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骆隆扬了扬眉,歪着脑袋看向刘浓,冷笑道:“常闻人言:华亭有鹤,唳啼长空,极其擅辩。莫非,刘郎君今日欲与骆隆对膝清辩乎?”看了看左右,撇了撇嘴,叹道:“奈何,此乃明堂而非青山,此乃公务而非道玄!刘郎君,改日若骆隆不死,再与君辩吧!”言罢,朝着顾君孝朗声道:“长吏,万民皆待,尚请明断!”
“请长吏断之!”
“恳请长吏断之!”
堂外哄然一片,顾君孝眉头紧皱,看了一眼刘浓,刘浓微微闭了下眼,拇指点扣食指。
骆隆催道:“长吏,明断!”
“郎君……”
便在此时,有甲士排开人群匆匆奔来,至堂前,阖首道:“回禀郎君,祖氏祖费撞墙于狱中!已亡!然,留血书满墙,请郎君移步!”
静!刹那一静!
刘浓徐徐睁开眼,眼中神色复杂难言,骆隆慢慢的将手中之物复揣于怀,裂嘴一笑。
血墙,整面血书之墙。
祖费死相极惨,满墙血书乃是他用衣袖所书,衣袖之血来自口中,口中稀烂,血似不够,烂草丛中有一物,圆头而尖角,尖角一端染血。
而祖费的中腹有一孔,肠泄于外,犹渗血。
刘浓凝视那草丛中的物什,半响,闭了眼睛,久久不语。甲士翻草而视,见墙角尚有小字,细细辩之,几步走到刘浓身侧,轻声道:“刘郎君,祖费有言。”
有言……
缓步行至墙角,一行字迹潦草:刘郎君,祖费,谢过……
……
“瞻箦!”
“瞻箦!!!”
重重的唤声响在耳际,刘浓回过神来,只见祖盛正坐在对面,满脸都是担忧。娄县事了,祖氏阖族幸免于难,因骆隆身为乌伤中等士族,顾君孝需得上表大司徒府,待大司徒批复后便可行法,想必骆隆难逃东市口一刀两断。顾君孝已然离去,临走时,问美郎君:“几时归吴县?”
刘浓答:“舍人先行,刘浓随后便至。”娄县事毕,吴县事起。
车至离亭,亭侧柳色垂新,劫后幸存的祖盛看着刘浓,几番欲言又止,终是沉沉一个揖手道:“瞻箦,自此别后,不知再见何期,祖盛,谢过!”
刘浓走到柳下,遥望远方的盘肠小道,被风惊起了冠带,缭乱了袍角。
少倾,美郎君指着风中之絮,笑道:“茂荫,便若此絮随风而泄,然,终有一日,絮坠于地,落地而生籽,籽承雨露而有芽,芽起时,又是一番新的天下。”
“又是一番新的天下……”
祖盛念着念着,眼前仿似见得絮落于地,默然生根,根发初芽,芽嫩而色新,渐尔,慢慢拙壮,渐尔参天若华盖。潇潇兮,风来,沥沥兮,雨打。
“哈哈……”
浓眉大眼的祖盛朗声长笑,登上等侯在道旁的牛车,站在辕上朝刘浓长长一揖……
第一百七十二章双锋之刃
“妙哉!”
“壮哉!”、“威武哉!”
娄县,绵绵初絮柳渡口,丝丝风雨惹人愁。
一叶蓬船随着微浪波纹起伏,半浮于江,半靠于畔。
鸟笼置在树下,黑八哥正在放声高叫,不时的瞪着小眼睛瞅一瞅笼前之人。
笼前有三人,一名青衣老婢,一名花萝艳姬,尚有一名面色阴沉的健随。老婢曲着身子跪于草从中,将肉块撕成丝,喂笼中的八哥鸟。
健随递过一窜钥匙,沉声道:“郎君之物,皆入暗库。”
老婢未接钥匙,冷冷地问:“汝,何故在此?”
骆隆的姬婢与随从俱是他在娄县所购,昨日便已作鸟兽散,逃亡的逃亡,另投他处的另投他处,如今唯存三人。而这健随往日没少被骆隆责打,便是现在,额角上的伤痕仍是历历在目。
健随嗡声道:“郎君与我有恩,怎可弃逃!”
老婢看了一眼身着花萝裙的艳姬,问道:“汝又为何?”
