘氏昌盛不衰……”待许了长长一堆,却从未提及自己,她回过神来,眨着眸子,轻喃:“暨此诸福,告乞天女。碎湖,再无别愿。”
兰奴祈祷礼与众不同,双手交叉于胸怀,闭着眸子,喃道:“地母阿嬷,护佑灵性洁生。小少主,定将平安。”前半句,她说得极快,乃是鲜卑语,后半句,一字一顿。殊不知,就在她的话语将将落地之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瓜啼。
“咿呀……哇哇……”
脆嫩而洪亮的瓜熟蒂落声传遍院内院外,祈祷的人肩头齐齐一抖,继而,纷纷抬起头来,望向二楼,脸上洋满着笑容。
莺歌奔出室,探首出廊,朝着院内人群,院外人海,用力的挥着手,喜呼:“小少主!主母,母子皆安,乃是小少主!!”
瞬间,狂喜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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