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方乃是雍丘,历经数月熬战,祖逖击败了石虎,正欲挥军入陈留时,却又被石勒遣军劫了粮草,便只得勒马回雍丘。石勒得此喘息之机,当即便从邺城抽调一万铁骑入陈留,并勒令石虎不可轻易出战,据城死守。
两军隔着雒河对峙半月,石勒与祖逖交战多年,深知其人难敌,又恰逢青州内乱,便遣人至成皋县,为祖逖之母修墓祭灵以示好,且致信祖逖,意欲罢止刀戈,互开边市。祖逖未予回信,却得帐下长史骆隆之计,放开边市,大肆购粮购马。石勒闻知,当即命人以马换铁。
而刘浓怀中之信,来自兖州郗鉴。郗鉴将于下月初,秘入雍丘,与祖逖会晤。郗鉴信中言,希望能在雍丘,可见上刘浓一面。
见,亦或不见?
刘浓眉头越锁越紧,郗鉴待他恩情深重,此来豫州也极为不易,见是必然要见的。然则,宁不尴尬乎?况且,郗鉴为何前往雍丘?莫非……
“阿父!”
便在刘浓心思电转之时,正在行弹棋的小黑丫突然一声轻呼,打断了刘浓的思绪,随后薛恭与郭璞齐至。
在二人身后,尚有一人。
第两百六十二章怀壁之欲
余日已垂,四野一片白茫。
郭璞浑身风尘仆仆,面上带着笑意。薛恭怀中抱着一坛酒,另一只手提着食盒,阵阵香气透盒而出,令人食指大动。而另一人,身着儒冠宽袍,懒懒的立在院子口,慢慢地挥着一把破羽扇。
待郭璞与薛恭向刘浓见礼毕,那人方才度步上前,朝着刘浓慢条斯理的一揖:“赵愈,见过刘殄虏。”
“刘浓,见过赵郎君。”
刘浓面带微笑,还了一礼,此人乃是赵固之子。
自从那次强渡鲖阳之后,因南北畅通之事,刘浓又与赵固、郭默打过几次交道,郭默不置可否、默然允许,赵固的态度却令人难以琢磨,明面上不冷不热,暗中却命赵愈与刘浓时常往来。是以,众人早已熟识。
这时,郭璞瞅了瞅薛恭手中的食盒,抽了几下鼻子,搓着手,笑道:“郎君,且入内再续吧。”
薛恭掂了掂食盒,憨厚的笑道:“刘府君,此乃老酱陈兔,入味绵重,薛恭知晓府君喜食山野之味,故而,厚颜叨扰。”
闻言,正在树下捡棋子的小黑丫嘟了嘟嘴,脆声道:“娘亲共酱三只,刘县丞得一只,睿蕊阿姐得一只,而今刘府君再得一只……”言至此处,歪着脑袋看刘浓,眨了眨眼睛,认真地道:“故而,黑丫没得食。”
“噗嗤……”
“哈哈!”
织素嫣然一笑,弹了下小黑丫的额头,刘浓等人齐齐大笑。
郭璞极喜逗弄小黑丫,便收了笑,负着手走到树下,一本正经地道:“小黑丫,若将伊威酱之,亦可食!”
“哼!织素,你我改日再战!”
小黑丫细眉一挑,偏过头,抱着棋壶便走,走到一半,又匆匆奔回来,朝着老树,扬手一招,树下当即窜下个灰影,正是她养的伊威。那伊威也着实机灵,见郭璞伸手欲捉它,嗖的一声,钻入棋壶中,只露出一个脑袋,乌溜溜的转着眼睛。
“恁地可恶!”
小黑丫狠狠的瞪了一眼郭璞,身子巧巧一旋,气鼓鼓地绕过他,而后,脚步迈得飞快,深怕郭璞掂记上她的伊威。
薛恭抱着酒坛,高声喝道:“黑丫,尚未与府君作别,岂可如此无仪!”
小黑丫迈着小碎步,头也不回地道:“每日皆见,何需作别。”
“这……”
薛恭神情尴尬,欲伸手捋须遮掩,却两手都有物,只得讪然道:“薛恭管教无方,教刘府君、赵郎君见笑了!”
