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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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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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一只脚在裤子上擦擦,穿上布鞋后又抬起另一只脚。接着双手背到身后,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看着比他大多了的孩子跑来。

我心里高兴,朝他喊了一声:

“有庆。”

挑着空担子走过去时我大模大样,我想让旁人知道我是他爹。有庆一看到我,马上不自在了,赶紧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来,我拍拍他的脑袋,大声说:“好儿子啊,你给爹争气啦。”

有庆听到我嗓门这么大,急忙四处看看,他是不愿意让同学看到我。这时有个大胖子叫他:“徐有庆。”

有庆一转身就往那里去,这孩子对我就是不亲。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

“是老师叫我。”

我知道他是怕我回家后找他算帐,就对他挥挥手:

“去吧,去吧。”

那个大胖子手特别大,他按住有庆的脑袋,我就看不到儿子的头,儿子的肩膀上像是长出了一只手掌。他们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走到一家小店前,我看着大胖子给有庆买了一把糖,有庆双手捧着放进口袋,一只手就再没从口袋里出来。走回来时有庆脸都涨红了,那是高兴的。

那天晚上我问他那个大胖子是谁,他说:

“是体育老师。”

我说了他一句:“他倒是像你爹。”

有庆把大胖子给他的糖全放在床上,先是分出了三堆,看了又看后,从另两堆里各拿出两颗放进自己这一堆,又看了一会,再从自己这堆拿出两颗放到另两堆里。我知道他要把一堆给凤霞,一堆给家珍,自己留着一堆,就是没有我的。谁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分出了四堆,他就这么分来分去,到最后还是只有三堆。

过了几天,有庆把体育老师带到家里来了,大胖子把有庆夸了又夸,说他长大了能当个运动员,出去和外国人比赛跑步。有庆坐在门槛上,兴奋得脸上都出汗了。当着体育老师的面我不好说什么,他走后,我就把有庆叫过来,有庆还以为我会夸他,看着我的眼睛都亮闪闪的,我对他说:“你给我,给你娘你姐姐争了口气,我很高兴。可我从没听说过跑步也能挣饭吃,送你去学校,是要你好念书,不是让你去学跑步,跑步还用学?鸡都会跑?”

有庆脑袋马上就垂下了,他走到墙角拿起篮子和镰刀,我问他:

“记住我的话了吗?”

他走到门口,背对着我点点头,就走了出去。

那一年,稻子还没黄的时候,稻穗青青的刚长出来,就下起了没完没了的雨,下了差不多有一个来月,中间虽说天气晴朗过,没出两天又阴了,又下上了雨。我们是看着水在田里积起来,雨水往上长,稻子就往下垂,到头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没到了水里。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哭了,都说:“往后的日了怎么过呀?”

年纪轻一些的人想得开些,总觉得国家会来救济我们的,他们说:

“愁什么呀,天无绝人之路,队长去县里要粮食啦。”

队长去了三次公社,一次县里,他什么都没拿回来,只是带回来几句话:

“大伙放心吧,县长说了,只要他不饿死,大伙也都饿不死。”

那一个月的雨下过去后,连着几天的大热天,田里的稻子全烂了,一到晚上,风吹过来是一片片的臭味,跟死人的味道差不多。原先大伙还指望着稻草能派上用场,这么一来稻子没收起,稻草也全烂光了。什么都没了,队长说起来县里会给粮食的,可谁也没见到有粮食来,嘴上说说的事让人不敢全信,不信又不敢,要不这日子过下去谁也没信心了。

大伙都数着米下锅,积蓄下来的粮食都不多,谁家也不敢煮米饭,都是熬粥喝,就是粥也是越来越薄。那么过了三、两个月,也就坐吃山空了。我和家珍商量着把羊牵到城里卖了,换些米回来,我们琢磨着这羊能换回来百十来斤大米,这样就可以熬到下一季稻子收割的时候。

