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浓朝着庄院沉沉一个揖手,掐断他的话,说道:“刘浓但为拜见侍中,劳请。”
“嘿……”
陆老裂嘴冷笑,也不作引,负手便向榕后侧门走去,刘浓面不改色,朝着远处辕上面呈担忧的桥然略作一揖,大步走入后门。
后门狭窄,两侧是高墙,仅可两人并行。
深深雪巷无人扫,东绕西走似盘廊。
陆老行于前,刘浓随在后。
陆老年岁虽暮,步伐却健,刘浓穿木屐行雪极是不便,需得阔步急迈方可追得上他。而老者似乎有意刁难,愈行愈快,最后竟然飞奔起来。刘浓眼锋微缩,老者老矣,却有一身本事在身,眼见陆老将钻入巷中不见,美郎君索性将脚上木屐一踢,踩着早已湿透的雪袜一阵疾奔。
陆氏主庄庞大无比,不仅占了小半座城,尚且沿着城东郊直笼了数千顷,其间屋脊飞檐似比鳞,巷陌交缠若织锦,刘浓飞奔于其中,若至上而下俯视,唯见一点青色,似黑线划过雪痕。
陆老奔得一阵,窜入斜巷,靠着雪墙喘气,喘得片刻,揽着雪乱长须,笑着喃喃自语:忆往昔,吾随二郎君东征西伐,何等畅快威风。而今老兮,不过数里雪路,便气喘不已。嗯,亦不知那小子是否卧于雪中,若是冻得一命呜呼,倒不好再见小小娘子……
“陆老,刘浓犹在。”
话将落脚,巷背传来淡淡的声音。
陆老忍不住探首一瞧,只见美郎君正斜倚着雪墙,笑颜盈盈,经得一阵狂奔,那苍白的面色竟然添了些血色,美得眩目而妖治。
“哼……”
陆老吊眉一跳,单掌在墙上猛力一按,身子借力而起,窜出偏巷,再奔。
“陆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也……”刘浓追上他,与他并肩奔跑,边跑边劝。
“非也,兵势若水卷,倾岗而下,汪洋似雪崩,犹战一口气,平添几许威,胜负便在此一瞬。”陆老迎着风雪,乱须张扬,拼命往前奔。
“非也……”
“荒谬……”
“妙哉!”
“犹可……”
两人并肩飞奔,边奔边言,时尔慷慨激昂,窜到某处指着连绵屋脊论兵行要;倏尔又靠着雪墙,喘着粗气,争得面红耳赤。不争不知道,一争吓一跳,这陆老竟是名将陆杭的贴身近随,其言之兵法,非同孙子,更非吴子,若要概而纳之:其正,堂堂皇皇,一泄千川;其诡,天外飞来,着钩削月;其奇,东走西击……
奔着奔着,陆老已是七十高龄,到底年岁不饶人,愈来愈慢,但眼神依旧,吐字若刀;外行看热闹,内行辩门道,虽然仅是初次见面,交谈亦浅,可刘浓对这老者却颇是尊敬。
少倾,陆老道:“犹可奔乎?”
刘浓喘着气道:“陆老犹健,小子脚力已不继矣!”
陆老哈哈笑道:“小小少年郎君,便能随老仆奔至此境,已是大不易矣!罢,鸣金三鼓!”
“诺!”
刘浓配合的一声沉喝,随后顿住脚步,靠着墙,心中舒畅不已。陆老重重喘气,掠了一眼身侧的少年郎君,但见美郎君面红如坨玉,目中星光绽射,胸堂起伏有致而不乱,老颜顿时挂不住,瞅了瞅深深的巷子口,喘气问道:“小小娘子可好?”
“小小娘子……”刘浓一时未反应过来,见陆老面色温和,吊眉眼里含着赞许,心中一动,揖手道:“舒窈于刘浓,便若中军鼓置于阵中,不闻而安,闻之则动。”
陆老撑着墙站直身,深深的看着美郎君点了点头,说道:“走吧,汝需记得今日之言,且随老仆去见过小八郎君。”
刘浓上前欲扶,陆老挥手避过,侧身走入偏巷。
偏巷不深,三弯五拐便见院落,陆老走到院门口,喝出一辆牛车,将手一摆,请刘浓上车。
刘浓道:“陆老何不同乘。”
陆老正色道:“上、下有别,岂可混淆乱纲。”
车行,刘浓闭目静坐,陆老默坐于辕侧。
但行一阵,有车遥来,即将擦身而过之时,那车突地一顿,边帘挑开,陆始朝着陆老笑问:“陆老,何客来访?”
