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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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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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她理的。辛楣,你记得么?那一次在汪家吃饭,范懿造她谣言,说她不会收

拾东西——”

“飞机震荡应该过了。去年我们同路走,汽车那样颠簸,她从没吐过。也许

有旁的原因罢?我听说要吐的——”跟着一句又轻又快的话——“当然我并没有

经验,”毫无幽默地强笑一声。

鸿渐没料到辛楣又回到那个问题,仿佛躲空袭的人以为飞机去远了,不料已

经转到头上,轰隆隆投弹,吓得忘了羞愤,只说:“那不会!那不会!”同时心

里害怕,知道那很会。

辛楣咀嚼着烟斗柄道:“鸿渐,我和你是好朋友,我虽然不是孙小姐法律

上的保护人,总算受了她父亲的委托——我劝你们两位赶快用最简单的手续结婚

,不必到上海举行仪式。反正你们的船票要一个星期以后才买得到,索性多住四

五天,就算度蜜月,乘更下一条船回去。旁的不说,回家结婚,免不了许多亲戚

朋友来吃喜酒,这笔开稍就不小。孙家的景况,我知道的,你老太爷手里也未必

宽裕,可省为什么不省?何必要他们主办你们的婚事?”除掉经济的理由以外,

他还历举其他利害,证明结婚愈快愈妙。鸿渐给他说得服服帖帖,仿佛一重难关

打破了,说:“回头我把这个意思对柔嘉说。费你心打听一下,这儿有没有注册

结婚,手续繁不繁。”

辛楣自觉使命完成,非常高兴。吃饭时,他要了一瓶酒,说:“记得那一次

你给我灌醉的事么?哈哈!今天灌醉了你,对不住孙小姐的。”他问了许多学校

里的事,叹口气道:“好比做了一场梦——她怎么样?”鸿渐道:“谁?汪太太

?听说她病好了,我没到汪家去过。”辛楣道:“她也真可怜——”瞧见鸿渐脸

上酝酿着笑容,忙说——“我觉得谁都可怜,汪处厚也可怜,我也可怜,孙小姐

可怜,你也可怜。”鸿渐大笑道:“汪氏夫妇可怜,这道理我明白。他们的婚姻

不会到头的,除非汪处厚快死,准闹离婚。你有什么可怜?家里有钱,本身做事

很得意,不结婚是你自己不好,别说范懿,就是汪太太——”辛楣喝了酒,脸红

已到极点,听了这话,并不更红,只眼睛躲闪似的眨了一眨——“好,我不说下

去。我失了业,当然可怜;孙小姐可怜,是不是因为她错配了我?”辛楣道:“

不是不是。你不懂。”鸿渐道:“你何妨说。”辛楣道:“我不说。”鸿渐道:

