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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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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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嘉笑道:“你这人不要脸,无赖!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回来吃饭的,并

且我出门的时候,吩咐李妈十二点钟开饭给你吃——不是你这只传家宝钟上

十二点,是闹钟上十二点。”

鸿渐无词以对,输了第一个回合,便改换目标道:“羊毛坎肩结好没有

?我这时候要穿了出去。”

柔嘉不耐烦道:“没有结!要穿,你自己去买。我没见过像你这样的N

asty的人!我忙了六天,就不许我半天快乐,回来准看你的脸。”

鸿渐道:“只有你六天忙,我不忙的!当然你忙了有代价,你本领大,

有靠山,赚的钱比我多——”

“亏得我会赚几个钱,否则我真给你欺负死了。姑妈说你欺负我,一点

儿没有冤枉你。”

鸿渐发狠道:“那么你快去请你家庭驻外代表李老太太上来,叫她快去

报告你的Auntie。”

“总有那一天,我自己会报告。像你这种不近人情的男人,世界上我想

没有第二个。他们讨厌你,不上你的门,那也够了,你还不许我去看他们。

你真要我断六亲?你那种孤独脾气不应当娶我的,只可惜泥里不会迸出

女人来,天上不会吊下个女人来,否则倒无爷无娘,最配你的脾胃。吓,老

实说,我看破了你。我孙家的人无权无势,所以讨你的厌;你碰见了什么苏

文纨唐晓芙的父亲,你不四脚爬地去请安,我就不信。”

鸿渐气得发颤道:“你再胡说,我就打上来。”柔嘉瞧他脸青耳红,自

知说话过火,闭口不响。停一会,鸿渐道:“我倒给你害得自己家里都不敢

去!你办公室里天天碰见你的姑妈,还不够么?姑妈既然这样好,你干脆去

了别回来。”

柔嘉自言自语:“她是比你对我好,我家里的人也比你家里的人好。”

鸿渐的回答是:“Sh——sh——sh——shaw。”

柔嘉道:“随你去嘘。我家里的人比你家里的人好。我偏要常常回去,

你管不住我。”

鸿渐对太太的执拗毫无办法,怒目注视她半天,奋

然开门出去,直撞在李妈身上。他推得她险的摔下楼梯,一壁说:“你偷

听够了没有?快去搬嘴,我不怕你。”他报馆回来,柔嘉己经睡了,两人不

讲话。明天亦复如是。第三天鸿渐忍不住了,吃早饭时把碗筷桌子打得一片

响,柔嘉依然不睬。鸿渐自认失败,先开口道:“你死了没有?”柔嘉道:

“你跟我讲话,是不是?我还不死呢,不让你清净!我在看你拍筷子,顿碗

,有多少本领施展出来。”鸿渐叹气道:“有时候,我真恨不能打你一顿。

”柔嘉瞥他一眼道:“我看动手打我的时候不远了。”这样,两人算讲了和

。不过大吵架后讲了和,往往还要追算,把吵架时的话重温一遍:男人说:

“我否则不会生气的,因为你说了某句话;”女人说:“那么你为什么先说

那句话呢?”追算不清,可能赔上小吵一次。

鸿渐到报馆后,发见一个熟人,同在苏文纨家喝过茶的沈太太。她还是

那时候赵辛楣介绍进馆编“家庭与妇女”副刊的,现在兼编“文化与艺术”

副刊。她丰采依然,气味如旧,只是装束不像初回国时那样的法国化,谈话

里的法文也减少了。她一年来见过的人太多,早忘记鸿渐,到鸿渐自我介绍

过了,她娇声感慨道:“记得!记起来了!时间真快呀!你还是那时候的样

子,所以我觉得面熟。我呢,我这一年来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为

了一切的一切心里多少烦闷!”鸿渐照例说她没有老。她问他最进碰见曹太

太没有,鸿渐说在香港见到的,她自打着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涂!

我上礼拜收到文纨的信,信上说碰见你,跟你谈得很痛快。她还托我替她办

件事,我忙得没工夫替她办,我一天杂七杂八的真多!”鸿渐心中暗笑她撒

谎,问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圆睁眼睛,一指按嘴,法国表情十足,

四顾无人注意,然后凑近低声道:“他躲起来了。他名气太大,日本人跟南

京伪政府全要他出来做事。你别讲出去。”鸿渐闭住呼吸,险的窒息,忙退

后几步,连声说是。他回去跟柔嘉谈起,因说天下真小,碰见了苏文纨以后

,不料又会碰见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着罢,还会碰见个

呢。”鸿渐不懂,问碰见谁。柔嘉笑道:“还用我说么?您心里明白,哙,

别烧盘。”他才会意是唐晓芙,笑骂道:“真胡闹!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就

算碰见她又怎么样?”柔嘉道:“问你自己。”他叹口气道:“只有你这傻

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记在心里!我早忘了,她也许嫁了人,做了母亲,也不会

记得我了。现在想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重,真是幼稚。老实说,不管

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一个。早知

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相识相爱的时候,双

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倒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结婚

以前,谁也不认得谁。”柔嘉道:“你议论发完没有?我只有两句话:第一

,你这人全无心肝,我到现在还把恋爱看得很郑重;第二,你真是你父亲的

儿子,愈来愈顽固。”鸿渐道:“怎么‘全无心肝’,我对你不是很好么?

