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一杯酒。
杨贵妃的生辰是全天宴会——中午,有外面的人参加,晚上则全是宫内的人和若干皇族与最亲近的外戚。
皇帝睡了一觉,杨贵妃也午睡了一觉——谢阿蛮和虢国夫人作伴,去浴堂殿沐浴,让侍女按摩。她们两人商量今夜把贵妃灌醉。
夜宴在沉香亭,苑中挂满了灯。场面虽然没有午间的大,但气氛却很好,宫内的小部乐奏担任表演,几名年事较长的妃子,也为杨贵妃所邀而参加了宴会,其中两人,年纪和皇帝差不多,是皇帝二十岁以前在潞州时所纳的妾,现在己白发如银,老态龙钟了。平时宫廷宴会,她们已极少被邀,今天,杨贵妃对她们很恭敬,亲自敬酒。
虢国夫人和谢阿蛮联合着使贵妃饮酒,她已微醺了,但还没有发觉,皇帝看了出来,拉过虢国夫人说:“不可把贵妃灌醉,她生日,别煞风景!”
“让她醉了,今夜,我和阿蛮陪你!”虢国夫人柳眉双扬,轻俏地说。
皇帝的心情起了一阵漾荡,但是,他随即收敛了,他想到杨玉环午间催自己去睡的故事,从而想到了自己的年纪。他握住杨花花的手,低声说:“今天,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且休。”
虢国夫人睨了他一眼,再俏声说:“过了今夜,机会就难得了——”她稍顿,转而说:“那末,让贵妃和阿蛮对舞,我陪着你,答应我!”
皇帝看虢国夫人的面孔上也是被酒的红晕,他笑着点头,而虢国夫人,自行斟出两杯酒,敬贵妃姐姐;再请舞。
“花花,你喝过多少杯酒了?怎的老是找题目让我饮酒?”
杨贵妃在醺醺中说,“舞,不行,我好久没舞——”
“腰腿硬了吗?”杨怡逗着姐姐,“要阿蛮伴着你,舞一支霓裳中序慢调,慢调,总行的吧?”
杨贵妃被激,不服气了,她命人去取舞鞋,再转向皇帝:“我舞一支霓裳舞,你为我击鼓!”
皇帝还未接口,谢阿蛮已上前来向贵妃行礼,跪着为贵妃换鞋,娟美和文郁二人,连忙协助。
“阿蛮,我的舞鞋怎会由你带在身边?”
“贵妃万寿,本是备而不用的,现在却备而有用了。”阿蛮笑说。
于是,大唐皇帝击鼓,贵妃起舞,破调是繁音,快舞,在薄醉中的杨贵妃舞转着,稍微有些不稳,谢阿蛮相伴,小心地照顾着,一曲既罢时,虢国夫人又来敬酒了。
过三十六岁生日的杨贵妃,终于醉了,她在夜宴中一舞之后,又连饮了两杯酒,就不能支持,靠在垫上,把衣襟也拉开了。李隆基过去看她,坐在旁边相伴,发现贵妃的内衣已汗湿,他轻轻地以巾为她揩拭颈项,她合着的眼皮抬了一下,向皇帝昧昧地说:“三郎,我的心跳得很快——”
“哦,你歇歇,我着他们做醒酒汤来!”
她紧紧捏住了皇帝的手,喘着说:“我好久没饮这多酒,今天可真的不行了,三郎,先给我一枚酸果……”
杨怡悄悄地立在旁边,她听到皇帝和贵妃之间的细语,心中有着惘惘的感伤,她从他们之间的小语发现,双方都是有情的,而且是情深的,但皇帝对自己,却浮浅得多了,皇帝与自己,只是欲的结合。
她想到自己在繁华场中,也有几个情夫,然而,象皇帝对贵妃那样的却没有。她检讨着,为何自己不曾被爱,被人真正的爱?
——她想:“是因为我自己的浮动吗?”