“我想你新近有了女朋友了。”辛楣道:“这是什么意思?”鸿渐道:“因为你

说话全是小妞儿撒娇的作风,准是受了什么人的熏陶。”辛楣道:“混帐!那么

,我就说啦,啊?我不是跟你讲过,孙小姐这人很深心么?你们这一次,照我第

三者看起来,她煞费苦心——”鸿渐意识底一个朦胧睡熟的思想像给辛楣这句话

惊醒——“不对,不对,我喝醉了,信口胡说,鸿渐,你不许告诉你太太。我真

糊涂,忘了现在的你不比从前的你了,以后老朋友说话也得分个界限,”说时,

把手里的刀在距桌寸许的空气里划一划。鸿渐道:“给你说得结婚那么可怕,真

是众叛亲离了。”辛楣笑道:“不是众叛亲离,是你们自己离亲叛众。这些话不

再谈了。我问你,你暑假以后有什么计划?”鸿渐告诉他准备找事。辛楣说,国

际局势很糟,欧洲免不了一打,日本是轴心国,早晚要牵进去的,上海天津香港

全不稳,所以他把母亲接到重庆去,“不过你这一次怕要在上海待些时候了。你

愿意不愿意到我从前那个报馆去做几个月的事?有个资料室主任要到内地去,我

介绍你顶他的缺,酬报虽然不好,你可以兼个差。”鸿渐真心感谢。辛楣问他身

边钱够不够。鸿渐说结婚总要花点钱,不知道够不够。辛楣说,他肯借。鸿渐道

:“借了要还的。”辛楣道:“后天我交一笔款子给你,算是我送的贺仪,你非

受不可。”鸿渐正热烈抗议,辛楣截住他道:“我劝你别推。假使我也结了婚,

那时候,要借钱给朋友都没有自由了。”鸿渐感动得眼睛一阵潮润,心里鄙夷自

己,想要感激辛楣的地方不知多少,倒是为了这几个钱下眼泪,知道辛楣不愿意

受谢,便说:“听你言外之意,你也要结婚了,别瞒我。”辛楣不理会,叫西崽

把他的西装上衣取来,掏出皮夹,开矿似的发掘了半天,郑重拣出一张小相片,

上面一个两目炯炯的女孩子,表情非常严肃。鸿渐看了嚷道:“太好了!太好了

!是什么人?”辛楣取过相片,端详着,笑道:“你别称赞得太热心,我听了要

吃醋的,咱们从前有过误会。看朋友情人的照相,客气就够了,用不到热心。”

鸿渐道:“岂有此理!她是什么人?”辛楣道:“她父亲是先父的一位四川朋友

,这次我去,最初就住在他家里。”鸿渐道:“照你这样,上代是朋友,下代结

成亲眷,交情一辈子没有完的时候。好,咱们将来的儿女——”孙小姐的病征冒

上心来,自觉说错了话——“唔——我看她年轻得很,是不是在念书?”辛楣道

:“好好的文科不念,要学时髦,去念什么电机工程,念得叫苦连天。放了暑假

,报告单来了,倒有两门功课不及格,不能升班,这孩子又要面子,不肯转系转

学。这么一来,不念书了,愿意跟我结婚了。哈哈,真是个傻孩子。我倒要谢谢

那两位给她不及格的先生。我不会再教书了,你假如教书,对女学生的分数批得

紧一点,这可以促成无数好事,造福无量。”鸿渐笑说,怪不得他要接老太太进

去。辛楣又把相片看一看,放进皮夹,看手表,嚷道:“不得了,过了时候,孙

小姐要生气了!”手忙脚乱算了账,一壁说:“快走!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当面

点交?”他们进饭馆,薄暮未昏,还是试探性的夜色,出来的时候,早已妥妥帖

帖地是夜了。可是这是亚热带好天气的夏夜,夜得坦白浅显,没有深沉不可测的

城府,就仿佛让导演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的人有一个背景的榜样。辛楣看看

天道:“好天气!不知道重庆今天晚上有没有空袭,母亲要吓得不敢去了。我回

去开无线电,听听消息。”

