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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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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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你们是同房,要好不要好?”

“她眼睛里只有汪太太,现在当然又添了赵叔叔了——方先生,你昨天得罪范

小姐没有?”

“我没有呀,为什么?”

“她回来骂你——唉,该死!我搬嘴了。”

“怪事!她骂我什么呢?”

孙小姐笑道:“没有什么。她说你话也不说,人也不理,只知道吃。”

鸿渐脸红道:“胡说,这不对。我也说话的,不过没有多说。昨天我压根儿是

去凑数,没有我的分儿,当然只管吃了。”

孙小姐很快看他一眼,弄着铅笔说:“范小姐的话,本来不算数的。她还骂你

是木头,说你头上戴不戴帽子都不知道。”

鸿渐哈哈大笑道:“我是该骂!这事说来话长,我将来讲给你听。不过你们这

位范小姐——”孙小姐抗议说范小姐不是她的——“好,好。你们这位同屋,我看

不大行,专门背后骂人,辛楣真娶了她,老朋全要断的。她昨天也提起你。”

“她不会有好话。她说什么?”

鸿渐踌躇,录小姐说:“我一定要知道。方先生,你告诉我,”笑意全收,甜

蜜地执拗。

鸿渐见过一次她这种神情,所有温柔的保护心全给她引起来了,说:“她没有

多说。她并没骂你,我也记不清,好像说有人跟通信。那是很平常的事,她就喜欢

大惊小怪。”

孙小姐的怒容使鸿渐不敢看她,脸爆炸似的发红,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面

上。她把铅笔在桌子上顿,说:“混帐!我正恨得要死呢,她还替人家在外面宣传

!我非跟她算账不可。”鸿渐心里的结忽然解松了,忙说:“这是我不好了,

你不要理她。让她去造谣言得了,反正没有人会相信,我就不相信。”

“这事真讨厌,我想不出一个对付的办法。那个陆子潇——”孙小姐对这三个

字厌恶得仿佛不肯让它们进嘴——“他去年近大考的时候忽然写信给我,我一个字

没理他,他一封一封的信来。寒假里,他上女生宿舍来找我,硬要请我出去吃饭—

—”鸿渐紧张的问句:“你没有去罢?”使她不自主低了头——“我当然不会去。

他这人真是神经病,还是来信,愈写愈不成话。先一封信说,省得我回信麻烦,附

一张纸,纸头上写着一个问题——”她脸又红晕——“这个问题不用管它,他说假

使我对这问题答案是——是肯定的,写个算学里的加号,把纸寄还他,否则写个减

号。最近一封信,他索性把加减号都写好,我只要划掉一个就行。你瞧,不是又好

气又好笑么?”说时,她眼睛里含笑,嘴撅着。

鸿渐妨不住笑道:“这地道是教授的情——教授写的信了。我们在初中考‘常

识’这门功课,先生出的题目全是这样的。不过他对你总是一片诚意。”

孙小姐怫然瞪眼道:“谁要他对我诚意!他这种信写个不了,给从家知道,把

我也显得可笑了。”

鸿渐老谋深算似的说:“孙小姐,我替你出个主意。他前前后后给你的信,你

没有掷掉罢?没有掷掉最好。你一股脑儿包起来,叫用人送还他。一个字儿不要写

。”

“包裹外面要不要写他姓名等等呢?”

“也不要写,他拆开来当然心里明白——”心理分析学者一听这话知道潜意识

在捣鬼,鸿渐把唐晓芙退回自己信的方法报复在旁人身上——“你干脆把信撕碎了

再包——不,不要了,这太使他难堪。”

孙小姐感激道:“我照方先生的话去做,不会错的。我真要谢谢你。我什么事

都不懂,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只怕做错了事。我太不知道臬做人,做人麻烦死

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么?”