刘浓也极喜天真纯朴的小黑丫,而上蔡县有了她,也平添不少生气,便笑道:“薛小娘子,性洁率真,委实难得一见,何故言笑。”
赵愈也道:“刘殄虏所言甚是,薛内吏之嫒,便若鱣鲔发发、葭菼揭揭,正是烂漫之时,若管束过甚,反为不美。”
郭璞摇步过来,笑道:“小黑丫乃我上蔡名嫒也,上蔡多奇女,既有贞蕤睿蕊、雪女,尚有惠风齿剑,嗯……”话语一顿,嘴巴朝着西院撸了撸,似有畏惧不敢言,遂转移话题,把手一摆,笑道:“郎君,酱兔需热食也!”
众人默然一笑,心领神会。
当下,三人入内。
室中已掌灯,淡淡芥香盈浮于室。
乌桃矮案前,身着大红轻纱的红筱正伏着身子燃香,身姿婉约、窈窕婀娜,赵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郭璞重重一声咳嗽。红筱徐徐回首,见四人联袂而至,心知他们必有正事,便引着织素悄然离去,临走时,斜掠赵愈一眼。赵愈浑身一个激淋,缩了缩头,不敢与其对视。
薛恭将食盒揭开,摆上两碟酱兔肉,一碟不知名的野果,以及两碟小野菜,倒了三盅劣酒,刘浓有诺在身,以茶代酒。
兔肉酱的极重,辛辣而爽口,刘浓喜食,接连吃了好几块,北地艰辛,即便是他,终日也是粗粮饭菜,填饱肚子便可。
郭璞捏起最后一块兔肉,一丝丝的啃,面上神情极其惬意,浅浅啄了一口酒,哈出一口气,笑道:“回禀郎君,由南至北众坞,郭璞已然逐一尽访,南北之道,想必无忧也!孤峰岭匪首孔炜,却有一求。”
“何求?”刘浓用丝巾抹了抹手,抿了口茶。
郭璞道:“其人,欲以马匹一百,换粮三千石。”说着,瞅了瞅薛恭,又道:“郭璞至孤峰岭时,众匪已行杀马。”
“唉……”
薛恭把酒碗一顿,长长一叹,侧然道:“暴殄天物皆因无粟可食,其奈何哉!上蔡缺马,换马亦可,然,而今田粟尚未收,粮从何来?”
郭璞淡然一笑,看了一眼赵固,淡声道:“郎君,依郭璞度之,其意必不在换粮,若行换粮,何需舍近求远?”
赵固扬了扬眉,捉着酒杯默饮。
薛恭稍作一思,也明其中究理,沉声道:“若是其意不在粮,所为何来?莫非,意在上蔡?府君,此事切不可为,孤峰岭聚匪两千有余,非同流民,皆乃凶悍之辈,往年一旦缺粮,便肆掠村野。而我上蔡百事方兴,人心尚未靖稳,秋收又将至,兴许胡骑也会闻风而至。若是此时接纳,弊过于利也!”
刘浓剑眉微皱,拇指轻扣着食指,暗暗沉吟,一时未决。
郭璞嗡声道:“昔日不投,今方起意,其为何哉?其一,当在粮尽,而佐近已无民可抢,故而,只得求活;其二,当为见机行事,借路入上蔡,若我上蔡势大便投,若非,抢粮而走!兴许,尚可取我等而代之!”言罢,嘿嘿冷笑。
“朴!”
刘浓拂了拂袍摆,发出一声轻响,而后,笑道:“翟氏庄园尚存粮五千石,可换粮与他。若其意真欲来投,上蔡不拒!”
“府君三思!”
薛恭赫了一跳,当即起身,朝着刘浓沉沉一揖,朗声道:“府君,即便缺马,何不待秋收毕时?届时,再引其来附,纵使其人存有二心,我等亦可从容内控!而非此时,人心惴惴之下,恐生事端!”
“非也,郎君所谋深远也!”
郭璞眼亮若星,声音沉长绵稳:“而今,我上蔡境内,万民播种之事,北地已然尽知,又恰逢大丰之年,裸粟于野,不知几人见势起意!虎视眈眈,其欲逐逐,欲壑难填之下,我等若避,必为众欲分噬。莫若将势就势,纳入其中,从而遥镇诸方!”
一语落毕,摆目横视,锵锵生威。
赵愈手中酒杯一抖,酒水洒满手背。
刘浓环扫众人,漫不经心的掠过赵愈,郭璞所言在理,即将丰收的上蔡便若甜美的果实,不知多少人暗中窥视,与其滋意难填,莫若将计就计,当即作决:“便如此!若其率部来投,控于军营,卸甲却兵,不令其出!若生异意,即弑无赦!”
“诺!”