家里人都有一、两个月没怎么吃饱了,那头羊还是肥肥的,每天在羊棚里中咩咩叫时声音又大又响,全是有庆的功劳,这孩子吃不饱整天叫着头晕,可从没给羊少割过一次草,他心疼那头羊,就跟家珍心疼他一样。

我和家珍商量以后,就把这话对有庆说了。那时候有庆刚把一篮草倒到羊棚里,羊沙沙地吃着草,那声响像是在下雨,他提着空篮子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羊吃草。

我走进去他都不知道,我把手放在他肩上,这孩子才扭头看了看我,说:

“它饿坏了。”

我说:“有庆,爹有事要跟你说。”

有庆答应一声,把身体转过来,我继续说:

“家里粮食吃得差不多了,我和你娘商量着把羊卖掉,换些米回来,要不一家人都得挨饿了。”

有庆低着脑袋一声不吭,这孩子心里是舍不得这头羊,我拍拍他的肩说:

“等日子好过一些了,我再去买头羊回来。”

有庆点点头,有庆是长大了,他比过去懂事多了。要是早上几年,他准得又哭又闹。我们从羊棚里走出来时,有庆拉了拉我的衣服,可怜巴巴地说:“爹,你别把它卖给宰羊的好吗?”

我心想这年月谁家还会养着一头羊,不卖给宰羊的,去卖给谁呢?看着有庆那副样子,我也只好点点头。

第二天上午,我将米袋搭在肩上,从羊棚里把羊牵出来,刚走到村口,听到家珍在后面叫我,回过头去看到家珍和有庆走来,家珍说:“有庆也要去。”

我说:“礼拜天学校没课,有庆去干什么?”

家珍说:“你就让他去吧。”

我知道有庆是想和羊多呆一会,他怕我不答应,让他娘来说。我心想他要去就让他去吧,就向他招了招手,有庆跑上来接过我手里的绳子,低着脑袋跟着我走去。

这孩子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倒是那头羊咩咩叫唤个不停,有庆牵着它走,它时时脑袋伸过去撞一下有庆的屁股。羊也是通人性的,它知道是有庆每天去喂它草吃,它和有庆亲热。它越是亲热,有庆心里越是难受,咬着嘴唇都要哭出来了。

看着有庆低着脑袋一个劲地往前走,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就找话宽慰他,我说:

“把它卖掉总比宰掉它好。羊啊,是牲畜,生来就是这个命。”

走到了城里,快到一个拐弯的地方时,有庆站住了脚,看看那头羊说:

“爹,我在这里等你。”

我知道他是不愿看到把羊卖掉,就从他手里接过绳子,牵着羊往前走,走了没几步,有庆在后面喊:“爹,你答应过的。”

=。文。=我回头问:“我答应什么?”

=。人。=有庆有些急了,他说:

=。书。=“你答应不卖给宰羊的。”

=。屋。=我早就忘了昨天说过的话,好在有庆不跟着我了,要不这孩子肯定会哭上一阵子。我说:“知道。”

我牵着羊拐了个弯,朝城里的肉铺子走去。先前挂满肉的铺子里,到了这灾年连个肉屁都看不到了,里面坐着一个人,懒洋洋的样子。我给他送去一头羊,他没显得有多高兴。

我们一起给羊上秤时,他的手直哆嗦,他说:

“吃不饱,没力气了。”

连城里人都吃不饱了。他说他的铺子有十来天没挂过肉了,他的手往前指了指,指到二十米远的一根电线杆,说:“你等着吧,不出一个小时,买肉的排队会排到那边。”

他没说错,才等我走开,就有十来个人在那里排队了。米店也排队,我原以为那头羊能换回百十来斤米,结果我只背回家四十斤米。我路过一家小店时,掏出两分钱给有庆买了两颗硬糖,我想有庆辛辛苦苦了一年,也该给他甜甜嘴。

我扛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有庆在那地方走来走去,踢着一颗小石子。我把两颗糖给他,他一颗放在口袋里,剥开另一颗放进嘴里。我们往前走去,有庆将糖纸叠得整整齐齐拿在手上,然后抬起脑袋问我:“爹,你吃吗?”