鸿渐吃得很饱,不会讲广东话,怕跟洋车夫纠缠,一个人慢慢地踱回旅馆。

辛楣这一席谈,引起他许多思绪。一个人应该得意,得意的人谈话都有精彩,譬

如辛楣。自己这一年来,牢骚满腹,一触即发;因为一向不爱听人家发牢骚,料

想人家也未必爱听自己的牢骚,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谈话都不痛快。照辛

楣讲,这战事只会扩大拖长,又新添了家累,假使柔嘉的病真给辛楣猜着了——

鸿渐愧怕得遍身微汗,念头想到别处——辛楣很喜欢那个女孩子,这一望而知的

,但是好像并非热烈的爱,否则,他讲她的语气,不会那样幽默。他对她也许不

过像自己对柔嘉,可见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资本了。

是不是都因为男女年龄的距离相去太远?但是去年对唐晓芙呢?可能就为了唐晓

芙,情感都消耗完了,不会再摆布自己了。那种情感,追想起来也可怕,把人扰

乱得做事吃饭睡觉都没有心思,一刻都不饶人,简直就是神经病,真要不得!不

过,生这种病有它的快乐,有时宁可再生一次病。鸿渐叹口气,想一年来,心境

老了许多,要心灵壮健的人才会生这种病,譬如大胖子才会脑充血和中风,贫血

营养不足的瘦子是不配的。假如再大十几岁,到了回光返照的年龄,也许又会爱

得如傻如狂了,老头子恋爱听说像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没有救的。像现在平平

淡淡,情感在心上不成为负担,这也是顶好的,至少是顶舒服的。快快行了结婚

手续完事。辛楣说柔嘉“煞费苦心”,也承她瞧得起这自己,应当更怜惜她。鸿

渐才理会,撇下她孤单单一个人太长久了,赶快跑回旅馆。经过水果店,买了些

鲜荔枝和龙眼。

鸿渐推开房门,里面电灯灭了,只有走廊里的灯射进来一条光。他带上门,

听柔嘉不作声,以为她睡熟了,放轻脚步,想把水果搁在桌子上,没留神到当时

自己坐的一张椅子,孤零零地离桌几尺,并未搬回原处。一脚撞翻了椅子,撞痛

了脚背和膝盖,嘴里骂:“浑蛋,谁坐了椅子没搬好!”同时想糟糕,把她吵醒

了。柔嘉自从鸿渐去后,不舒服加上寂寞,一肚子的怨气,等等他不来,这怨气

放印子钱似的本上生利,只等他回来了算账。她听见鸿渐开门,赌气不肯先开口

。鸿渐撞翻椅子,她险的笑出声,但一笑气就泄了,幸亏忍住并不难。她刹那间

还打不定主意:一个是说自己眼巴巴等他到这时候,另一个是说自己好容易睡着

又给他闹醒——两者之中,哪一个更理直气壮呢?鸿渐翻了椅子,不见动静,胆

小起来,想柔嘉不要晕过去了,忙开电灯。柔嘉在黑暗里睡了一个多钟点,骤见

灯光,张不开眼,抬一抬眼皮又闭上了,侧身背着灯,呼口长气。鸿渐放了心,

才发现丝衬衫给汗湿透了,一壁脱外衣,关切地说:“对不住,把你闹醒了。睡

得好不好?身体觉得怎么样?”

“我朦胧要睡,就给你乒乒乓乓吓醒了。这椅子是你自己坐的,还要骂人!



她这几句话是面着壁说的,鸿渐正在挂衣服,没听清楚,回头问:“什么?

”她翻身向外道:“唉!我累得很,要我提高了嗓子跟你讲话,实在没有那股劲

,你省省我的气力罢——”可是事实上她把声音提高了一个音键——“这张椅子

,是你搬在那儿的。辛楣一来,就像阎王派来的勾魂使者,你什么都不管了。这

时候自己冒失,倒怪人呢。”

鸿渐听语气不对,抱歉道:“是我不好,我腿上的皮都擦破了一点——”这

“苦肉计”并未产生效力——“我出去好半天了,你真的没有睡熟?吃过东西没

有?这鲜荔枝——”

“你也知道出去了好半天么?反正好朋友在一起,吃喝玩乐,整夜不回来也

由得你,我一个人死在旅馆里都没人来理会,”她说时嗓子哽咽起来,又回脸向

里睡了。

鸿渐急得坐在床边,伸手要把她头回过来,说:“我出去得太久了,请你原

谅,哙,别生气。我也是你教我出去,才出去的——”

柔嘉掀开他手道:“我现在教你不要把汗手碰我,听不听我的话?吓,我叫

你出去!你心上不是要出去么?我留得住你?留住你也没有意思,你留在旅馆里

准跟我找岔子生气。”

鸿渐放手,气鼓鼓坐在那张椅子里道:“现在还不是一样的吵嘴!你要我留

在旅馆里陪你,为什么那时候不老实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你存什

么心思!”

柔嘉回过脸来,幽远地说:“你真是爱我,不用我说,就会知道。唉!这是

勉强不来的。要等我说了,你才体贴到,那就算了!一个陌生人跟我一路同来,

看见我今天身体不舒服,也不肯撇下我一个人好半天。哼,你还算是爱我的人呢

!”

