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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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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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莫彊於秦、楚。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两虎相与斗而驽犬
受其弊,不如善楚。臣请言其说: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致至则危,累棋是
也。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此从生民已来,万乘之地未尝有也。先帝文
王、庄王之身,三世不妄接地於齐,以绝从亲之要。今王使盛桥守事於韩,盛桥
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谓能矣。王又举甲而攻
魏,杜大梁之门,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入邢,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
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众,二年而后复之;又并蒲、衍、首、垣,以临仁、平
丘,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王又割濮之北,注齐秦之要,绝楚赵之脊,
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王之威亦单矣。
王若能持功守威,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
不足六也。王若负人徒之众,仗兵革之彊,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
臣恐其有后患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
言始之易,终之难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吴见
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利於前而易患於后也。吴
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於艾陵,还为越王禽三渚之浦。智氏之信韩、魏
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於凿台之下。今王
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彊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
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诗云“趯
趯毚免,还犬获之。他人有心,余忖度之”。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
正吴之信越也。臣闻之,敌不可假,时不可失。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
国也。何则?王无重世之德於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
而死於秦者将十世矣。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刳腹绝肠,折颈摺颐,首身分
离,暴骸骨於草泽,头颅僵仆,相望於境,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於路。
鬼神孤伤,无所血食。人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故
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与攻楚,不亦过乎!
且王攻楚将恶出兵?王将借路於仇雠之韩、魏乎?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
是王以兵资於仇雠之韩、魏也。王若不借路於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随
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谿谷,不食之地也,王虽有之,不为得地。是王有
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而攻
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此
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而使独攻。王破楚以肥韩、魏於中国而劲齐。韩、魏之
彊,足以校於秦。齐南以泗水为境,东负海,北倚河,而无后患,天下之国莫彊
於齐、魏,齐、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一年之后,为帝未能,其於禁王之为帝
有馀矣。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彊,壹举事而树怨於楚,迟令韩、魏归
帝重於齐,是王失计也。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
手。王施以东山之险,带以曲河之利,韩必为关内之侯。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
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王壹
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於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经两海,要
约天下,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然后危动燕、赵,直摇齐、楚,
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
昭王曰:“善。”於是乃止白起而谢韩、魏。发使赂楚,约为与国。
黄歇受约归楚,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於秦,秦留之数年。楚顷襄王病,太子
不得归。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於是黄歇乃说应侯曰:“相国诚善楚太子乎?”
应侯曰:“然。”歇曰:“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
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楚更
立太子,必不事秦。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愿相国孰虑之。”应侯以
闻秦王。秦王曰:“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返而后图之。”黄歇为楚太
子计曰:“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忧之甚。
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后,太子不得奉
宗庙矣。不如亡秦,与使者俱出;臣请止,以死当之。”楚太子因变衣服为楚使
者御以出关,而黄歇守舍,常为谢病。度太子已远,秦不能追,歇乃自言秦昭王
曰:“楚太子已归,出远矣。歇当死,愿赐死。”昭王大怒,欲听其自杀也。应
侯曰:“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
楚。”秦因遣黄歇。
歇至楚三月,楚顷襄王卒,太子完立,是为考烈王。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
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后十五岁,黄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边齐,
其事急,请以为郡便。”因并献淮北十二县。请封於江东。考烈王许之。春申君
因城故吴墟,以自为都邑。
春申君既相楚,是时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争下士,招
致宾客,以相倾夺,辅国持权。
春申君为楚相四年,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馀万。五年,围邯郸。邯郸告急於
楚,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归。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
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当是时,楚复彊。
赵平原君使人於春申君,春申君舍之於上舍。赵使欲夸楚,为玳瑁簪,刀剑
室以珠玉饰之,请命春申君客。春申君客三千馀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
赵使大惭。
春申君相十四年,秦庄襄王立,以吕不韦为相,封为文信侯。取东周。
春申君相二十二年,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乃相与合从,西伐秦,而楚王为
从长,春申君用事。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
春申君以此益疏。
客有观津人朱英,谓春申君曰:“人皆以楚为彊而君用之弱,其於英不然。
先君时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秦逾黾隘之塞而攻楚,不便;假道於两周,
背韩、魏而攻楚,不可。今则不然,魏旦暮亡,不能爱许、鄢陵,其许魏割以与
秦。秦兵去陈百六十里,臣之所观者,见秦、楚之日斗也。”楚於是去陈徙寿春;
而秦徙卫野王,作置东郡。春申君由此就封於吴,行相事。
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甚众,卒无子。赵人李园
持其女弟,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久毋宠。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已而
谒归,故失期。还谒,春申君问之状,对曰:“齐王使使求臣之女弟,与其使者
饮,故失期。”春申君曰:“娉入乎?”对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见
乎?”曰:“可。”於是李园乃进其女弟,即幸於春申君。知其有身,李园乃与
其女弟谋。园女弟承间以说春申君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今君相
楚二十馀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则楚更立君后,亦各贵其故所亲,
君又安得长有宠乎?非徒然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於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
及身,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幸君未久,诚以
君之重而进妾於楚王,王必幸妾;妾赖天有子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
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园女弟,谨舍而言之楚王。
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为王后。楚王贵李园,园用事。
李园既入其女弟,立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养死士,
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毋望之福,又有
毋望之祸。今君处毋望之世,事毋望之主,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春申君曰:
“何谓毋望之福?”曰:“君相楚二十馀年矣,虽名相国,实楚王也。今楚王病,
旦暮且卒,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当国,如伊尹、周公,王长而反政,不即遂南
面称孤而有楚国?此所谓毋望之福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祸?”曰:
“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卒,李园必先入据权
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毋望之祸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人?”对曰:
“君置臣郎中,楚王卒,李园必先入,臣为君杀李园。此所谓毋望之人也。”春
申君曰:“足下置之,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且又何至此!”朱英知言不用,
恐祸及身,乃亡去。
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李园果先入,伏死士於棘门之内。春申君入棘门,
园死士侠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於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而李园
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
是岁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嫪毐亦为乱於秦,觉,夷其三族,而吕不韦废。
太史公曰:吾適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
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后制於李园,旄矣。语曰:“当断不断,反
受其乱。”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


