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的救助虽然最终未曾取得大效果，可为他自己赢得了一个大名声，成了个见义勇为的救火英雄，得了许多高官的举荐……
然而，孙举子三月时并未参加春闱，当时似乎说是他家中父母病重还是过世，总之在一月中的某一日，孙举子为了举孝，放弃了春闱，匆匆忙忙回了湖北老家。
当时的沈默云忙着对付一众牛鬼蛇神，并未放在心上。而此刻想来不由心生愧疚。
湖北离京城上千里，这封家书如何到他手中的？
通过信客？可孙举子家中条件并不好，能付这个银子？
老乡捎带？当时正值年节，赶路的异乡人又有多少？
再有，那孙举子家中分明知晓他还有几日便要春闱，怎会在这当口上将家书发出来？若是家中老人病重，他的兄弟姐妹想法子拖也该拖过这几日吧？
要知道，考中再举孝不管从利益上，还是声誉上，都比这一事无成回老家要强了许多。
这么巧，多半是有古怪！
孙举子临行前，还给沈默云送来了一包洛神花茶作拜别，说是湖北特产，是他母亲亲手所晒。她喝过两回，颜色鲜艳，滋味尚可，却不是她喜欢的。
昨晚的沈默云想起来，那一阵在慈宁宫暖阁侍奉太后时，有次林雅茹突然让宫女停了她以前惯喝的云片，改喝起了这洛神花茶，当时她还被太妃好一顿打趣，说她终于生出了女儿心思，可是与那洛神一般，贪恋起了人间美景，想要下凡了？……
这样一看，到时候的太妃还真就歪打正着了。
“你怎么猜到他的？”一提到他，林雅茹的脸上再没了一丝的伪装。
“后宅女子，本就没有多少机会能与男子接触，而你们林家更是注重礼教的大族，所以平常的你，应该是接触不到多少男子的。
此外，都知你是太后内定入宫之人，就这一条，仰慕你的男子也得歇了大半的念头。
我又想起，千金宴那日男女组队，你与孙举子共处了好几个时辰！那日你们配合默契，若不是你有所保留，夺个第一是轻而易举。
那天的你很开怀。我依旧记得当时你笑着谢我，在夕阳下，你绚如桃花，光彩夺目！那日之后，我便经常被太后请去慈宁宫，那段日子，你我经常见面。那时的你，周身洋溢的都是温暖和幸福……
昨晚我想起来后，不禁开始思量，或许你的开怀，你的追求，你求而不得的，并不是自由，而是爱？”
……
☆、第一零一四章 相配
昨晚的沈默云将这些蛛丝马迹一串联，脑中浮现的便是那个一身青衣，笑起来干净爽朗，待人真诚，有勇有谋的年轻举人孙向全。
他与林雅茹……除了门当户对这一条，的确配得上“才子佳人”四个字。尤其是孙举人万中挑一的人品，林雅茹选他，的确很有眼光！
不过这到底只是猜测，所以她让崔奕横去打探了一番，看是否能找到什么端倪。
崔奕横的效率不错，在天亮前便带回了不少消息，确认了沈默云的猜想。
首先，千金宴之后，孙举子参加过的几场宴席都有林雅茹的参与。林雅茹参宴很正常，她毕竟是太后跟前的红人，正炙手可热的后妃人选。
可孙举人不一样，他即便成了不少显贵的座上宾，正需结交名流，可毕竟春闱才是他的正事。按着那孙举人的人品和性格，应该抓紧一切时间学习和求教才是正经。
孙举人救火成名后，便搬去了顺天府的配房里居住。那里除了他，还住了十几位全国各地前来赶考，又有些小名号的举人。崔奕横的人昨晚找到了当时住孙向全隔壁的一位河南举人。
那位仔细回忆了一番，说是千金宴之后，孙向全确有几次春风得意地一人去爬山上香，而后一连多日，他晚上都是一人去赏花灯来着，引得他们一众举人都取笑他，一入夜就开始忙，莫不是看上哪家花楼的姑娘了……
而林家那边，由于林雅茹的此刻身份贵重，崔奕横自然没法随意打探。他带回的是整个林府算不上秘密，却又很有深意的一个消息：