我摇摇头说:“你自己吃。”

我把四十斤米扛回家,家珍一看米袋就知道有多少米,她叹息一声,什么话也没说。最难的是家珍,一家四张嘴每天吃什么?愁得她晚上都睡不好觉。日子再苦也得往下熬,她每天提着篮子去挖野菜,身体本来就有病,又天天忍饥挨饿,那病真让医生说中了,越来越重,只能拄着根树枝走路,走上二十来步就要满头大汗。别人家挖野菜都是蹲下去,她是跪到地上,站起来时身体直打晃,我见了心里不好受:“你就别出门了。”

她不答应,拄着树枝往屋外走,我抓住她的胳膊一拉,她身体就往地上倒。家珍坐到地上呜呜地哭上了,她说:“我还没死,你就把我当死人了。”

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女人啊,性子上来了什么事都干,什么话都说。我不让她干活,她就觉得是在嫌弃她。

没出三个月,那四十斤米全吃光了。要不是家珍算计着过日子,掺和着吃些南瓜叶,树皮什么的,这些米不够我们吃半个月。那时候村里谁家都没有粮食了,野菜也挖光了,有些人家开始刨树根吃了。村里人越来越少,每天都有拿着个碗外出去要饭的人。队长去了几次县里,回来时都走不到村口,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在田里找吃的几个人走上去问他:“队长,县里什么时候给粮食?”

队长歪着脑袋说:“我走不动了。”

看着那些外出要饭的人,队长对他们说:

“你们别走了,城里人也没吃的。”

明知道没有野菜了,家珍还是整天拄着根树枝出去找野菜,有庆跟着她。有庆正在长身体,没有粮食吃,人瘦得像根竹竿。有庆总还是孩子,家珍有病路都走不动了,还是到处转悠着找野菜,有庆跟在后面,老是对家珍说:“娘,我饿得走不动了。”

家珍上哪儿去给有庆找吃的,只好对他说:

“有庆,你就去喝几口水填填肚子吧。”

有庆也只能到池塘边去咕咚咕咚地喝一肚子水来充饥了。

凤霞跟着我,扛着把锄头去地里掘地瓜。那些田地不知道被翻过多少遍了,可村里的人还都用锄头去掘,有时干一天也只是掘出一根烂瓜藤来。凤霞也饿得慌,脸都青了,看她挥锄头时脑袋都掉下去了。这孩子不会说话,只知道干活。

我往哪儿走,她就往哪儿跟,我想想这样不行,我得和凤霞分开去挖地瓜,老凑在一起不是个办法。我就打着手势让凤霞到另一块地里去。谁知道凤霞一和我分开,就出事了。

凤霞和村里王四在一块地里挖地瓜,王四那人其实也不坏,我被抓了壮丁去打仗那阵子,王四和他爹还常帮家珍干些重活。人一饿就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明明是凤霞挖到一个地瓜,王四欺负凤霞不会说话,趁凤霞用衣角擦上面的泥时,一把抢了过去。凤霞平常老实得很,到那时她可不干了,扑上去要把地瓜抢回来。王四哇哇一叫,旁边地里的人见了都看到是凤霞在抢。王四对着我喊:“福贵,做人得讲良心啊,再饿也不能抢别人家的东西。”

我看到凤霞正使劲掰他捏住地瓜的手指,赶紧走过去拉开凤霞,凤霞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打着手势告诉我是王四抢了她的地瓜,村里别的人也看明白了,就问王四:“是你抢她的?还是她抢你的?”