    
    

   

卷七十九  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
卷七十九  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
书名:史记    作者:司马迁
     
    

范睢者,魏人也,字叔。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
大夫须贾。
须贾为魏昭王使於齐,范睢从。留数月,未得报。齐襄王闻睢辩口,乃使人
赐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辞谢不敢受。须贾知之,大怒,以为睢持魏国阴事告齐,
故得此馈,令睢受其牛酒,还其金。既归,心怒睢,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诸公
子,曰魏齐。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睢,折胁摺齿。睢详死,即卷以箦,置厕中。
宾客饮者醉,更溺睢,故僇辱以惩后,令无妄言者。睢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
出我,我必厚谢公。”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魏齐醉,曰:“可矣。”范睢得
出。后魏齐悔,复召求之。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睢亡,伏匿,更名姓曰张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於魏。郑安平诈为卒,侍王稽。王稽问:“魏有
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
其人有仇,不敢昼见。”王稽曰:“夜与俱来。”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语未
究,王稽知范睢贤,谓曰:“先生待我於三亭之南。”与私约而去。
王稽辞魏去,过载范睢入秦。至湖,望见车骑从西来。范睢曰:“彼来者为
谁?”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范睢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诸侯
客,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因立车而语曰:
“关东有何变?”曰:“无有。”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
无益,徒乱人国耳。”王稽曰:“不敢。”即别去。范睢曰:“吾闻穰侯智士也,
其见事迟,乡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於是范睢下车走,曰:“此必悔之。”
行十馀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王稽遂与范睢入咸阳。
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曰‘秦王之国危於累卵,
得臣则安。然不可以书传也’。臣故载来。”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待命岁馀。
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南拔楚之鄢郢,楚怀王幽死於秦。秦东破齐。
湣王尝称帝,后去之。数困三晋。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穰侯,华阳君,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泾阳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
穰侯相,三人者更将,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於王室。及穰侯为秦将,且
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欲以广其陶封。范睢乃上书曰:
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
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使以臣之
言为可,愿行而益利其道;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语曰:“庸主赏所
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於有功,而刑必断於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
当椹质,而要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事尝试於王哉!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
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於王邪?
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楚有和朴,此四宝者,土之所生,
良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於国,善厚国者取之於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
者,何也?为其割荣也。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於成败之事,利则行之,
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於书,
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臣愚而不概於王心邪?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自非
然者,臣愿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一语无效,请伏斧质。
於是秦昭王大说,乃谢王稽,使以传车召范睢。
於是范睢乃得见於离宫,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
“王至!”范睢缪为曰:“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
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
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
之礼。”范睢辞让。是日观范睢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
“唯唯。”有间,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
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睢曰:“非敢然也。臣闻昔
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於渭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说而立为太师,
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於吕尚而卒王天下。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
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於王,
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
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於前而明日伏诛於后,然
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厉被
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贤焉而死,
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
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於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又何患哉!伍子
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昼伏,至於陵水,无以餬其口,厀行蒲伏,稽首肉袒,
鼓腹吹篪,乞食於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伯。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
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发为狂,
无益於主。假使臣得同行於箕子,可以有补於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
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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