郭璞一揖及地。
薛恭眉头一阵疾跳,心思转来转去,终是一声暗叹,揖道:“府君之虑,确属正理!裸粟于野而他人饥,必生异祸!”言罢,瞥了瞥赵愈,挪了挪腿,离他稍远一些。
刘浓淡淡一笑,举起茶杯邀饮。
郭璞与薛恭对了下眼神,举杯就饮。
赵愈眉梢颤了几颤,举起酒杯,靠唇又止,几番反复,终是沉沉一顿酒杯,揖道:“刘殄虏,赵氏,绝无此意也!”
“然也!”
郭璞大点其头,双手揽酒,一饮而尽,挑了挑眉,故意道:“赵氏乃良善之辈也,固始县存粮若干,岂会觊觎上蔡些许粟米。”说着,右手攀上赵愈的肩头,吐着浑浊酒气,笑道:“豫路,若行换马,上蔡军粮堪忧,不知,令尊可否……”
“可也!”
淡淡的一句话,惊怔全场。
赵愈皱着眉,抹去郭璞的手,又用手扇了扇扑面而来的酒气,顺势往一侧退了退,而后,朝着刘浓深深一揖:“赵愈有一求,若刘府君应允,赵氏可借粮五千石!”
刘浓剑眉一挑,问道:“何事?”
赵愈道:“郭默!”
郭默……
闻言,刘浓眉头蓦然一紧,郭璞与薛恭面面相窥,随后,齐齐头摇头示意刘浓否决。赵愈却仿若未见,捉起案上酒杯,一口饮尽,而后,侃侃而言,娓娓作叙。
半个时辰后,三人告辞而去。
稍徐,郭璞去而复返,却见刘浓已然出室,正孤身立于树下,仰头观月。
红筱与织素站在屋檐下,也在翘首望月,阶上,两缕斜长纤影随风而冉,晃觉微寒。
郭璞正了正冠,轻步走到树下,与刘浓并肩而列,沉声道:“郎君,郭默之事,需得谨重!”
呼……
刘浓暗吐一口气,摇了摇头,微眯着眼,叹道:“实乃,多事之秋也。”
……
晓月如钩,弄影鹤纸窗。
陆舒窈与桥游思对坐于案,室中再无他人,而湘妃帘外,芭蕉树下,苇席展铺,矮案错摆,聚了一群莺燕,刘氏、碎湖、兰奴等人皆在,各色精致吃食摆在案上,却无人品尝,一群女子汇聚,本当欢声笑语,焉知,四野里,却静悄悄一片。
借着月光一辩,一个个微微倾身,投目于鹤纸窗,面上的神情,紧张中带着期待。
室内。
陆舒窈恬静的微笑着。
桥游思抱着小手炉,长长的睫毛,似蝶扑扇。一颗芳心复杂无比,既有愠怒,又具羞涩,尚带些许不甘。
半晌,陆舒窈轻声道:“妹妹何需再虑,权当踏游也。也勿需羞怯,妹妹与夫君之事,舒窈知,夫君知,妹妹亦自知,何需借叶障目也。”
言至此处,小女郎也不知想起甚,细眉微频,嘴角却浅浅一翘,柔柔笑道:“况乎,你我皆知,夫君性贪,此属莫可奈何。然若妹妹至上蔡,既可稍事照拂,二者,亦可使其莫要再贪!”
“噗嗤……”
一声娇笑却羞颜,二女默然一个对视,同时唰了下眼睑,深同其感。
奈何,桥游思却仍是摇了摇头,把手炉捧得更紧了些,稳了稳心神,淡声道:“陆小娘子好意,游思心领。然,游思乃桥氏女,并非刘氏妇。陆小娘子勿需为游思挂怀,游思身子尚可。”
“尚可……”
陆舒窈幽幽暗叹,若非碎湖来求,若非眼见桥游思日渐消瘦,骄傲的小女郎又岂会坐在此地苦劝,直了直身,凝视着桥游思,细声道:“妹妹乃吴郡清绝,心思玲珑剔透、神秀而魂清。舒窈往日亦多有慕佩,然,今日却极是不解。妹妹何故自欺也?夫君虽贪,却常言,行事,问心便可。妹妹何不问心,或是,宁愿花谢叶凋,冬草复见?!”
