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不作声。
卫夫人问道:“此诗可佳?”
郭璞眉眼沉沉,似落入诗句之中,对她之言竟未听真,反倒将那诗轻轻念出:“冰雪林中著此身……”
念到一半,晃觉身浸雪林,神志为之所拘,赶紧脱身而出,赞道:“此诗虽言辞朴素,可立意冰清若森,非是大雅之人,不能作!”
朱焘笑道:“郭参军,再来尝尝酒!”
郭璞既擅赋诗,岂不好酒!大喜,凑身而前。刘浓晒然一笑,再置杯盏,与他斟得一杯,奉到其面前。
郭璞正欲接杯,却一眼看到他的面容,他之眼光与别人不同,别人看去都是粉玉成切,俊美小郎君。他看的却是眉眼庭峰,心中惊奇,逐尔笑道:“此酒嗅之已是极妙,岂可无功而授,先不饮酒,我以一物换之!”
有人笑道:“哦,莫非景纯欲以诗换酒?”
“非也!”
郭璞大摇其头,一眼却掠到问话之人,赶紧躬身而礼道:“郭璞见过贺翁!”
来人正是身居高位的江东贺循,一干世家青年便欲前来见礼,他却挥手笑道:“今日王公登山行雅,既是雅集,何须俗礼!”
又转身对郭璞道:“既不是以诗换诗,莫非是以卜换酒?”
郭璞笑道:“有此诗专美于前,郭璞怎敢再行提笔,正要借所擅之占,为这小郎君卜上一卦。”
“哦,竟然连你都羞提笔于前,我来看看!”
贺循抚须倾身,细酌诗句,一翻皱眉展眉,吟哦连连。良久,方才起身,也不言诗,催促道:“快快卜卦。”
郭璞神色一凛,从袖中掏出一物,是卜签,想了想,又放回袖中。取了一盒龟壳,上前问了刘浓几个问题。
刘浓逐一而答,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大汗,巨汗:我的来历本就不明,可千万不要被这神棍,给算出些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以前他不奉鬼神,可如今,自己既然能到这里来,天地奥妙,谁敢一言而尽。
此时,郭璞成功的吸引了四众眼光。一时之间,眼目飞投,尽皆盯上那正襟危坐的小郎君。有人打听,有人细问,有人私语。卫氏子弟来人不多,只有卫协和另一人卫通,再有便是卫夫人。而卫协正在作画,对一切事物都充耳不闻,那卫通也跪坐于卫夫人身侧,敛眉不语。众人不敢前问,便都以为刘浓是卫氏小郎君。
郭璞行占,脚步轻缓,非丁不八。嘴里一阵天语听之不清,随后将那盒小龟壳一扔,有伏有仰。细细一阵辩,弯身拿起龟壳,不言不语的注视着刘浓。刘浓与其目光一触,只觉似被火灼,他却不避,反而笑着将酒杯再奉:“郭参军,请饮酒!”
郭璞面色一凝,随后捉杯而饮,一饮而入喉,转身便走,竟连贺循都未有顾忌。庾亮紧随其后,数翻询问,他都只言:“不可答!”
贺循微怔,满场之人亦都惊奇。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朗朗道:“清风微徐,各位便已早候,围潭而成集,有人作画,有人吟诗,有人品饮,甚好甚好!”
王导来了!
寻声而望,一行十余人,自高处而下。俩人联袂并行于前,左边的人,儒服高冠四十有许,丹眼凤目,蓄着三寸短须,是兖州刺史郗鉴。右首之人,三十多岁,四方面目略长,浓眉刀唇。头戴青纶巾,内着雪色单衫,外罩青纱绢袍,腰间束着一条月白玉带,是司马睿的心腹权贵王导,王茂弘。
潭边一干世家之人纷纷起身,就连卫夫人也携了卫通,浅浅一个弯身。一时间,王公,郗公之声不绝于耳。
刘浓细视王导,见其面色呈和,对着潭身四周,团团一个作辑,又与几个状似大名士的人物言笑春风。见得潭边有一方巨石,尚未有人入座,便吩咐随从在巨石上置案,携郗鉴同座。郗鉴欲坐右首,他却始终不予,非要自居在郗鉴之下。
言辞灼灼,神态诚恳。只是,到底还是让刘浓在他低首的一瞬间,捕捉到了那转眼即逝的锋芒。
思及卫世叔所言,此人外儒内雄,果真一言而中的。
这时,王导似看见了某些人,几个疾步而行,行到那些人面前,笑道:“茂伦来了,伯仁也在!有江左八达的茂伦和汝南周伯仁前来,今日雅集,定当更增辉色。一会且待茂伦与伯仁行书、咏诗!”
