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在重逢面前都不知所措了起来,这时候,白瑄身后不远处,传来了噔噔的拐杖声。雨水还堆积在地上,拐杖落地的时候溅起了水花,声音听上去带了水的清明,也带了水的绵长。白珎看到父亲那伛偻微颤的身影后,终于忍不住,两行泪滚落下来。
白实文的步子很慢,但目光却一直落在白珎身上,好似只有这么看着白珎,他才能支撑着走过来一般。
白瑄低声暗示道,“妹妹,还不上前去扶父亲么。”
白珎垂下头,也是低语,“我不孝,我没脸上前——”孟清见老爷子走的实在费劲,便先不顾白珎,上前扶住了白实文。哪知白实文犟了起来,他奋力一甩手,不让孟清靠近。拐杖的声音越来越重,谁都能看出老爷子的步伐越来越吃力。
“妹妹,爹在等你。”白瑄也急了,暗暗催促白珎。
当初,白实文不顾父女之情,将她逐出家门,还放言说叫她永远不得回来。那时候的白珎落魄地离开了白府,年少倔强,她也暗下誓言,永生不会回来。如今,当她踏入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大门,白家的一切全方位包裹了她,恍惚间,她已不觉自己是个离家多年的人。心中没了愤怒,只有愧疚。
她缓缓移动着步子,终于还是上前扶住了白实文。
时隔十余年,女儿温柔的触感再度传来,白实文只觉自己衰老的身躯一震,深陷的眼窝里蓄上了一层薄泪。白珎对他说了什么,他都听不清了,他也不看她的口型,只转过身去,带着白珎亦步亦趋地走向正堂。
正堂里,白实文并没有坐在主位上,他默默把主位让给了白瑄,自己则坐在了一侧,白珎的旁边。四人坐定后,正堂外又响起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模样清俊的年轻公子率先进了正堂,身后跟着的是一个容貌艳丽的年轻姑娘。这两人便是白瑄和孟清的两个孩子,长子名唤白決,小女名唤白泠。
“決儿,泠儿,快来见过你们的白珎姑妈。”孟清招着手,示意两个孩子给白珎行礼。
白珎离开白府的时候,两个人还小,对姑妈徒有印象,却没记忆。白決先恭敬地行了礼,一双瞳眸灿然有神,他礼貌道,“侄子白決,见过姑妈。”
白泠则多打量了白珎一下,心有所思,才低下头去作揖,“白泠见过姑妈。”
“好好,你们都长这么大了。”白珎示意他们坐下,白決和白泠才退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白珎摩挲着手中温热的茶杯,若有所思道,“想来,大哥的孩子们也都有这么高这么大了吧。”
白瑄沉默了下来,他这下明白了,白珎回府的目的。她一定是听说了白璟就要回来的消息后,才决定来看看的吧。他垂眉抿了一口茶,暂且没有答话。
孟清觉得不能冷场,便接道,“可不是嘛,大哥去戊庸之前,大嫂有着身孕,后来不是又有了个怀孕的妾室吗。大哥少说也有三个孩子了。”
“等到大哥回来,这个家才热闹了。”白珎的神色明亮了许多,声音也不由得轻快了一些。
白实文听不清这些人的说话,只一个人喝着茶,连喝茶的动作都不甚利索。白珎注意到,一滴茶水溅到了父亲的衣襟前衽上,父亲看到了,也没有动手去擦。她的心一下子酸了起来,若是换了从前,以白实文的性格,是万万容不得一点茶渍在身上的。人世沧桑,岁月弄人,那个精明瘦削的父亲也被时光改变了。
☆、第33章 首次出诊
白珎这次会回白府,也确实就如白瑄所料想的那样,她是关心大哥白璟的情况。果不其然,几个人也才聊了一炷香的功夫,白珎就又询问起白璟回京的细节。
白瑄简单回道,“已经派人去戊庸寻请了。”
白珎注意到了“寻”这意味深长的一字,她轻叹一声,“将近二十年,从未有过大哥的消息,如今他们一家是否还在戊庸也未可知,当真是寻请。”
白瑄默然下来,不置可否,虽然他从小就知道白珎对白璟的仰慕之情远胜过对他的,他也无法接受白珎甫一回来就张口闭口都是白璟这一事实。一旁的孟清也发觉,白珎这个小妹对大哥格外在意,却并不过问二哥。孟清有些不悦,却并没有流露出来,她和颜笑了,替白瑄解释起来,“既然是皇帝下令贬黜戊庸,想来他们是不会离开的。”
白珎认同,心中如是期望,“可惜我们兄妹两人不能亲自去接大哥回来,扪心自问,到底是有负手足之情。”她垂下头来,理着手心里攥着的帕子。白瑄暗吸了一口气,他心中清明,白珎一直介意着当年他选择保全家族,放弃白璟。
这时候,一直自顾饮茶的白实文开了口,他望向白瑄,声音颇高,微颤中又透着沙哑,“老大什么时候回来?”