这太像个无知可怜的弱小女孩儿了,辛楣说她装傻也许是真的。鸿渐的猜疑像

燕子掠过水,没有停留。孙小姐不但向他求计,并且对他言听计从,这使他够满意

了,心里容不下猜疑。又讲了几句话,孙小姐说,辛楣处她今天不去了,她要先回

宿舍。教鸿渐别送。鸿渐原怕招摇,不想送,给她这么一说,只能说:“我要送送

你,送你一半路,到校门口。”孙小姐站着,眼睛注视地坂道:“也好,不过,方

先生不必客气罢,外面——呃——闲话很多,真讨厌!”鸿渐吓得跳道:“什么闲

话!”问完就自悔多此一问。孙小姐讷讷道:“你——你没听见,就不用管了。再

见,我照方先生教我的话去做,”拉拉手,一笑走了。鸿渐颓然倒在椅子里,身上

又冷又热,像发疟疾。想糟糕!糟糕!这“闲话”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两个人在一

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今天又多嘴,说了许

多不必说、不该说的话。这不是把“闲话”坐实么?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孙小姐临

走一句话说得好像很着重。她的终身大事,全该自己负责了,这怎么了得!鸿渐急

得坐立不安,满屋子的转。假使不爱孙小姐,管什么闲事?是不是爱她——有一点

点爱她呢?

楼梯上一阵女人笑声,一片片脆得像养花的玻璃房子塌了,把鸿渐的反省打断

。紧跟着辛楣的声音:“走好,别又像昨天摔了一跤!”又是一阵女人的笑声,楼

上楼下好几个房间忽然开门又轻轻关门的响息。鸿渐想,范小姐真做得出,这两阵

笑就等于在校长布告板上向全校员生宣示她和赵辛楣是情人了。可怜的辛楣!不知

道怎么生气呢。鸿渐虽然觉得辛楣可怜,同时心境宽舒,似乎关于自己的“闲话”

因此减少了严重性。他正拿起一支烟,辛楣没打门就进屋,抢了过去。鸿渐问他:

“没有送范小姐回去?”他不理会,点烟狂吸了几口,嚷:“Damn孙柔嘉这小浑蛋

,她跟陆子潇有约会,为什么带了范懿来!我碰见她,要骂她个臭死。”鸿渐道:

“你别瞎冤枉人。你记得么?你在船上不是说,借书是男女恋爱的初步么?现在怎

么样?哈哈,天理昭彰。”辛楣忍不住笑道:“我船上说过这话么?反正她拿来的

两本什么话剧,我一个字都不要看。”鸿渐问谁写的剧本。辛楣道:“你要看,你

自己去取,两本书在我桌子上。请你顺便替我把窗子打开。我是怕冷的,今天还生

着炭盆。她一进来,满屋子是她的脂粉香,我简直受不了。我想抽烟,她表示她怕

闻烟味儿,我开了一路窗。她立刻打喷嚏,吓得我忙把窗关上。我正担心,她不要

着了凉,我就没有清净了。”鸿渐笑道:“我也怕晕倒,我不去了。”便叫工友上

去开窗子,把书带下来。工友为万无一失起见,把辛楣桌上六七本中西文书全搬下

来了,居然没漏掉那两本话剧。翻开一本,扉面上写:“给懿——作者”,下面盖

着图章。鸿渐道:“好亲热的称呼!”随手翻开第二本的扉页,大叫道:“辛楣,

你看见这个没有?”辛楣道:“她不许我当时看,我现在也不要看,”说时,伸手

拿过书,只见两行英文:

ToMypreciousdarling。

Fromtheauthor

辛楣“咦”了一声,合上封面,看作者的名字,问鸿渐道:“你知道这个人么

?”鸿渐道:“我没听说过,可能还是一位名作家呢。你是不是要找他决斗?”辛

楣鼻子里出冷气,自言自语道:“可笑!可鄙!可恨!”鸿渐道:“你是跟我说话

,还是在骂范懿?她也真怪,为什么把人家写了这许多话的书给你看?”辛楣的美

国乡谈又流出来了:“Youbaby!你真不懂她的用意?”鸿渐道:“她用意太显然

了,反教人疑心她不会这样浅薄。”辛楣道:“不管她。这都是汪太太生出来的事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明天去找她。”鸿渐道:“请你也替我的事声明一下罢