并且,我这几句话不过是泛论,你总是死心眼儿,喜欢扯到自己身上。你也

可以说,你结婚以前没发现我的本来面目,现在才知道我的真相。”柔嘉道

:“说了半天废话,就是这一句话中听。”鸿渐道:“你年轻得很呢,到我

的年龄,也会明白这道理了。”柔嘉道:“别卖老,还是刚过三十岁的人呢

!卖老要活不长的。我是不到三十岁,早给你气死了。”鸿渐笑道:“柔嘉

,你这人什么都很文明,这句话可落伍。还像旧式女人把死来要挟丈夫的作

风,不过不用刀子,绳子,砒霜,而用抽象的‘气’,这是不是精神文明?

”柔嘉道:“呸!要死就死,要挟谁?吓谁?不过你别乐,我不饶你的。”

鸿渐道:“你又当真了!再讲下去要吵嘴了。你快睡罢,明天一早你要上办

公室的,快闭眼睛,很好的眼睛,睡眠不够,明天肿了,你姑母要来质问的

,”说时,拍小孩睡觉似的拍她几下。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现在想到重逢唐

晓芙的可能性,木然无动于中,真见了面,准也如此。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

自己早死了,爱好,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

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

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

——不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向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

鸿渐进了报馆两个多月,一天早晨在报纸上看到沈太太把她常用的笔名

登的一条启事,大概说她一向致力新闻事业,不问政治,外界关于她的传说

,全是捕风捉影云云。他惊疑不已,到报馆一打听,才知道她丈夫已受伪职

,她也到南京去了。他想起辛楣在香港警告自己的话,便写信把这事报告,

问他结婚没有,何以好久无信。他回家跟太太讨论这件事,好也很惋惜。不

过,她说:“她走了也好,我看她编的副刊并不精彩。她自己写的东西,今

天明天,搬来搬去,老是那几句话,倒也省事。看报的人看完就把报纸掷了

,不会找出旧报纸来对的。想来她不要出集子,否则几十篇文章其实只有一

篇,那真是大笑话了。像她那样,‘家庭与妇女’,我也会编;你可以替她

的缺,编‘文化与艺术’。”鸿渐道:“我没有你这样自信。好太太,你不

知道拉稿子的苦。我老实招供给你听罢:‘家庭与妇女’里‘主妇须知’那

一栏,什么‘酱油上浇了麻油就不会发霉’等等,就是我写的。”柔嘉笑得

肚子都痛了,说:“笑死我了!你懂得什么酱油上浇麻油!是不是向李妈学

的?我倒一向没留心。”鸿渐道:“所以你这个家管不好呀。李妈好好的该

拜我做先生呢!沈太太没有稿子,跟我来诉苦,说我资料室应该供给资料。

我怕闻她的味道,答应了她可以让她快点走。所以我找到一本旧的‘主妇手

册’,每期抄七八条,不等她来就送给她。你没有那种气味,要拉稿子,我

第一个就不理你。”柔嘉皱眉道:“我不说好话,听得我恶心。你这话给她

知道了,她准捉你到沪西七十六号去受拷打。”他夫人开的顽笑使他顿时严

肃,说:“我想这儿不能再住下去。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当初不愿意来了。



三星期后一个星期六,鸿渐回家很早。柔嘉道:“赵辛楣有封航空快信

,我以为有什么要紧事,拆开看了。对不住。”

鸿渐一壁换拖鞋道:“他有信来了!快给我看,讲些什么话?”

“忙什么?并没有要紧的事。他写了快信,要打回单,倒害我找你的图

章找了半天,信差在楼下催,急得死人!你以后图章别东搁西搁,放在一定

的地方,找起来容易。这是咱们回上海以后,他第一次回你的信罢?不必发

快信,多写几封平信,倒是真的。”

鸿渐知道她对辛楣总有点冤仇,也不理她。信很简单,说历次信都收到

,沈太太事知悉,上海江河日下,快来渝为上,或能同在一机关中服务,可

到上次转远行李的那家公司上海办事处,见薛经理,商量行程旅伴。信末有

“内子嘱笔敬问嫂夫人好”。他像暗中摸索,忽见灯光,心里高兴,但不敢

露在脸上,只说:“这家伙!结婚都不通知一声,也不寄张结婚照来。我很

愿意你看看这位赵太太呢。”

“我不看见也想得出。辛楣看中的女人,汪太太,苏小姐,我全瞻仰过

了。想来也是那一派。”

“那倒不然。所以我希望他寄张照相来,给你看看。”

“咱们结婚照送给他的。不是我离间,我看你这位好朋友并不放你在心

上。你去了有四五封信罢?他才潦潦草草来这么一封信,结婚也不通知你。

他阔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一封信没收到回信,决不再去第二封。”

鸿渐给她说中了心事,支吾道:“你总喜欢过甚其词,我前后不过给他

三封信。他结婚不通知我,是怕我送礼;他体谅我穷,知道咱们结婚受过他

的厚礼,一定要还礼的。”

柔嘉干笑道:“哦,原来是这个道理!只有你懂他的意思了,毕竟是好

朋友,知己知彼。不过,喜事不比丧事,礼可以补送的,他应当信上干脆不

提‘内子’两个字。你要送礼,这时候尽来得及。”

鸿渐被驳倒,只能敲诈道:“那么你替我去办。”

柔嘉一壁刷着头发道:“我没有工夫。”

鸿渐道:“早晨出去还是个人,这时候怎么变成刺猬了!”