那人与王导差不多年纪,大衫飘袖,满脸的英气,拱手笑道:“王公过誉,有卫夫人在此,桓彝岂敢言雅。”
桓彝身侧之人亦道:“卫夫人在此,我等岂敢弄笔啊!”说着,他又遥遥朝着卫夫人拱手道:“周伯仁,见过茂猗先生!”
晋时女子,地位虽低,但也有例外之人。卫夫人便是其中之一,自小才名便声传北地,长大后更是书震中原。与其从兄卫恒,曾以书法拜会过不少当时的大名士。其时,各大名士的书法,大都传承钟繇,但却一致公认,深得钟繇书法真谛的便是卫恒与她。
王导似这才发现了卫夫人,含着笑微微向卫夫人点头示意。卫夫人心中暗叹,却不得不再次欠了欠身,一礼便落座,目不斜视。
刘浓跪坐在她的身边,似乎能感觉到她的叹息。是啊,在北地之时,卫氏一门,何等荣耀,可是过了江东,却不得不低眉敛首,屈于琅琊王氏之下。猛地,他想起了刚才王导和那几人的对话。桓彝,周伯仁周顗,这,这真的是新亭对泣。
新亭对泣非是在四年后的西晋灭亡,而就是在此时。在这次聚会中,周顗便会哀泣:风景依如昨,江山却已换。而王导正是要借这次雅集机会,振奋北地世家之心,出言:我等皆为英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如此一来,我要不要……
正在皱眉细思之时,那敏锐的直觉又再次袭来,感觉到有几道目光在他身上盘旋。也不作色,缓缓直起身子,略一转眼。
其中一道是郗鉴,他正含笑的看着自己,满脸的欣赏之意。看得刘浓不由得缩了脖子,这眼光也太勾了,真是岳丈看女婿吗?你的女婿应该是王羲之才对嘛。
王羲之!
郗鉴身旁所坐之人是何人?一个小人儿,穿着一身青袍,眼光如星辉,正饶有兴致的瞅着他。两眼一对,那青袍小郎君的卧蚕眉微微一挑,那一对蚕便活了过来,似乎要飞出他的脸颊。神彩,妙不可言。
这多半就是王羲之了!
刘浓心中猜测,一个小屁孩,能有如此神态,又不似自己这假身之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转眼而过。
郭璞正斜倚在远方一株柳树下,似是在看卫协作画,实则一直便盯着他。那眼光不可辩,不可言。刘浓启唇一笑,心中对这古时占卜之法,更是惊讶:这家伙,难道真的算出什么来了?
最后一道,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俊美的家伙,这也是最阴的一道。刘浓暗暗叫苦,只是出了个小主意,便惹人掂记,这厮也太小器了。他从朱焘口中得知,这人叫庾亮。庾亮,庾亮,庾琛!
心中咯噔一跳,原来是他,怪不得这般心胸。也罢,瞧这厮那样,就知道他现在还不是国舅爷,咱惹不起,可躲得起。
四道眼光已知,他便不再四顾,只管安然抚膝而坐。
那青袍小郎君见刘浓避走眼光,反而左看右看,心中更是好奇,忍不住的就想站起来,却为王导所制。
王导左右环顾,托起矮案上的酒杯,遥遥相邀,众人随饮。饮罢,他搁杯笑道:“既是雅集,便不可无雅续。今日,琴棋诗书画皆可行得,现亦有人在作画。那我便再来开个别的头。”
说着,对身边的青袍小郎君笑道:“於菟,你人小,可先来。是作诗,还是从书?”
“且慢!”