“余莺知道,他不会死。余莺,要看着他死。”花萝艳姬看着江中的点点雨坑,声音冷淡不俱魂,她便是余氏那折柳于道的女子,而骆隆每日所饮之乳、汁,亦是来自于她。
“既是如此,便随我走吧。”
老婢喂完了鸟,拉下鸟笼上的黑布,提着笼跳入蓬船中,余莺紧随其后,健随回望一眼烟雨娄县,躬身入船,操起船尾竹杆。
船,分水而走。
良久,良久,风雨稀稀,江面犹存纹荡如抖纱。
“小郎君,咱们走吧……”来福掌着桐油镫站在刘浓身后,他只顾着小郎君,一身白袍被雨浸湿。
“骆隆,了得……”
“小郎君知道她们会来此,小郎君更了得!”
刘浓摇着头淡然一笑,转身踏入牛车中,来福在辕上歪头问:“小郎君,何往?”
“回吴县……”
……
吴县,雨空如茫。
鲜卑艳姬软斜于张澄之怀,素手把着青铜酒盏,樱唇浅抿一口,歪过首,媚然一笑,眉眼若丝,丝丝钻人心魂,嘟着那嫩嫩的唇,一点一点凑近。
张澄衔唇慢饮,兰香缓吐,舌尖微甜,极尽缠绵。
随从在门外低声道:“家主,刘郎君来了。”
“刘郎君,哪个刘郎君?”
张澄揉着艳姬胞满的胸口,五指深深的陷进那洁白娇嫩中。艳姬不胜娇喘,微张朱唇,在张澄的脖子上留下浅浅一排玉齿印。
随从道:“沛郡刘熏,刘郎君。”
张澄漫不在乎的挥了挥手,不耐烦的道:“带至堂室,半个时辰后,我自去见他。”
“是,家主。”随从退走。
鲜卑姬娇笑:“家主,半个时辰,够否?”
“足以魂消!”
“格格……”
张澄扛着美姬走向锦榻,美姬眨着蓝湖之眼,心道:“半个时辰,恐再减一半,再减一半……”转念又不知想起了甚,眼中带着迷茫与悲伤,而她的目光凝视之处,乃是一枚铜钱。
果不其然,若言时,不足盏茶,若言数,不足百下。张澄匆匆而退,面红如潮涌,神情颇是志得意满。艳姬缠了上来,媚声道:“家主,乌程张氏……”
“啪!”
张澄轻轻拍了美姬的大腿一巴掌,冷声道:“张芳于汝有恩,我已应汝,将其子纳入我府为仆,汝尚欲何为?”
“贱妾不敢。”
“不敢便好,汝需惜福!与沛郡刘氏有关之一切,不得再言。”
“诺……”
张澄正了正冠,将敞开的衣襟随意一笼,汲起室口木屐,沿着回廊直行,将将转过廊角,便听一阵肆意的笑声遥遥传来。皱着眉头疾行入室,见刘熏正搂着一名小婢厮缠,那婢尚幼,年不足十,一张小脸欲红未红,张着嘴巴欲泣未泣。
“嗯!!!”
张澄重重一声咳嗽。
刘熏在小婢女的怀中用力一嗅,抬起头来,笑道:“来得正好,此婢甚妙,莫若送我?”
张澄心中羞怒,冷声道:“沛郡刘氏亦是名门望族,何故如此不知礼仪!”
“嘿嘿……”
刘熏冷冷一笑,揉了怀中的小婢女一把,将其往怀外一推,抖了抖袍袖,淡声道:“张郡丞,莫非真不识得刘熏?意欲与我沛郡刘氏相绝?”
张澄道:“张澄只识得沛郡刘耽,并不识得刘熏。”说着,冷目投向刘熏,沉声道:“休言沛君刘氏,便是大司徒王公至张澄府中,张澄亦未必识得!”
“哦?!”
刘熏眉梢飞拔,顿得一顿,转而长笑道:“好个张郡丞,好个江东张氏,原来,不过是陆氏笼中所圈之细鸟尔!敢问郡丞,君子双翅可还在背?亦或早已落水……据刘熏所知,张郡丞欲与陆氏再行联姻,殊不知那吴郡的骄傲,陆氏的小女郎却绝而拒之,我若乃郡丞,定抱此笑柄坠潭而不起也……”
“送客!”张澄怒不可遏,拂袖而起。
“不劳相送!”
刘熏慢吞吞的撑起身子,大大咧咧的从张澄身侧走过,将至室口又回首,桀桀笑道:“尚有一事郡丞怕是不知,即便张氏反悔,不再助我沛郡刘氏,不日,刘熏亦将入驻吴郡,而我沛郡刘氏与王公之意……哈哈……”言犹未尽,浪笑而去。
“竖子!”