上元前夕，当时尚未入宫，一向温柔娴雅的林雅茹曾与家中大闹过两场。起因竟然是十四那日天未亮，想要逛早市而偷溜出府的林雅茹被门房抓住了。
说是当时的林雅茹打扮成了丫鬟模样，随身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婢……
林家门风严，家长勃然大怒，直接将她关了起来。
林雅茹求也求了，哭也哭了，说只想在入宫前多看看世间百态，闻闻人间烟火，如此而已。
林祭酒回复她，想要体验也可以。市井之地，不是她该去的！她若愿意，可以坐着大马车拜佛烧香去，带四个丫鬟，两个婆子，两个小厮，这才是大家闺秀应有的做派。
林雅茹赌气没应，林家也未允她再出门……
第二日是十五，上元宴后册封圣旨便下了。
十六那日，林雅茹入宫了。
这事也就没人再提，在奴才们看来，这无非也就是小姑娘在出嫁前闹性子罢了……
听完这些，沈默云便让婆子去库房查了记录，结果发现，孙向全送洛神花来的那日是元月十三的傍晚。
换而言之，元月十四是孙向全的离京之日。
这样一来，一切都对上了。
什么逛早市，她一个千金小姐逛早市买菜吗？
林雅茹分明是知道孙向全那日要离京，便起了个早。
她偷摸打扮出门，要么是想与孙举子告别，要么便是想与他私奔。
而适才在外殿，沈默云被拦住后，便特意抛出了“湖北洛神花茶”，“贤妃若是不要，便给皇帝送去”的这番言论。果然，林雅茹一下就上钩了。
私相授受，欺君之罪，皇帝若是知晓，后果不堪设想。林家看管不利，家教不严，同样要负大责！
林雅茹她赌不起！
她的婆子得了示意，赶忙出来将沈默云急急请了进去。当时沈默云心头最后的一点没把握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因你心底那个人是孙向全，所以不管皇上如何出色，你心里都始终容不下他！所以你与他的孩子，并不能让你开心！你对皇上无情，所以你不惜利用他！……”
“你知道什么！”
林雅茹红着眼眶吼了一声。她可以安静听沈默云将所有发现和推测道完，却不愿听沈默云作接下来的分析。
“是！我属意于他！从我第一眼看见他，我就喜欢他！在千金宴上，他与我配合无间，默契非常，什么困难在我们面前都形同虚设。我们似乎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日我们若有心夺魁，完全是易如反掌。
可正需才名的他听闻我不想做魁首后，却没有一丝不满和要求，只陪我静静看美景。
他随手摘一片树叶能吹出好听的小调，他随意折几枚红叶便有小动物乖乖在他掌心看着我，他能用鲜花挽最漂亮的花环给我，他能在湖边架起野火给我烤鱼……
在深林小径前，他始终挡在了我身前为我驱蜂赶虫，告诉我哪里有坑，哪里不平，小心头上有鸟窝，小心地上有虫有蚁……”
林雅茹闭眼回忆当日，脸上漾着的，都是幸福的笑。
“他化腐朽为神奇，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我无趣无聊的生命竟能这般充实和美好！那日是初六！当太阳渐渐西沉时，他摘了两朵鲜花插到了我鬓边，而我则赠给了他一片鲜艳无比的火红色心形枫叶。
我特意无意中向他透露说隔日会去上香……当时我想着，他若也去了，便必定是对我有意思，若没去，那我便早早歇了那念头。
可第二日，太后一早便宣我入宫将我狠狠骂了一顿，出宫已是午后，我匆匆忙忙赶去了白云寺。刚入山门我便瞧见他一袭青袍站在了一棵老树下冲着我微微一笑……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他等了我足足三个时辰，他不敢去如厕，不敢去用膳，不曾离开一步，唯恐与我错过。那日的午后寺中寥寥无几人，可我们依旧发乎情止乎礼，只远远看了几眼，连话都没说上一句，便各回各处。”