青袍小郎君按膝而起,指着刘浓,说道:“阿叔,那里,还有一个更小的。”
第十六章小人凄凄
微凉的风,从潭面顺着青袍小郎君的手指,扑向了刘浓,将他的冠带扬起。所有人再一次,把目光聚向了这里。
刘浓置身于众人捭视的眼光中,嘴角轻扬,拂了拂盘着的袍摆,朝着卫夫人略略伏首示意,便欲起身。心中却暗叹:唉,王羲之啊王羲之,你是於菟,我是虎头,大家连小名都差不多,相煎何太急呀。
王羲之,字逸少,小名於菟。
王导看着潭对面的小郎君,一身月白色的葛袍明净不着尘,双眼似黑珠透莹,端端正正的跪坐着,不惊不滞,颇有神蕴绕身。再把身侧的侄儿一看,顿时觉得俩人正如并蒂莲花一处开,一为白莲,一为青莲。
郗鉴把王导神色一眼落尽,见他欲问,便笑着将刘浓之事说了。语声细长,如水绵流,王导缓缓点头,心中暗道:卫叔宝未至,卫夫人却来,到也不可说是卫氏故意怠慢于我。今日我欲替我王,振声而收北地世家之心,这卫氏是北地世家的庭柱,不可轻忽。也罢,若这刘小郎君真有可取之处,便予他一个士族身份又如何?一切,以大事为重!
旬月以来,他故意压着几个北地大世家子弟未以评定,便是以待今日。
既已拿定主意,他便对侄儿笑问:“於菟,汝怎知那位小郎君,比你年幼?”
青袍小郎君答道:“年幼年长,自可一言而绪。”他的声音又脆又漫,可眼光,却一直逐着刘浓。
正是,满场都是青颜,就他两个小屁孩,当然要捉对厮杀。
“哦……”
王导呵呵一笑,和郗鉴对视一眼,扬声笑道:“既是如此,便请对面那位小郎君,一绪年岁如何?”
“尊长?小子可否……”刘浓本欲起身,奈何卫夫人并未作声,他也着实拿捏不出她的脾性,只得再次低问。
卫夫人仍不答话,只是嘴角斜挑,横眉一眼望向了朱焘。朱焘倒是好像摸索出了她的心意,站起身朝着对潭之石,稽首笑道:“王公,我这有首好诗,正想借王公与诸位高雅之士,予以点评一翻,不知可否先献,以咨酒性!”
江东朱氏亦是王导极力拉拢,而又还未可得的对象。
见他出来,王导便抚掌笑道:“处仁既有好诗,还不快快献来,莫非要藏着,再次种在梅树之下不曾?”
众人闻言,哄然大笑。
朱焘爱梅,曾于年幼之时得诗一首。吟哦往返,深觉这诗是自己所著之最佳,就想找个地方珍藏起来。藏遍了所有地方,梁上、床下、深柜之中,总觉还是不妥。最后看见院中老梅,伸枝而向天,像极了一支手掌,欲讨要他手中诗稿。大喜,便吩咐人将那首诗种在了梅树之下,再在上面铺得席毯,终日流连于其上。
“嘿嘿!”
朱焘晒然一笑,视笑声若未闻,昂身而出巾席,度步至潭边,对着那满潭秋水,大声咏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他的声音洪亮而锵锵,虽不是洛生咏,却自有一种洪钟大吕的气势。听得刘浓又是汗颜,又是感概:不愧是朱义阳,日后的西蛮校尉、益州刺史。东晋建国乃至王敦行反,大小战事数十场,场场几乎都有他。
声逐水面,恰逢风起而皱波,一圈一圈的荡了出去。满潭的世家子弟,皆为其诗、其势、其声所夺。
桓彝更是突然起身,叉腰询问:“可是义阳朱家儿郎乎?”
义阳朱氏与江东朱氏,虽隔两地,同宗而分支,但自汉以来便互有来往。朱焘自小便随父亲,避八王之乱而过长江,寄居于江东朱氏,是以恒彝会有此一问。
朱焘挺身答道:“正是!”
随后他似乎查察觉到自己有些太过了,一转眼,果然见得卫夫人长睫扑扇,眼光有些不善。赶紧团团一个作稽,尴尬的笑了笑,大声问道:“此诗若何?”
“妙哉!”
桓彝亦是风流人物,先为朱焘声夺,此时再一思诗,拍掌而赞。由他开了个头,满潭的人亦都摇头吟哦,赞声不绝。
王导与郗鉴细细品评之后,笑道:“此诗立意极佳,虽是冰雪满原,岂知乾坤暗藏,待得风起之时,便有万里芳香。嗯,郗公,可评几品?”