白瑄也大声回答着,“就快了!不出一个月了!”
白实文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浑浊的瞳仁或许正焕发光彩,只不过因为有一层朦朦的眼翳,便没人能看得清楚。老头子又坐了一会儿,而后大概是觉得不舒服了,他拄着拐杖,艰难站起身来。白瑄见状立刻叫来了小厮,仔细扶着白实文离开了正堂回房休息。
白实文的身影消失后,白珎才收回目光,不轻不重地感慨了句,“爹老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份愧疚与无奈大概这会成为白珎心中永远的症结吧。
白瑄的长子白決见正堂内气氛不佳,思忖之后,主动岔开了话题,“既然大伯一家就要回来,他们将来的处所也该命人收拾起来了。这样等大伯他们回来,也不至于觉得离家太久。”
“決儿说的对。”白瑄赞同,他还没想这么多,确实有些疏忽。
这番话过后,白珎才将注意力转到白瑄的这两个孩子身上。白決是个面容清朗的公子,笑容和煦,听他的话就知道他是个心思细密的人;白泠眉目间格外像年轻时候的孟清,少许妩媚,是个美人胚子。方才进来的时候,白泠生疏之意格外明显,不知道是不是性格使然。
少许琢磨过后,白珎询问道,“決儿该到了入职太医院的年龄吧?”她虽离家多年,但白家的规矩她还是记得的。白家的儿子,都要做好继承白家衣钵的准备,在适当的年龄入职太医院。可惜白瑄到现在只有一个儿子,如此重任自然就落到了白決的肩上。
白決惭愧笑了,孟清插了一语,“这孩子本该今年春天入外教习(1),不知怎么,该报名的时候人消失了,偏拖了一年。眼下看来,只得明年了。”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只侧耳倾听的白泠轻笑一声,“哥哥还不是为了躲避某个人么。”
“长辈面前,你也胡说。”白決瞥了一眼妹妹,目光并没有责备,一看便知是兄妹间的玩笑。
白珎淡笑出来,“二哥你也可以放心了,我瞧決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咱们家后继有人。”
“现在还看不出来。”白瑄抚了抚手掌,口上谦虚,心中却悄上一丝安慰。他确实满意于白決,在他看来,白決有习医天资,又加上他的教导,年纪轻轻已然小有所成。唯独今年错过入习太医院一事,让白瑄好一阵头疼。医官不比别的,须得经过层层选拔,每年最终脱颖而出的屈指可数的几人才能入职太医院。有些年份,学苗不好,全军覆没在教习中的情况也经常出现。
几个人一言一语的搭着,气氛不热烈,也不冷清。过了好一会儿,白珎准备告辞离开,白瑄欲留下她进餐,却被她婉拒。“进来二殿下身子不是很好,各餐都要我亲自照应些才放心,小妹就不多留了。日后再来看望爹和二哥。”
白瑄也不去多想白珎的话是否只是推脱,他点了点头,一家上下簇拥着白珎,将她送出了府外。
戊庸城里,白家药堂。
白苏在阳光下出神了许久,许多事情堆积在她的心头,渐渐都缕的清晰了。她从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到父亲的用心,这种感悟就像霹雳一般,晃的她脑中一阵透亮。她没再继续坐在白璟的身后记录药方,而是从内屋里头搬来了一些椅子,安排那些看上去十分乏力的病人坐了下来。她逐一询问着每个排着队的病人,问他们有无不适,有无什么需要。仲春之末的日头虽不毒辣,也足够热度,她只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会儿,便满头是汗了。