现在,杨贵妃含着酸果,吸取酸性的汁水,皇帝挨得她很近,温柔和体贴地——不知在什么时候,皇帝手上有了一柄妇人用的小扇,轻轻地为她扇着。
歌舞依然继续着,杨贵妃徐徐地坐直了,她发现自己中酒相当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三郎,我真的醉了,不该舞的——我先回去,让花花在此陪你——我,要睡……”
“我和你回去!”皇帝不加思索地说出,并且命人备车。
杨怡退后了几步,抬手命谢阿蛮过来,嘱咐她送贵妃,同时又告诫她不可再胡闹了。
宫苑中的宴会虽然仍在进行,但因为皇帝和贵妃同时离去,情绪便立刻降低了。
皇帝回到飞霜殿的长生院,亲自给杨玉环喝了一小杯醒酒汤,让她和衣躺下——他知道此时若让她多动,必然会呕吐的。
谢阿蛮小心地为贵妃除了舞鞋,转身要出去,皇帝叫住她,阿蛮扮了一个鬼脸,怯怯地伸出右手:“我该挨打,你打手吧,是虢国夫人和我商量了使贵妃醉一次,贵妃好酒量,我们先怂恿那几位老妃子每人敬贵妃一杯寿酒,又请六女官代表各局敬一杯……”
“小东西!”皇帝看着她嬉皮笑脸的可怜相,笑了,在她的手掌上轻打了一下说:“不许走,在此服侍贵妃——”
“是,陛下——”她应着,但她并不是一个听话的人,一转眼就溜了出去。
皇帝坐靠在一边看视醉卧的贵妃,侍从宫女们听到皇帝说不许阿蛮走的,当谢阿蛮溜了出去之后,便有人来报告。皇帝不介意,挥挥手说,“由她去!”然后,他也合上眼皮养神,偶然会抬一下眼看贵妃。
风顺,远处有乐声传来——幽邃中的轻扬,那似是抚慰灵魂的乐声,皇帝以手指轻轻地按拍,进了恬恬的朦胧中。
大约有半个时辰吧,杨贵妃睡着一觉而醒了,她嚷着热,她的声音也使朦胧中的皇帝醒了——那是非常舒服的自小睡中醒来,他哦着,看贵妃。
她已自行解带和在脱外衣,两名侍女连忙上前协助。
外衣脱了,杨贵妃又拉开内衬的长衣,侍女又为她除下,如今,她只剩下细麻布的内衫——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她那微腴而又停匀的躯体使皇帝喜悦,皇帝移身过去,轻轻地搂住她,同时,皇帝发现她的内衣有几处汗湿,腋下的汗湿有很大的一片,他说:“玉环,换一件衣,那会受凉的!”
她撩着头发,说出好,侍女们取过了内褛衣,大巾,为贵妃换衣,同时,皇帝本人也替换了衣服。
贵妃的发饰都取下了,长发披散着,刚才的酒意,至少已消了一半,她起身,向皇帝嫣然一笑,由两名侍女扶着入更衣室。
皇帝在神往中,刚才,贵妃更衣时所见——她一身白皙,圆润,如美玉无瑕。
——倏忽间,许多往事重回了,他想到了技艺房中的往事,他想着温泉初浴的往事……
乐声悠悠地传来,他在无数的往事中兜着圈子。美丽的圈子……
他想到名花倾国两相欢——他独自笑了,取饮几上的醒酒汤,那是贵妃饮过而留剩的,他不察而饮了一口,皱皱眉,又笑了。
当他在往事鱼贯而来又鱼贯而去的思维中神往时,杨贵妃从更衣室中出来,她赤着足,很快地到皇帝身前蹲下来问:“你一个人在想什么?我醉了,好久没饮过那么多酒!”
皇帝捏住了她的双手,很冷,她的面颊贴着皇帝的手背,也冷冷地,显然,她一定用冷水沐浴过。
皇帝柔和地告诉她,自己在回想与她之间的往事,皇帝也告诫她,不可用冷水,以防伤风。
贵妃的醉态虽然已消,但是,贵妃依然有些酒意而在兴奋中的,她挨着皇帝喃喃地说了一些有关今天两次宴会的话,便枕在皇帝的腿上——乐声随着风,偶然会一阵阵地送入——她倾声听着,问皇帝:“她们还没有散?”
“我们走了,花花大约在那边作主,这人要的是尽欢,再加上那小鬼,今天不知会胡闹到什么时候!”皇帝抚着她的长发,悠悠地说,“花花是一个特出的女人,倘若她当上贵妃,很可能会象我的祖母!”
“花花不会弄权吧,她只要享乐!”