车夫制住牛,陆老道:“回小小郎君,乃是华亭刘浓。”
“华亭刘浓?!”陆始声音顿时飞拔高扬,面色却瞬间作寒,一脚踹开前帘,站在辕上喝道:“刘浓,且出来见我!”
总算来了……
刘浓睁开眼,三指拂弹袍摆,迈步出帘,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陆朗君。”
“呸……”
陆始见刘浓犹自云淡风轻,心中顿时怒不可遏,指着刘浓喝道:“休得贴面而染金,吾不识得汝,汝乃下作之人,竟敢拐带我家小妹……汝,汝意在何?”
“陆、郎、君!”
刘浓剑眉飞扬,眼底簇寒,吐字如冰,将陆始怔得一瞬,趁你怔,再与你言,把揽于眉前的手一收,背负在身后,冷声道:“刘浓之名何惜?然,陆氏女郎何等娇贵,岂会为人所拐带?陆郎君需得谨言,切莫教不知情者误解!”
“误解……”
陆始愣得一愣,随后便回神,心中更怒,吼道:“如若未拐带,那,那我家小妹……”
“小小三郎!”
这时,陆老沉沉一喝,竟将陆始的话生生掐住。
见陆始犹欲再言,陆老吊眉一挑,沉声道:“小小娘子乃陆氏明珠,岂会为人,为人拐……带!”说至“拐带”二字,老仆吹得胡须乱颤不休。
陆始急道:“陆老,小妹……”
陆老道:“小小娘子安好,不过是游雪尔……”说着,对刘浓道:“刘郎君且入内,莫教小八郎君久候!”
刘浓听出有些不对,剑眉一皱,欲问究竟,却被陆老催促,只得钻入车中,陆老命车夫驱牛。陆始狠狠的盯了一眼刘浓,踹帘而入,命车夫回返。
两车一前一后,来至庄院深处,恰遇陆纳。
陆纳面色匆匆,衣衫犹作零乱,见了刘浓眉梢一扬,把刘浓拉在一旁,问道:“瞻箦,你怎地还敢来?”
刘浓道:“不得不来。”
陆纳长叹一口气,问道:“小妹可好?”
又是这般问?刘浓皱眉道:“祖言,到底出了何事?”
“瞻箦……”
陆纳眉头紧皱,看着面前的刘浓,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便道:“昨日你走后,小妹割裙断席,持剪相逼阿父,汝可知晓?”
舒窈啊舒窈……
刘浓心中颤抖,闭了下眼,吐出一口气,沉声道:“我已在顾氏听说了,舒窈何在?如今可好?”
“顾氏?”陆纳微微一怔,随即苦笑:“顾氏既已闻,想必会戏笑我陆氏与张氏,瞻箦在顾氏可有见着……”说到这里一顿,这才反应过来刘浓的话,惊问:“瞻箦,舒窈何在?”
舒窈何在?
一语飞出,两个郎君面面对窥,各自惊醒,随后陆纳便将一夜风波道尽。
陆舒窈见刘浓负气而去,心中又疼又急,竟趁势将两人情事昭示于众,陆玩震惊而怒,张迈羞难自颜。小女郎奔至车中,夺过其母张氏手中绣剪,指天祭地,以死作逼。是夜,小女郎恐阿父将自己困居,唆使侍婢,怂恿忠随,竟于次日雪蒙之时,飞奔离去。
留下一书,仅作一言:舒窈此身乃父母所赐,然,舒窈此生已许刘郎君,愿作丝萝,愿为桃夭,莫寻莫忧。
“唉……”
陆纳重重一掌拍在身侧树上,沉声道:“瞻箦,此事已难善了,今日也不宜见过阿父,莫若改日再来,只是,需得逞早将舒窈送回来,切莫胡为。”
刘浓自然知道轻重,星目绽着光,一遍遍拂着混乱的心潮,说道:“祖言放心,待见过侍中后,刘浓便去寻舒窈,若舒窈已至华亭,五日之内,刘浓必再至吴县。”
陆纳气道:“汝还欲见过阿父,汝不知阿父此时……”
刘浓道:“祖言,舒窈待我情厚如山,刘浓岂可避之,岂可负之!”
“刘郎君,小小七郎,小八郎君有请。”这时,陆老迈出月洞,朝着俩人快步而来,而陆始则远远的斜蔑着刘浓,嘴角带着冷笑。
“谢过陆老,刘浓这便去见过侍中。”
“且慢!”