白璟有些后悔方才给白苏的那一巴掌,毕竟打耳光不比打手板,太伤自尊,白苏也不是他亲生的。不知道好面子的白苏现在是不是难受了,他关心着朝院子里望了一眼,就看到白苏忙碌的身影。
白璟无动于衷的垂下目光,又专心给病人瞧起病来。正在被他诊脉的一个中年男子开了口,“你的这个闺女心地好,方才我在外头口渴不得了,她还给我打了水来。”
白璟淡语,“没什么,是她该做的。”
大约两个时辰过后,黄昏来了,天边的云朵烧得通红,最后一个抓药的病人才离开。白璟起身,也不顾还在院子里收拾椅子的白苏,先一步绕出正堂往处所走去。哪知白苏见到白璟起身了,就一溜烟地跑了过来,一脸笑意的样子就仿佛白璟不曾打过她一般。
“爹,我有个想法。”
白璟顿下脚步,示意她说下去。
“每天来我们白家看病的人很多,队伍排的很长,这当中有很多不妥之处。”白苏一本正经起来,“来排队的人里面,一半病患,一半常人。病患分轻重缓急,常人是帮家中的病患抓药,一般来说不会太急,太急就会直接请郎中到家中看病。那些病比较重又比较急的病人应当分列出来,由爹把握,优先医治。其余那些病情轻缓的人还有正常人都照常排队。我瞧着,有些病人因为排队太久,身子更加虚弱无力,这对爹的诊脉准确度也会造成影响。”
白苏一字未停顿地说完了她的想法,思路清晰流畅,白璟一直垂眉仔细听着。末了,他缓缓问道,“轻重缓急的区分是什么?什么样的病算是严重的,什么样的又算是轻微的?”
“这——”白苏觉得父亲问的问题十分古怪,急病就是急病,一看就能看出来,哪还需要说这么明白……
白璟见她语塞,又追问道,“那些被你划为病情轻缓的人,你如何保证他们在排队的时候不会生出怨言?难道他们就不觉得自己的病是严重的吗?排队,大家只认定一个理儿,就是先来后到,你如何能安抚那些人的不满情绪?更何况,很多严重的病起先的症状都是轻微不适,你又如何识别?”
“我——”白苏愣住,她完全没想到父亲指出的这一点,亏她还以为她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呢!一时间面上如火在烧,简直可以与夕阳云霞相比,她深觉自己无知极了。是啊,从部分人的角度来看,她的办法的确好。可另一部分人的心思,她完全没有照顾到。
白璟见她似乎陷入了怪圈里,有些不忍,道,“把你上午记录的册子拿来给我看看。”
白苏应了一声,低沉着情绪,将宣纸册子递到了白璟的手里。白璟随手翻了翻,一目十行地扫了几眼,而后合上。白苏还等着父亲又会有什么责骂或是挑剔,哪知道却听见白璟道,“回去准备一下,一炷香后,提着药箱跟我一道去小根子家吧。”
白苏愣在当场,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之前还不许她从医,为了小根子的事情还打了她一巴掌的父亲,怎么突然让她跟着他去出诊了……如此意外让白苏好一阵子错然,毕竟白璟都没让一直名正言顺习医的白敛和白芷随他出诊过。她还沉浸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喜里,就听得父亲又道,“还愣着什么?药箱准备的细致些,小根子他娘得了痈疽,发于足心,你对症备药。”白璟挽起袖口,不再多留,大步迈开率先走出了正堂。
“痈疽——小根子的娘竟然得了痈疽——”一阵怜悯攀上心头,白苏只觉心口一酸,思及方才对小根子态度那么差,她愧疚不已。她记得很清楚,医书上说“痈发于足上下,名曰四淫,其状大痈,急治之,百日死。”(2)小根子家那么穷,想来是没钱急治的,说不定已经恶化。意识到这一点的白苏立刻不再耽误,她走进药铺,仔细认真准备起了和治疗痈疽有关的药材。
青之正在药堂整理,白苏进来后,他关切地询问起来,“二小姐怎么准备起药箱了?”