“由于当时皇上已经指了你入宫，家中对我的管束也没有那么紧了。那几晚如普通闺秀一样，我也被允许了出宫看灯。我穿上件粗衣，买上个青面獠牙的面具，与他执手共游了几晚灯会！我让他好好准备春闱，到时候，我会想法子助他平步青云……”
“然而，变故出现了，那封家书到了他手中，那日恰好是正月十三！正月十四我想见他最后一面，我没有私奔之意，我只是去看他一眼。我不能连累族人。”
……
☆、第一一零五章 痛恨
林雅茹依旧闭着眼，可她面上的痛苦却渐渐变成了痛恨。
“正月十四，那日我与家中闹腾了许久，我母亲一直在哭着劝我。她与我说了许多，无非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让我为了家族，就此认命。随后太后又派人来请我了，我入宫不久，你就到了，你可记得？你被关抄佛经，我却在那打起精神陪着打牌。
牌局中途太后向我明示暗示了多次，让我死心，让我想法子抓紧皇上的心！她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皇上的妃位，依旧是我的！”
“当时的我并未往深处思量。我开始认为，或许这就是我的命！他与我，注定是一南一北，各奔东西，各走前路。我死心了！于是上元那日我便乖乖跟了皇上，成了贤妃。”
“而贤妃的身份最大的好处就是带给我很多权利，也能培养自己的人手。一段时日后，我将心腹派去了湖北他的老家，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可我带去的银子被他扔出了家门，我送去的笔被他折断，砚和墨摔了个碎，他当着我心腹的面将我赠他的红叶撕了个粉碎。他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惹上了我这个丧门星！他与我恩断义绝！
后来随从告诉我，他瘦得快没人形了，整个人萎靡不振，不思进取，他已经被毁了……”
林雅茹蹙紧了眉，深深抽了两口气。
“我那俩随从在他左右邻居家细细打听才知，他的父亲是被人乱刀砍死的！他的母亲被人灌下了一副毒药，那封他收到的家书，是他大哥被黑衣人胁迫着写下带走的！
他在京城老实本分，什么人都不曾得罪，谁要害他？而这手段，分明是有权有势的大族作为，为的就是让他赶紧回乡守孝，不让他在京城待下去！若我是他，自然也只有将怀疑的视线放在林家身上！
同时他一打听，发现这才过了几日，我便已经成了贤妃。于是，他的猜测便成了确认！
所以他恨毒了我和林家！他甚至把我视作了仇人！可我林家世代书香门第，从我爷爷到我爹，都是本分做学问之人！既没有那份狠辣，也没有能力往返八百里加急！”
“沈默云！八百里加急！我仔细将所有时间掐算了，他爹死的那日到他拿到书信之间的时间差，除了八百里加急根本做不到！
而有能力做这种事的，除了那个丧心病狂永远意欲掌控全局的老妖婆，还有谁？”
“我去质问了她！她承认了！我太天真，一直低估了她。原来从我没能在千金宴脱颖而出，她便开始怀疑我了。她在查我，然后她就这么默默动了手！你成了县君，我做了贤妃，一切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
“他说的对，是我害了他！若我们不曾遇见，此刻的他一定已经已入了翰林，以他的人品，官运一定一片光明！他们全家都会搬来京城，他还会娶一房美娇娘，那样幸福的日子才是他该拥有的……”
林雅茹终于睁开了眼，滚滚热泪从她脸上滴滴坠下，跌落在石桌，留下一片片幽黑。