良久,良久,静不闻声。
桥游思瞅了瞅斜面镜中的自己,闭了下眼,心中空荡如絮飘,不知该以何解。
突然间,她想起那日与刘浓同赴娘亲之墓,曾闻人悲诵悼亡诗。
耳边随即响起刘浓的声音,仿似正行轻咏:“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须臾。
桥游思睫毛颤抖不休,紧紧的捧着小手炉,一声低喃:“罢……游思,愿往……”
第两百六十三章情蔻芳开
天方破晓,彤日抹雾染澜。
上蔡城,寂静若止,唯余城墙上值哨的白袍迎着初升之日,缓缓的伸展着寒刀。
“吱嘎……”
一声清响,小黑丫轻轻推开门,揉着迷蒙的睡眼,瞅了瞅了屋檐,见日尚未挂角,嘴角一歪,轻快的走到厨房里,抱出一盆热水,洁净了面容,又从破烂的矮柜里摸出一把小梳子,对着水盆中的影子梳头。红筱赠了她一面小铜镜,可她觉得镜子里的人太朦胧了,不若清水清兮。
三千青丝,蓄了十二年,直直坠至小腿,既顺且滑,用手至上往下一抹,当即泛起微弱的光泽。而后,从陶枕下扯出一条红色绸布,随意一系,扬了扬头,青雪漫洒。
“格……”
轻轻一笑,满意的拍了拍手,从粗布被窝里掏出两个小家伙,把它们放在矮案上,瞅了瞅门外,见无人,飞快的从矮案的角落里摸出两粒野果,递给捧着前爪,好似学人作揖的小伊威。
“甚好……”
伸出中指,点了点两只捧着野果啃的欢快的小伊威,而后,缩回手端在腰间三分位,朝着两只小伊威,浅浅一个万福,细声道:“黑丫,见过刘府君,郭内史!”
两只小伊威瞪着麻豆大小的眼睛,不知何解。
小黑丫软软一笑,伸手在腿上轻轻一按,就着跪姿起身,走到窗前,弯身抱起一卷白苇席,俏步出室,来到阶上,搭眉瞅了瞅,太阳升得好慢,懒懒的爬着坡,尚未至檐角。
把苇席铺在院中,理平四角,而后奔进室,用力的扛起一方特制的小矮案,置放在苇席中。做完这一切,翘着嘴角笑了笑,端着手复入室中,捧出一卷诗书,提着粗布裙,冉冉落座。
“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
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
清柔的读书漫漫而传,荡涤着简陋的小院,薛恭与其妻听闻,嘴角展笑;声音翻过院墙,来到弄巷中,早起的乡民闻声而喜,开始修整锄头与镰刀,眉宇带着希冀。
这声音便似清宁晨钟,催起了一日伊始,上蔡城,缓缓苏醒。
待将这首《白华》复诵三遍,小黑丫草草吃了些娘亲准备的早食,便抱着两只小伊威去寻红筱与织素,她们今日有约,要到城外放纸莺。小黑丫放过草莺,放过真莺,却从未放过纸莺,纸在北地,乃是奢华之物。她那卷《毛诗》乃是刘府君赠的,阿父对此感激涕零,如获至宝。
薛恭家离县公署,隔着一条弄巷。只是这弄巷极长,在巷子口,遇见了一队巡罗的军士,小黑丫端着手,微微万福:“黑丫,见过徐乂阿兄!”
“黑丫,方才所咏,乃是何诗?”徐乂提着丈二长枪,捧枪还礼。
小黑丫道:“白华。”
“薛小娘子咏得真好,若丛中莺鸟于歌。每日闻之,如饮琼浆。”有军士称赞。
小黑丫恬静一笑,迈着小碎步离去,待转角时,却偷偷的笑。
“黑丫……”
墙角传来一声唤,小黑丫当即止了笑,柔柔回首,而后,眨了眨乌墨般的眼睛,放开笑容,挥着手,欢声道:“睿蕊阿姐,黑丫要去城外放纸莺,阿姐一起去么?”
“城外?”
美丽的睿蕊擦了擦手,吩咐一群妇人将菜粥抬至内城,随后,缓步走到小黑丫身边,抚了抚她背上的头发,轻声道:“拿着,勿教人看见。”
“多谢睿蕊阿姐。”
小黑丫微笑着万福,转身后,手心多了一枚滚汤的鸡蛋。捏着鸡蛋快步而走,来到一处小小的屋舍前,唤道:“雪女阿姐,雪女阿姐……”
连唤了两声,雪女却不在,小黑丫瞅了瞅手中的鸡蛋,嘟嚷了两句,雪女独自一人居于城中,极其可怜,小黑丫想将这鸡蛋送给她。
又等了数息,小黑丫抬头看了看日头,见日已爬墙,只得拽着鸡蛋离去,将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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