“爹让我随他出诊一趟,青之你帮我看看,调理痈疽的药材是不是这些,有没有遗漏的。”白苏边说着,边拉开对应的药箱,将所需的药材取了出来,分类摆在篮子里。
青之由衷的为她高兴,虽然他想不明白白老爷怎么就同意白苏从医了,“二小姐你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白苏的神色突然黯淡下来,听闻青之的话后,她想起了白芷。白芷还被父亲锁在自己的闺房里,连天日都不得见,何况云开月明。她叹了口气,掏心窝地对着青之说了句,“青之,那日你提亲,我私心里还是有些希望爹同意你们的。”
青之苦笑了一下,“过去了的事,二小姐就不要再提了。我本就无福,也实在配不上大小姐。”
“你这就是胡说了。你是我们的家人,还有自家人配不上自家人的道理?”
青之不再多言,他打量起药箱里的二十余味药材,“痈疽的药方差不多应该就是这些了,二小姐所想比我周全。”
在青之确认后,白苏才放心着合上了药箱。临走前,本想再安慰青之,但她又担心失言,想着日后和他再好好聊聊,所以最终还是沉默着走出了药铺。
☆、第34章 风雨伊始
残阳如血,落日已经隐没一半,白璟和白苏两人步履匆匆。白苏跟在父亲的身后,被父亲的沉默所感染,她心中悄上一丝紧张。他们穿过一条条街巷,脚下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泥泞,白苏不得不一边扶好药箱一边提起裙摆。
白璟似乎没顾虑那么多,他的黑缎靴上已经溅上了好多泥点。白苏体恤父亲辛劳,晚饭都不能按时吃,就要出诊。她想着应该先了解一下小根子他娘的情况,一会儿才好帮忙,便开口问道,“爹,小根子的娘病了多久了?”
“少说也有两个月了。”白璟锁起了眉头,自然而然地展开话题道,“小根子找上我的时候,他娘已经病了一个月了,所以现在情况不是很好。”
白苏沉默了下来,她知道小根子根本付不起药费,爹还为了他娘如此无怨无悔的出诊,相比之下自己的心胸实在太过狭隘。她反思了许久,而后才道,“爹,您之前说我什么都不懂,根本没有从医的素质,现在我已经明白了——”
白璟扫了她一眼,又望向前方,等着白苏继续说下去。
“我太急功近利,只想着掌握高超的医术,却不知真正的医术是一颗仁爱的心。”白苏的语气十分谦卑,白璟听后心中稍有一些欣慰,但他依旧严肃,“路还长着。”
白苏默然下来,仔细品味父亲在这简单的四个字后所蕴含的寄托。父女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很快就来到了小根子居住的地方。
小根子住的这里有好多穷人聚居,房舍破败,有门没窗户的,一间又紧紧挨着另一间,两个房子中间只留一人宽的窄路。这窄路两边的墙壁上挂满了青苔,滑腻腻的滴着水,若不留神,就会蹭的一身脏绿。戊庸这几日明明没下雨,这边的地上却积满了脏水,一脚踩上去,一个泥坑出来,臭水也溅的哪都是。偶有风吹来,阵阵异味也随之而来,白苏强忍着干呕,被眼前的这些景象完全震惊住。她知道小根子家里穷,但万万没想到竟然能穷到这种地步!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