鸿渐冷笑道:“一个陌生人肯对你这样,早已不陌生了,至少也是你的情人

。”

“你别捉我的错字,也许她是个女人呢?我宁可跟女人在一起的,你们男人

全不是好人,只要哄得我们让你们称了心,就不在乎了。”

这几句话触起鸿渐的心事,他走近床畔,说:“好了,别吵了。以后打我撵

我,我也不出去,寸步不离的跟着你,这样总好了。”

柔嘉脸上微透笑影,说:“别说得那样可怜。你的好朋友已经说我把你钩住

了,我再不让你跟他出去,我的名气更不知怎样坏呢。告诉你罢,这是第一次,

我还对你发脾气,以后我知趣不开口了,随你出去了半夜三更不回来。免得讨你

们的厌。”

“你对辛楣的偏见太深。他倒一片好意,很关心咱们俩的事。你现在气平了

没有?我有几句正经话跟你讲,肯听不肯听?”

“你说罢,听不听由我——是什么正经话,要把脸板得那个样子?”她忍不

住笑了。

“你会不会有了孩子,所以身体这样不舒服?”

“什么?胡说!“她脆快地回答——“假如真有了孩子,我不饶你!我不饶

你!我不要孩子。”

“饶我不饶我是另外一件事,咱们不得不有个准备,所以辛楣劝我和你快结

婚——”

柔嘉霍的坐起,睁大眼睛,脸全青了:“你把咱们的事告诉了赵辛楣?你不

是人!你不是人!你一定向他吹——”说时手使劲拍着床。

鸿渐吓得倒退几步道:“柔嘉,你别误会,你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你解释。你欺负我,我从此没有脸见人,你欺负我!”说时又倒

下去,两手按眼,胸脯一耸一耸的哭。

鸿渐的心不是雨衣的材料做的,给她的眼泪浸透了,忙坐在她头边,拉开她

手,替她拭泪,带哄带劝。她哭得累了,才收泪让他把这件事说明白。她听完了

,哑声说:“咱们的事,不要他来管,他又不是我的保护人。只有你不争气把他

的话当圣旨,你要听他的话,你一个人去结婚得了,别勉强我。”鸿渐道:“这

些话不必谈了,我不听他的话,一切随你作主——我买给你吃的荔枝,你还没有

吃呢,要吃么?好,你睡着不要动,我剥给你吃——”说时把茶几跟字纸篓移近

床前——“我今天出去回来都没坐车,这东西是我省下来的车钱买的。当然我有

钱买水果,可是省下钱来买,好像那才算得真正是我给你的。”柔嘉泪渍的脸温

柔一笑道:“那几个钱何必去省它,自己走累了犯不着。省下来几个车钱也不够

买这许多东西。”鸿渐道:“这东西讨价也并不算贵,我还了价,居然买成了。

”柔嘉道:“你这人从来不会买东西。买了贵东西还自以为便宜——你自己吃呢

,不要尽给我吃。”鸿渐道:“因为我不能干,所以娶你这一位贤内助呀!”柔

嘉眼瞟他道:“内助没有朋友好。”鸿渐道:“啊哟,你又来了!朋友只好绝交

。你既然不肯结婚,连内助也没有,真是‘赔了夫人又折朋’。”柔嘉道:“别

胡说。时候不早了,我下午没睡着,晚上又等你——我眼睛哭肿了没有?明天见

不得人了!给我面镜子。”鸿渐瞧她眼皮果然肿了,不肯老实告诉,只说:“只

肿了一点点,全没有关系,好好睡一觉肿就消了——咦,何必起来照镜子呢!”

柔嘉道:“我总要洗脸漱口的。”鸿渐洗澡回室,柔嘉已经躺下。鸿渐问:“你

睡的是不是刚才的枕头?上面都是你的眼泪,潮湿得很,枕了不舒服。你睡我的

枕头,你的湿枕头让我睡。”柔嘉感激道:“傻孩子,枕头不用换的。我早把它

翻过来,换一面睡了——你腿上擦破皮的地方这时候痛不痛?我起来替你包好它

。”鸿渐洗澡时,腿浸在肥皂水里,现在伤处星星作痛,可是他说:“早好了,

一点儿不痛。你放心快睡罢。”柔嘉说:“鸿渐,我给你说得很担心,结婚的事

随你去办罢。”鸿渐冲洗过头发,正在梳理,听见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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