王四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

“你们都看到的,明明是她在抢。”

我说:“凤霞不是那种人,村里人都知道。王四,这地瓜真是你的,你就拿走。要不是你的,你吃了也会肚子疼。”

王四用手指指凤霞,说道:

“你让她自己说,是谁的。”

他明知道凤霞不会说话,还这么说,气得我身体都哆嗦了。凤霞站在一旁嘴巴一张一张没有声音,倒是泪水刷刷地流着。我向王四挥挥手说:“你要是不怕雷公打你,就拿去吧。”

王四做了亏心事也不脸红,他直着脖子说:

“是我的我当然要拿走。”

说着他转身就走,谁也没想到凤霞挥起锄头就朝他砸去,要不是有人惊叫一声,让王四躲开的话,可就出人命了。王四看到凤霞砸他,伸手就打了凤霞一巴掌,凤霞哪有他有力气,一巴掌就把凤霞打到地上去了。那声音响得就跟人跳进池塘似的,一巴掌全打在我心上。我冲上去对准王四的脑袋就是一拳,王四的脑袋直摇晃,我的手都打疼了。王四回过神来操起一把锄头朝我劈过来,我跳开后也挥起一把锄头。

要不是村里人拦住我们,总得有一条命完蛋了。后来队长来了,队长听我们说完后骂我们:“他娘的,你们死了让老子怎么去向上面交待。”

骂完后队长说:“凤霞不会是那种人,说是你王四抢的也没人看见,这样吧,你们一家一半。”

说着队长向王四伸出手,要王四把地瓜给他。王四双手拿着地瓜舍不得交出来,队长说:“拿来呀。”

王四没办法,哭丧着脸把地瓜给了队长。队长向旁人要过来一把镰刀,将地瓜放在田埂上,咔嚓一声将地瓜切成两半。队长的手偏了,一半很大,另一半很小。我说:“队长,这怎么分啊?”

队长说:“这还不容易。”

又是咔嚓一声将大的切下来一块,放进自己口袋,算是他的了。他拿起剩下的两块地瓜给我和王四,说:“差不多大小了吧?”

其实一块地瓜也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当初心里想的和现在不一样,在当初那可是救命稻草。家里断粮都有一个月了,田里能吃的也都吃得差不多了,那年月拿命去换一碗饭回来也都有人干。

和王四争地瓜的第二天,家珍拄着根树枝走出了村口,我在田里见了问她去哪。

“我进城去看看爹。”

做女儿的想去看爹,我想拦也不能拦,看着她走路都费劲的模样,我说:

“让凤霞也去,路上能照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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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珍听了这话头也不回地说:

“不要凤霞去。”

那些日子她脾气动不动就上来,我不再说什么,看着她慢慢吞吞往城里走,她瘦得身上都没肉了,原先绷起的衣服变得松松垮垮,在风里荡来荡去。

我不知道家珍进城是去要吃的,她去了一天,快到傍晚时才回来。回来时都走不动路了。是凤霞先看到她,凤霞拉了拉我的衣服,我转过身去才看到家珍站在那条路上,身体撑在拐杖上向我们招手,她抬起胳膊时脑袋像是要从肩膀上掉下去了。

我赶紧跑过去,等我跑近了,她身体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撑着拐杖声音很轻地叫:

“福贵,你来,你来。”

我伸手去扶她起来,她抓住我的手往胸口拉,喘着气说:

“你摸摸。”

我的手伸进她胸口一摸,人就怔住了,我摸到了一小袋米,我说:

“是米。”

家珍哭了,她说:

“是爹给我的。”

那时候的一袋米,可就是山珍海味了。一家人有一、两个月没尝过米的味道了,那种高兴劲啊,实在是说不出来。我让凤霞扶着家珍赶紧回家,自己去找有庆。有庆那时正在池塘旁躺着,他刚喝饱了池水,我叫他:“有庆,有庆。”

这孩子脖子歪了歪,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我低声对他说:

“快回家去喝粥。”

有庆一听有粥喝,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叫道:

“喝粥。”

我吓了一跳,急忙说:

“轻点。”

可不能让别人家知道,家珍是把米藏在胸口衣服里带回来的。等一家人回到了家里,我关上门插上木销,家珍这才从胸口拿出那一小袋米,往锅里倒了半袋,加上水后凤霞就生火熬粥了。我让有庆站在门后,从缝里看着有没有村里人走来。水一开,米香就飘满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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