“那是环境的限制,她的性格,喜欢表现,有权可弄时,她会弄的,但她不会弄小权,她是有雄心的一型人!”
“三郎,反正她不是贵妃,由她去!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有人报告亥初二刻)于是,贵妃又说:“该着她们歇了。”
“由他们玩,我们两个静静地在一起,多好!”
他们静静地在一起,爱好繁华茂盛的大唐皇帝忽然觉得两个人静静地在一起也很可爱。
以前,他对两个人在一起,要的是欲,情兼欲的享乐,今宵,他忽然悟到情的享受!
于是,他把自己所想的告诉贵妃。
贵妃抱住他的双腿,软绵绵地应着,告诉皇帝,她自己在此时只是不想动,醉酒之后,全身都软了。
虽然如此,她依然顾到外面的宴会,她再对皇帝说,不能任由她们通宵达旦,宫中一些年长的妃子会吃不消,接着,她命身边的侍女阿芳去通知。
不久,他们的静态被破坏了,乐声由远而近,他们先没有留意,渐渐地,皇帝听出了千秋岁的曲调,他摇撼着她说:“一定是花花来了,她带了一些人来!”
“理它呢!已这样晚了,他们还不睡觉!”
虢国夫人也醉了,著名的舞伎谢阿蛮也醉了,这两个人在宫中本已是无所不为的,现在,乘着酒兴,领了十二名乐伎人飞霜殿,乐伎们留在门外,她们二人歌唱着入长生院,再为贵妃拜寿。
皇帝和贵妃都为此而大笑。
静态的享受虽然被破坏了,但是,虢国夫人和谢阿蛮醺醺然的闯入,也带来了青春式的狂诞的欢乐气氛,他们在大笑中接受祝贺,杨贵妃为人也并不笨,她正式传皇命,各赐酒一觚,把杨怡和谢阿蛮也灌醉了,但她们两人依然唱着歌出去。
这是宫廷大繁华的一天。但是,在这一天之后,大唐皇帝的性情上有一些变化,他对繁华盛大的场面,有了厌倦的倾向,他对那一夜贵妃醉后的静态享受很是依依。
由于偶然的意念流转,一个月后的宫廷乞巧节,他只命循例举行庆典,不设宴会。
每年的七月七日,宫廷中总会有一个宴会的,自杨贵妃入宫之后,七月七日的宴会,规模多数是较大的,今年,皇帝命各自乞巧行乐,不举行集中宴会,外面的人也不召入宫。
飞霜殿有一个小型的乞巧宴会,那就是皇帝和贵妃的,有一班乐伎奏乐,饭后,张野狐、贺怀智、李龟年、马仙期等著名乐工,入内奏了一曲,领取乞巧节的赏赐之后就退出了。
谢阿蛮陪侍着,但她忽然收敛了,很斯文和守规矩——杨贵妃知道阿蛮有伤心事,她的情人陈方强已别婚,瞒着她,而她和一位皇子的恋爱,又毫无真实发展,因此而郁郁不欢。
当燃香过半,宫人分取了乞巧果品之后,阿蛮也告退了。
皇帝喜静态,但他又是长期热闹了的,今日的静,使他又有了闷郁之感,入室之后,他坦率地说出:“今夜有些闷!”他伸出双臂,“应该多找一些人的。”
“你还是一样!”杨贵妃笑了起来,“很好,下个月你七十大寿时,我们热闹一番作雅赏!”她说着,双手捧住皇帝的面孔,“真看不出,你七十岁了,从体力看,你好象比太子还要强一些!”
“那是实情!”皇帝撩起袖子,一弯手臂。“你摸摸,我依然是皮肉结实的!”
她抚着他的手臂,悠悠地说:“但愿牛郎织女保佑你,到八十岁时也如今日,到九十岁时也是一个样子——”她说,偎依着皇帝:“三郎,这是我的自私,你明白吗?”
“这是你的自私?”
“是的,你健朗,长命,我好有个依靠呀!我比你年纪小许多,只有你长命,我才有福享,三郎,再有二十年,我心满意足了,照你现在的身体,再有二十年,一定不成问题的。
三郎,你不忌讳我这样说吧——我不相信一个人能活到一百岁的!”她娓娓道来,手指则轻柔地摩挲着他的面颊。
“为你,我一定好好保养,活九十一岁吧!”