“碰!”
青铜酒盏飞出室,砸入青石道,滚落草丛中。
张澄瞪着双目,心中狂怒无比,思来想去久久难平,终是长长喘出一口气,对惊骇欲死的小婢女冷声道:“命人,备车,至陆府!”
……
“阿弟,你去,去听听……”
“阿姐,若,若是被阿父得知……”
“去,亦或不去?”
静室中,顾荟蔚绾着飞天髻,身着九层滚边大紫深衣,身子眷眷的伏在案前,素白如玉的手指摸索着眼前的琉璃鹤,歪着脑袋看顾淳。
被她凝视着,顾淳眨巴着眼睛觉得自己越来越低,愈来愈矮,最后莫奈何,只得一声长叹:“阿姐,汝已非我昔日阿姐。”言罢,不待羞恼的顾荟蔚作怒,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永嘉元年,五马南渡,帝为镇东将军,王导为将军府长吏,初进江东威仪难至野,故,王导献计,盛服威容于道,再命乌伤骆氏悄然而入吴。然,岁月悠长,世态已换,江东已然靖平,骆氏于吴便若鸡胁,存之无意,弃之无由,是以竟若灯下之黑影,近在眼前,却无人得见。而今,王公与沛郡刘氏之意,小子不敢妄测,然,便如小子昔日所言,此举不难破之!”
“然也,美郎君当真仅为救友乎?”
“然,不敢有瞒舍人,刘浓救人亦为救已也!”
“好个救人亦为救已,华亭美鹤刘瞻箦,大丈夫,真君子尔!”
“尊长,过赞也!”
刘浓长长一揖,抵额及手背,徐徐抬目,迎视面呈欣然的顾舍人,顾荟蔚之父。
顾舍人敞胸露腹,歪歪斜斜地坐着,眼光时明时灭,亦不知想到甚,委实忍不住,嘴角霍然一裂,看了看美郎君,淡然笑道:“听闻,汝与陆氏骄傲……”
“尊长!”
刘浓重重一个揖手,将他下半句话堵住,心中却怦怦乱跳,有些莫名的兴奋,又有些奇异的汗颜……
细谈一炷香,阔步出室,看着茫天细雨,突地心有所感,猛然一个侧身,只见墙角处冒着个小脑袋,不是顾淳又是何人,正他鬼头鬼脑冲着自己招手。
待刘浓轻步行至近前,顾淳道:“阿姐欲见你。”
刘浓轻声笑道:“在屏前,尚是在屏后?”
顾淳撇了撇嘴,哼道:“屏前何如,屏后又何如?”
……
华榕耸立似标,陆氏巍峨若国。
陆晔站在水檐下,放眼望向雨中之国,张澄刚走,至后院见其姐张氏去了。雨中的庄园,白墙黑瓦掩于新柳,朱红高楼起于碧潭,满眼所见雾蒙一片,如此烟雨江南,却为北人所窃,如此大好山水,却为北人借书,陆晔甚是不忿,却不得不自赏自识于此小国。
“沛郡刘氏入吴,王导之心,路人皆知也……五兄,若是汝而今尚在,将以何择?”陆晔眯起了眼睛,想起了自小便极是崇拜的五兄陆机。
“小娘子,莫荡太高喔……”
“知道呢,静言,莫荡太高……”
“哼,阿姐,静言才不会输于你……”
纤绳起于朱亭,朱亭长宽各有五丈,系着各色丝锦的纤绳荡来飘去,美丽的小仙子紧紧拽着纤绳愈荡愈高,小静言不甘势弱,荡得比她更高,金铃响声不绝于耳,娇笑软语盘旋徘徊。
陆晔看着在雨中荡秋千的两个小女郎,面上笑容渐起,高声道:“静言,莫荡太高!”
“族叔!”
小静言吐了吐舌头,从秋千上跳下来,绕着院墙一路小跑,奔入陆晔的怀中,摸着陆晔花白的胡须,格格笑道:“族叔,静言想有柄剑,真正的剑!”
“剑?!”陆晔微微一愣。
小静言大声道:“然也,剑,剑乃百兵之祖,敛寒于鞘,不出则已,一出两刃见锋,莫可抵挡。”说着,挥着手‘霍霍霍’的胡乱比划。
陆始从院外来,险些与疯奔的小静言撞在一起,皱眉道:“族叔,该让静言习……”
“剑!”