柔嘉道:“我是刺猬,你不要跟刺猬说话。”

沉默了一会,刺猬自己说话了:“辛楣信上劝你到重庆去,你怎么回复

他?”

鸿渐嗫嚅道:“我想是想去,不过还要仔细考虑一下。”

“我呢?”柔嘉脸上不露任何表情,像下了百叶窗的窗子。鸿渐知道这

是暴风雨前的静寂。

“就是为了你,我很踌躇。上海呢,我很不愿住下去。报馆里也没有出

路,这家庭一半还亏维持的——”鸿渐以为这句话可以温和空气——“辛楣

既然一番好意,我很想再到里面去碰碰运气。不过事体还没有定,带了家眷

进去,许多不方便,咱们这次回上海找房子的苦,你当然记得。辛楣是结了

婚的人,不比以前,我计划我一个人先进去,有了办法,再来接你。你以为

何如?当然这要从长计议,我并没有决定。你的意见不妨说给我听听。”鸿

渐说这一篇话,随时准备她截断,不知道她一言不发,尽他说。这静默使他

愈说愈心慌。

“我在听你做多少文章。尽管老实讲得了,结了婚四个月,对家里又丑

又凶的老婆早已厌倦了——压根儿就没爱过她——有机会远走高飞,为什么

不换换新鲜空气。你的好朋友是你的救星,逼你结婚是他——我想着就恨—

—帮你恢复自由也是他。快支罢!他提拔你做官呢,说不定还替你找一位官

太太呢!我们是不配的。”

鸿渐“咄咄”道:“那里来的话!真是神经过敏。”

“我一点儿不神经过敏。你尽管去,我决不扣留你。倒让你的朋友说我

‘千方百计’嫁了个男人,把他看得一步不放松,倒让你说家累耽误了你的

前程。哼,我才不呢!我吃我自己的饭,从来没叫你养过,我不是你的累,

你这次去了,回来不回来,悉听尊便。”

鸿渐叹气道:“那么——”柔嘉等他说:“我就不去,”不料他说——

“我带了你同进去,总好了。”

“我这儿好好的有职业,为什无缘无故扔了它跟你去。到了里面,万一

两个人全找不到事,真叫辛楣养咱们一家?假使你有事,我没有事,那时候

你不知要怎样欺负人呢!辛楣信上没说的拔我,我进去干么?做花瓶?太丑

,没有资格。除非服侍官太太做老妈子。”

“活见鬼!活见鬼!我没有欺负你,你自己动不动表示比我能干,赚的

钱比我多。你现在也知道你在这儿是靠亲戚的面子,到了内地未必找到事罢

?”

“我是靠亲戚,你呢?没有亲戚可靠,靠人你的朋友,还不是彼此彼此

?并且我从来没说我比你能干,是人自己心地龌龊,咽不下我赚的钱比你多

。内地呢,我也到过。别忘了三闾大学停聘的不是我。我为谁牺牲了内地人

事到上海来的?真没有良心!”

鸿渐气得冷笑道:“提起三闾大学,我就要跟你算帐。我懊悔听了你的

话,在衡阳写信给高松年谢他,准给他笑死了。以后我再不听你的话。你以

为高松年给你聘书,真要留你么?别太得意,他是跟我捣乱哪!你这傻瓜!



“反正你对谁的话都听,尤其赵辛楣的话比圣旨都灵,就是我的话不听

。我只知道我有聘书你没有,管他‘捣乱’不‘捣乱’,高松年告诉你他在

捣乱?你怎么知道?不是自己一个指头遮羞么?”

“是的。你真心要留住你,让学生再来一次Beatdown

MissSung呢。”

柔嘉脸红得像斗鸡的冠,眼圈也红了,定了定神,再说:“我是年轻女

孩子,大学刚毕业,第一次做事,给那些狗男学生欺负,没有什么难为情。

不像有人留学回来教书,给学生上公呈要撵走,还是我通的消息,保全他的

饭碗。”

鸿渐有几百句话,同时夺口而出,反而一句说不出。柔嘉不等他开口,

说:“我要睡了,”进浴室漱口洗脸去,随手带上了门。到她出来,鸿渐要

继续口角,她说:“我不跟你吵。感情坏到这个田地,多说话有什么用?还

是少说几句,留点余地罢。你要吵,随你去吵;我漱过口,不再开口了。说

完,她跳上床,盖上被,又起来开抽屉,找两团棉花塞在耳朵里,躺下去,

闭眼静睡一会儿鼻息调匀,像睡熟了。她丈夫恨不能拉她起来。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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