陆纳叫住刘浓,形势紧急,也不与他解释,沉声道:“陆老,且容我先见过阿父!”言罢,大步向院内走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何故垂首
顶风饮雪。
陆始抱着双臂,冷声道:“刘氏子,我若乃汝,定将羞愧而难存于世,何不掘坑自埋乎?”
刘浓懒得理他,负手静侯。陆纳进去已有半个时辰,刘浓心中亦如眼前之景,苇絮乱飞,脚底却阵阵作冷,布袜早已尽湿,正在慢慢结冰。
一炷香光景,陆老再次出院,深深凝视刘浓半晌,说道:“且随我来。”
美郎君强撑着不适,迈着麻木的脚,随陆老走进院中。
正室无人,陆老将刘浓领入室中,意味深长的看了刘浓一眼,沉声道:“暂且稍候。”
刘浓揖手道:“谢过陆老。”
陆老步眯了眯吊眉眼,裂嘴一笑,卷着衣袖于背后,绕着回廊疾步而行,待行至一间雅室,阖首道:“小八郎君,老仆求见。”
“进来吧。”略带疲倦的声音传出来。
“是,谢过小八郎君。”
陆老在门口除却步履,绕过楠木帷屏,一眼便见陆玩皱着眉头坐在矮床上,右下方跪坐着陆纳。陆玩揉了揉眉心,把手中的书信往案上一搁,闷声道:“陆叔,且观此信。”
陆老道:“不敢当小八郎君称叔。”说着,拾起案上书信细阅,待阅毕后,侧身问道:“小小七郎君,清风尚有何言?”
陆纳眼睛一亮,倾身道:“潜龙藏渊,若遇风云时机,或为阿瞒,或为孔明。”
陆玩冷声道:“便是陶龙骧又何如?况且,此子终是北人,南北岂可混杂。想当初,若非北人奸诈,我阿兄,我阿兄,何至于……”说着,阖上了眼,想起了殁于洛阳的两位阿兄,陆机、陆云。
“小八郎君。”
陆老将信缓缓一阖,恭身默退半步,跪于案前,老眼含泪,双肩微颤:“都怨老仆,若非老仆当时有伤在身,不能随小五郎君入洛阳,否则,定可劝得两位小郎君及时回归江东。”
“非也,依得阿兄脾性,便是陆叔亦定不可劝,罢,勿再言此,那刘氏子何在?”陆玩睁开眼睛,眼底伤痛一闪即逝。
陆老道:“老仆将其引至东室,正候着。”
“甚好!”陆玩腾地起身。
“小八郎君……”
“阿父……”
陆老与陆纳齐呼,陆玩身子晃了一晃,心中到底犹未拿定主意,只得复落矮床,眉宇间尽是踌躇,他思量此事已有一日一夜,若要就此将女儿下嫁,那是定然不可,休言其他,两者门庭犹若天地云壤。但若是硬逼女儿嫁给妻侄,依得舒窈的性子,指不定真……
想到那明晃晃的绣剪,陆玩顿觉头痛欲裂,狠狠的拍了矮床一巴掌,叹道:“都怨我,平日宠令夭太甚!”
陆老道:“小八郎君,小小娘子之事,四野已然尽闻,此时再言已是无意。小八郎君且度之,华亭刘氏子,到底何如?”
陆玩道:“才貌俱全,若居明堂,当不处王谢之下。”
陆老道:“相比陶龙骧何如?”
陆玩眼睛一眯,拾起案上茶碗,抿了一口,沉声道:“陶龙骧系出寒门,刘氏子出自沛郡名门,论出身当是刘氏子稍胜,但若论政才,陶龙骧砺精砥志,正若精金百汰、在割能断,而刘氏年未盈冠,实难相提并论。”说着,顿了一顿,又补道:“然,便是而今之陶士行,又岂可譬比我陆氏?”
陆纳突然道:“阿父,儿子有一问。”
陆玩瞅了一眼怪眉怪眼的儿子,冷声道:“道来。”
陆纳歪着脑袋想了一阵,皱着眉头,疑惑道:“瞻箦出自沛郡刘氏,如此说来,瞻箦理应属南人才是。”说着,侧首喃喃自语:“亦或,沛郡在北?”抬头问道:“阿父,沛郡乃北乎?”