“然也,剑,两刃皆锋!”陆晔仿似并未看见陆始一般,转身走向室中,淡声道:“静言喜甚,便让她习甚,莫要拘她。”
“族叔……”
陆始正欲再劝,却见族叔的袍角已隐入室中,随即“哐郎”一声,门闭。
……
山青青,水迢迢,蓬船人家绕。
会稽,乌伤县。
老婢站在骆氏门前,遥望着朱红大门,眼底不带半点色彩,端在腰间的双手却微微颤抖。深深闭眼,吸了吸鼻子,仿似在嗅院中那株老桃香。
暗香,缠鼻不散。
闭着眼睛碎步向前,守门随从喝道:“止步,汝乃何人!”
老婢轻声道:“骆氏,骆隆之婢!”
第一百七十三章此间澜静
阀阅,左右侍立,粗三尺,高七丈,浑身以汉白玉雕铸。
左为阀,上书历代功绩,右为阅,纵布诸般典故。
朱红大门朝南开,玉皑阀阅峥嵘台。
三者合之,即为门阀。
骆义站在两根危耸的阀阅前,漫不经心的打量着江左顾氏的种种过往,他在顾氏门前候得已有半日,奈何守门甲士几番通传后,不仅驸马都尉顾众拒而不见,便是护军长吏顾和也抱恙在身不便见客。若言门第渊源,江东顾氏源自上古少典氏,继尔轩辕黄帝,历四十一代至吴王勾践,顾氏乃吴王之后。而骆氏源自殷商大臣恶来之玄孙、大骆,大骆建骆国,始得骆姓。
如此作较,骆义自是比不过顾氏。而现下,顾氏满门俊颜,骆氏却日渐西山,更是相差千里。
“唉,家主,何故轻视顾氏也,何故弃我阿兄也……”
骆义望阀兴叹,此番他前来吴县是为骆隆一事,骆隆之婢持骆氏昔日对骆隆所应之诺而回乌伤,犹若一石击起千层浪,骆氏阖族震惊,恍然记起骆隆此人。
十余载前,骆氏上任家主命骆隆隐入吴县,曾赠之家主符节,言,若骆隆功成于吴郡,他日便为骆氏家主。殊不知,岁月荏苒,匆匆十三载足言沧海桑田,江左风云变幻,西晋已亡,东晋侨立。昔日江东之二豪周氏、沈氏在王导的运筹帷幄下已土崩瓦解,不足为虑。便是顾、陆、朱、张也在王导有意无意的调拔下分作两派,难言进取,唯有伏首自保。
再观骆隆,一隐十余载,再不归乌伤,而骆氏也早将无所作为的骆隆遗忘。
然,其婢却带回惊天秘辛,江东周氏之所亡,与骆隆有关,江东沈氏之所灭,与骆隆有关,江东……
其时,骆氏族人议论纷纷,十之八九皆为家族计,而今朝局多变,理应弃子保局。
骆隆之婢惨笑:“我家郎君,若吴王伏薪,我家郎君,似长文藏魏,有我家郎君孤悬于外,方有诸君安享于巢!诸君!婢子身贱若泥,然,我家郎君皓洁若雪!砥砺十余载,宁不言昔诺,而今便是连身也保不得么?诸君何故窃堂敛言、知而弥彰?诸君弃我家郎君,婢子不屑目同也,诸君摘叶障目,婢子不屑舌唾也!婢子虽贱,却羞与诸君戴天也……哈,哈哈……”
言罢放笑,撞柱而亡。
直至今日,骆义犹记得那老婢临死时的疯狂惨笑,思及那忠仆的锵锵之言,手心脚心皆是汗。骆氏族议三日也难定,有人翻谱核查,却惊见族谱中早无骆隆此人。原来,上任家主在骆隆前赴娄县时,便已暗中将骆隆之名勾却,而上任家主,正是骆隆之父。
为家族计呀,为家族计……
骆义闭着眼睛迎着风,眼角湿润,被风一掠如丝微寒,他与骆隆乃是一母同胞,现任家主权衡再三,命他独自一人前来吴县。
此举,等同已弃骆隆。
“将以何如,吾之阿兄……”
微风拂面似柔荑,骆义却不胜哀戚,望着顾氏高大笔直的阀阅,胸潮澎湃却难以述之言。
守门甲士瞅了瞅弱冠郎君,见其两目含泪,身子微微颤抖,心中略有不忍,淡声道:“骆郎君何故在此耗尽时日,莫非不曾细思……”
“细思?思甚?”骆义下意识地反问,神犹未回。
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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