“所以，你便恨上了太后？你对付她是为了报仇？”
“也是，也不是！”林雅茹深吸了口气，拿了帕子细细将眼泪擦干。
“她说，我没有别的路可选，她能扶我上位，也能让我瞬间消失于人世。我若听话，我若有使用价值，自然能做人上人，和我的家族一起荣华富贵。否则，我的下场，我林家的下场，可以参考孙举子。
当时的她还笑着跟我说，我那刚出生才三个月的小弟弟真是可爱，他后臀上那颗豆大的胎记更是有意思！”
“我吓到了，传召了我娘身边的嬷嬷，一核实，我那小弟弟的右臀真的有颗豆大的胎记。嬷嬷惊讶不已，说这胎记位置私密，所以从未外传。这事就我娘，她，还有两个奶嬷嬷知晓，问我如何得知。哈，我只能说是做梦梦到了！你看看，这事连我都不知，我父亲都不知，可太后却已经拽在了手中拿来对我作胁迫！”
林雅茹勾着嘴角，昂起了下巴。
“孙向全和我弟弟这两件事让我认识到了一个道理。要想不被她控制，想要我的家族不受胁迫，平平安安，就只有一个法子！我必须站得比她高，或是直接取代她！
而除却她太后的身份，想要真正击败她，要第一步要毁灭的，就是她身后的聂家！她之所以那么有恃无恐，之所以能想杀人就杀人，想要消息就有消息，有人有权有银子，全都得益于她身后的聂家！
聂家太厉害了，连皇上都忌惮他们，更何况我们林家这种文官世家。我们若真要对上百年武将家族，还不是鸡蛋碰石头？
没办法，我只能徐徐图之。我的第一步要到手的，便是后宫大权。”
“于是我谨小慎微在她身边服侍，还好当时她的注意力在你身上，皇后的老毛病又犯了，这后宫大权还真就顺顺当当到了我手上。我么，也就抓紧了机会在暗地里四处安插了自己人，以备不时之需。”
“而让我真正下决心定要将聂家消灭干净的，就是你被抓入宫那次。我与皇上在门外听得很清楚，老妖妇拿你全家性命做威胁，让你为她做大逆不道之事！当时我再次深刻意识到，你沈默云的今日就是我林雅茹的明日，若不能将她连根拔起，即便她本尊倒了，可仅凭她是太后，她是皇上亲娘这一条，同样随时可以势起。”
“皇上仁慈，一定会对他的母亲和母族手下留情。所以要对付聂家，不但不能指望皇上，还得让皇上迫于压力，不得不严惩他们！”
“我一直很努力，这些日子我努力让太后苦不堪言，我也一直在谋划如何将聂家一举歼灭。机会终于来了，皇上也在算计聂家，那我既然有了先机，自然要好好布局和利用，顺手牵羊的事不难！后边的事你也都猜到了！没错！既然话到了这份儿上，我也不打算再抵赖，之前你对我的猜测全部成立！可我的苦衷你也都听到了？我也是受害者！”
林雅茹又一次笑了。
她再次恢复成了那张假脸，慢慢斟起了茶……
☆、第一一零六章 算账
林雅茹轻啜茶水，淡淡笑着。
“这就是我与太后的宿怨！既是为了报仇，也是为了自保！我是想为我心中那人报仇！为我抓不住的幸福报仇！为我缺失的人生报仇！
只要没有了太后和聂家，那这后宫便再也没有可以威胁我，让我做事之人了！我的母族不但安全，还可以更上一步。
既没了自由，我便为家族而活！我有身孕作保，晋位指日可待！皇后那半死不活，我可不放在眼里！聂家倒了之后，我若想对付皇后，也更是轻而易举。只要我愿意，那个最高的凤座我也未必得不到！”
沈默云一直未插嘴，她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不是滋味。
孙向全那么个风采出众的正人君子，竟然被毁了！
别说林雅茹忍不了，就连自己也心痛不已。
太后草菅人命，作孽太多，当真死不足惜。即便她命带凤格，她也不配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