郗鉴道:“若论言句,可为二品,若论意韵,当得一品。”
王导亦点头称是。
朱焘哈哈大笑,再迈一步,木屐几欲涉水,临风笑道:“王公、郗公,可知此诗乃何人所作?”
王导奇道:“哦,难道不是处仁偶得?”
朱焘缓缓摇头,就着满场惊疑的眼光,走到卫氏子弟面前,把那个正按膝凝眉的小郎君扶起,牵手而出。待行至水潭之前,他自己却转身入了案内,把盏而痛饮。眉间神色,颇有洋洋自得矣。
难道,是他?这般一个小孩儿,竟能做得此诗?
静!随后哗然,无人敢信!
当此嗡蚁声响,刘浓反而不再窘迫,俏然立于秋潭之侧,一任秋风撩袍,一任眼光如刀。小青冠,月色袍;碧水幽深若湖,小小郎君的眼窝亦同,深不可测。腰间那枚兰玉,随袍而舞;玉,生烟而辉,就着这山水,谪落凡尘。
也不知是谁,惊呼一声:“此乃神清之仙尔,我等形秽矣!”
听得此语,卫夫人嘴角总算浅露几分笑意。而王导与郗鉴面色亦各有不同,那青袍小郎君则双眼如炽、精光闪烁。
郗鉴再道:“茂弘可知,那崖上飞翅之人是谁?”
王导笑道:“便是此子!”
“谬矣,荒谬之极矣!”
便在此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穿水而出,从那深柳之中走出一个人,挥着白毛麈来到众人视野之中。
果然是个小肚鸡肠的人物,这便忍不住出来了!刘浓面不改色,心中则冷冷而笑,微微侧身,倒要看看他会作何言以污。做人行事,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到得此时,任何人想要阻他前路,他都会拔剑而挺锋。
庾亮双手合着白毛麈,朝着巨石拱手,再略一扫麈,神态懒洋的道:“据我所知,这位小郎君乃竹林刘伶之孙。刘伶一生好酒,生子尽皆痴愚,子复愚兮,子子岂可如此开慧。莫不是抄了某位大贤之作,以此哗众而取名乎?”
此言诛心,若让他坐实了刘浓是这般人物。如此德性有亏,断然入不了大雅之堂,休说士族,便是那庶族寒门亦不可得。
卫夫人大怒,侧目一视,身侧卫通果然不在其位,而在那柳林深处,显出一角袍衣,有人正惊相作色,不是卫通又是谁来。暗骂:“蠢货!竟为他人作剑!”
王导皱眉而视刘浓,众人亦惊目相投。四下里极静,隐约能听见丝丝秋风浮掠,就连那潭中的游鱼穿水声,也仿佛声声在耳。
宁欺君子,莫惹小人!
刘浓胸藏暗怒如涛,到得此时,谁也帮不了他,清则唯有自清,岂可事事依赖于人。正了正冠,拔前一步,就欲作声。
郗鉴朗声道:“我也有一诗,可与诸位分享。”
他这话说的极是时候,顿时打破了冰层,气氛为之一缓,众人莫名的松了一口气。王导心有丘壑深藏,亦不愿为此事而扫兴,赶紧笑道:“妙焉,若能得郗公吟诗,在场诸位皆是有福之人矣!”
郗鉴可不同别人,他军权在握,镇守险要之地,又不依懒于江东,正是炽手可热的人物。便是司马睿亦待他如同尊长,倾心尽意的拉拢于他。这些南投的世家岂敢怠慢,纷纷出言附合。
郗鉴长身而起,摇行而至巨石之尖,与刘浓浓遥遥而对。深深附了一眼,见刘浓虽处危局,却不惊不惧,面色反而昂扬。心中极喜,脸上便溢满了笑,迎着池风,咏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他是洛生咏,字字如闷鼓,昂昂似冰檄。一诗咏罢,他便负手立在石上,望着刘浓笑而不语。
“妙哉!”
王导拍案而赞,站起身子,放声道:“郗公此诗大妙,其意若沧沧,其神如恍恍,每字每句实乃佳偶天作。妙哉!”
郗鉴回身,笑道:“茂弘可知,此诗乃何人所作?”
“嗯?”
王导眯了眼,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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