“汝,汝……”陆玩汝了半天,汝不出来,沛郡当然在南,三岁小儿皆知。
陆老道:“沛郡,在南。老仆若未记错,华亭刘氏,初创亦在南,似是,似是得名于建康新亭……珠,珠……”
“珠联共辉,然也,瞻箦原是新晋之江东士族也……”陆纳好似恍然大悟,而后啧啧又道:“再言,陶龙骧年已六十,瞻箦年方十五,自不可比,嗯,不可比,切莫乱比……”言下之意,相差几十年呢,焉知瞻箦比不过龙骧乎。
两人一唱一合,室内气氛颇是怪异。
陆玩吐口一气,瞪了儿子一眼,喝道:“尚未究汝之责,竟敢胡言乱语。”
“阿父,儿子只是据理作争罢了,莫非阿父之言尚能大过天理去?”陆纳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偷偷瞅了陆老一眼,心中极是奇怪为何陆老要为瞻箦说话。
陆玩气道:“汝……逆子!”
陆老对俩父子的吹胡子瞪眼睛视而不见,众子、女中,陆玩最喜的便是陆舒窈与陆纳,怎会当真生陆纳的气。
陆老裂了裂嘴,说道:“小八郎君,老仆从不信鬼神一说,刘氏子将来如何,难以一言断之。然则,圣人常言,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一顿,又道:“而今,小小娘子不知去向,依老仆之见,此事切不宜张扬,需尽快将小小娘子寻回。至于他事,自有小八郎君细度,刘氏子此刻便候在东室,小八郎君何不静心清目,以观其颜,以闻其语?”
一语长长,引得陆玩深思。
室内唯静,陆老朝着陆纳使了个眼色,两人默然退出室。将将出室,陆纳便掏出酒壶饮了一气,哈着酒气笑问:“陆老,何故?”
陆老伸手夺过他的酒壶,叹道:“小小七郎,酒之一物,饮多伤身。”说着,自己却对着酒壶饮了一大口,抹了须上酒渍,赞道:“好酒,裂喉!”
陆纳笑道:“瞻箦从未见过陆老,到底何故?”
陆老裂嘴道:“眼顺。”
一炷香后,陆玩踏出室来,皱眉问道:“人犹可在?”
陆纳眉头一颤,朗声道:“瞻箦乃守信之人,定在。”
“稍后,再与汝算帐!”陆玩盯了他一眼,卷起衣袖,快步而去。
陆老眼望着陆玩背影,叹道:“小小少年郎,老仆只能帮你到此了。”
“唉呀,要糟!”
陆纳一声惊呼,陆老寻声而望,眉头皱起来……
……
刘浓孤坐于室,双手按着膝,目光微垂,敛而不视。
正是,眼观鼻、鼻观心。
陆玩行到廊上,借着回廊视野,将室中美郎君姿态一眼尽揽,暗暗点头,心中却一阵愁畅。初见伊始,他便极喜刘浓,不然也不会言刘浓出自沛郡刘氏。但欣赏是一回事,将女儿妻之又是一回事。一想到女儿持着绣剪,泪痕斑驳的样子,胸口就一阵阵的揪疼。
说不清,道不明,一声冷哼迈进室中。
“刘浓,见过陆侍中。”刘浓就着跪姿,将身一旋,对着迈进来的锦袍下摆,深深一个稽首,以额抵背,声音略颤。
“哼……”
陆玩眉梢一拔,现下知道惭愧了?小小次等士族竟觊觎舒窈,好大的胆子!还,还……拐……愈想愈怒,撩起袍摆沉沉落座,朝着屋外冷声道:“上茶。”
婢女上茶,刘浓默吸一口气,顾不得陆玩的眼光,捧起案上茶碗便饮,滚汤的茶水顺喉而入,将胸中的寒意驱除不少,但下半身却仍然是木的,努力坐直身子,面色惨白若纸,额上细汗如豆。美郎君旧伤未愈,此时再一受寒,直觉眼前金星乱冒,臀靠脚,手掌膝,呈三角之势苦撑,方能勉强不倒。
怕成这样?陆玩心中不喜,冷冷地道:“所为何来?”
刘浓道:“为舒窈而来。”
“碰!”
陆玩将茶碗重重一搁,沉声道:“意欲何为?”
呼……
刘浓暗吐一口气,制住浓重的鼻息,阖首道:“刘浓若言来日,侍中定为刘浓所欺,刘浓百无所辩,唯有自呈,尚望侍中莫笑。”说着,艰难的从怀中掏出一样又一样的东西,谢裒的荐书、王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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