“活九十一岁——配九五至尊;自然,能活一百岁更加好!
三郎,我们上楼去,向牛女双星祈福!”她说着,挽了皇帝走,上长生院的楼。
这是好天良夜,他们在楼上的廊间看着星河。织女、牵牛双星似乎可见。
杨贵妃虔诚地双手合一,喃喃向天而祷。
大唐皇帝笑了,搂住她坐下来,轻轻地说:“人寿在天,亦在人为,牛郎织女只管姻缘不管寿夭的,其实,他们自己一年一会,也自可怜!”
“三郎,我不以为他们可怜,千年万年,年年能相会一夜,又有什么不好,他们才不可怜哩!”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他搂紧她一些,再说:“在人间——哦,‘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他念出两句诗,再说:“玉环,我们起来,向双星祈祷:人寿难期,但愿我和你生生世世,永为夫妻!过了今生,还有来世!”
“三郎!”她激动地叫着,站直了,至诚地向天上的双星说:“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于是,李隆基携着她的手走到栏杆边,依着柱说:“现在,我觉得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也很可爱,比人多更好。”他稍顿,又说:“玉环,你放心,我的体力,相信再有十年是一定可以的,李林甫死后,我忙一些,我想,到明年,国忠可以承当大任了,国忠很能干,但经验不足,也缺少威望,再培养他一年,大约可以了吧!”李隆基平和地说下去:“我自己也会收敛着,好好保养身体——”
她又偎依,至情流露地说:“三郎,为我——为我而珍重!”
于是,他们在偎依中,默默地过了一些时,皇帝说:“国忠有才干,可惜读书不多,对大政方针,有时欠缺领悟,譬如对安禄山,他总是有疑心,以为安禄山兵权太重,手下蕃将太多,会反——他不明白,天下承平已久,要反,谈何容易,第一人心不附,再者,安禄山文化低,武夫而已,没有文书者,又何能争天下……”
她伸出手,轻轻地掩住他的嘴:“我们在一起,不要论天下事,你听,下面蟋蟀鸣声,比贺怀智琵琶独奏还要好听!”
于是,皇帝吻着她的手心,倾听着蟋蟀的鸣叫。
夜将半,她再向牛女双星说:“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感情在欲的境界之外升华,他们都想望着永恒。
(按:前人谓“七月七日长生殿”在骊山,误。据唐代记载皇帝行动的书,皇帝从来没有在夏天和重九之前到过骊山,骊山温泉只是避寒之地。长生殿或长生院,则是宫中对皇帝寝宫的泛称,并非专指一宫。)
乞巧节过后,朝中和宫中都为皇帝的七十大庆而作准备了。李隆基嗣位为皇之后,人们把皇帝的生辰定为千秋节,成了国家性的一项庆日。三十多年来,每逢千秋节,内外都会有庆典,但是,李隆基不愿在自己的生日作一般铺张,对外,他只作赐酺之类惠民的事;另与臣下们作诗酒之会,宫中举行寻常宴乐。六十几岁时,他怕老,不愿人们显著地提出。但今年七十大庆,自然不能再平平而过了。
宰相杨国忠参照前期的祝寿作风,铸了许多面镜子,那是大唐皇朝的传统,唐太宗以镜子能反映物象,把它视作自我检讨的象征。杨国忠本身虽不是文人,但他还是懂得的,他特制了一面铜镜,找了最擅长作吹捧诗文的给事中王维,请他题字,王维将自己旧日所作一首捧皇帝诗中的两句交篆书家李阳冰写在镜后,命工匠刻镂,那是以下十四个字:“共欢天意同人意,万岁千秋奉圣君。”
杨国忠在大寿的前几天捧了这面宝镜呈献皇帝,其他一大批镜子,注明了等次,献供皇帝作赐赠给百官的。
这位宰相做事很是周到,这位宰相也很能利用机会,他在宫中以附带形式提及一位次席宰相的继任人选,他反对和安禄山有密切关系的吉温为相,改以文部侍郎韦见素入相,皇帝也同意了。
于是,八月初五到了,那是大唐天宝皇帝的七十大庆寿辰,百官在兴庆宫的兴庆殿大朝上寿,皇帝赠送百官各一卷“千秋鉴录”,那是开元时代的宰相张九龄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