。”辛楣道:“你不同去么?”鸿渐道:“我不去了。我看你对汪太太有点儿迷,

我劝你少去。咱们这批人,关在这山谷里,生活枯燥,没有正常的消遣,情感一触

即发,要避免剌激它。”辛楣脸红道:“你别胡说。这是你自己的口供,也许你看

中了什么人。”鸿渐也给他道中心病,支吾道:“你去,你去,这两本戏是不是交

汪太太转给范小姐呢?”辛楣道:“那倒不行。今天就还她,不好意思。她明天不

会来,总希望我去回看她,我当然不去。后天下午,我差校工直接送还她。”鸿渐

想今天日子不好,这是第二个人退回东西了,一壁拿张纸包好了两本书,郑重交给

辛楣:“我牺牲纸一张。这书上面有名手迹,教校工当心,别遗失了。”辛楣道:

“名人!他们这些文人没有一个不自以为有名的,只怕一个的我各气太大,负担不

起了,还化了好几个笔名来分。今天虽然没做什么事,苦可受够了,该自己慰劳一

下。同出去吃晚饭,好不好!”鸿渐道:“今天轮到我跟学生同吃晚饭。不过,那

没有关系,你先上馆子点好了菜,我敷衍了一碗,就赶来。”

鸿渐自觉这一学期上课,驾轻就熟,渐渐得法。学生对他的印象也像好了些。

训导处分发给他训导的四个学生,偶来聊天,给他许多启示。他发现自己毕业了没

几年,可是一做了先生,就属于前一辈,跟现在这些学生不再能心同理同。第一,

他没有他们的兴致。第二,他自信比他们知趣。他只是奇怪那些跟年轻人混的同事

们,不感到老一辈的隔膜。是否他们感到了而不露出来?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

超越的事实,就像饮食男女,像死亡。有时,这种年辈意识比阶级意识更鲜明。随

你政见、学说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辈的老少总替你隐隐分了界限,仿佛磁器上的裂

纹,平时一点没有什么,一旦受着震动,这条裂纹先扩大成裂缝。也许自己更老了

十几年,会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借他们的生气来温暖自己的衰朽,就像物理系的

吕老先生,凡有学生活动,无不参加,或者像汪处厚娶这样一位年轻的太太。无论

如何,这些学生一方面盲目得可怜,一方面眼光准确得可怕。他们的赞美,未必尽

然,有竟上人家的当;但是他们的毁骂,那简直至公至确,等于世界末日的“最后

审判”,毫无上诉重审的余地。他们对李梅亭的厌恶不用说,甚至韩学愈也并非真

正得到他们的爱戴。鸿渐身为先生,才知道古代中国人瞧不起蛮夷,近代西洋人瞧

不起东方人,上司瞧不起下属——不,下属瞧不起上司,全没有学生要瞧不起先生

时那样利害。他们的美德是公道,不是慈悲。他们不肯原谅,也许因为他们自己不

需要人原谅,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谅,鸿渐这样想。

第八章

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

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

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吃得到

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一切机关里,上司驾驭下属,全用这种技巧;譬如

高松年就允许鸿渐到下学期升他为教授。自从辛楣一走,鸿渐对于升级这胡萝卜

,眼睛也看饱了,嘴忽然不馋了,想暑假以后另找出路。他只准备聘约送来的时

候,原物退还,附一封信,痛痛快快批评校政一下,算是临别赠言,借此发泄这

一年来的气愤。这封信的措词,他还没有详细决定,因为他不知道校长室送给他

怎样的聘约。有时他希望聘约依然是副教授,回信可以理直气壮,责备高松年失

信。有时他希望聘约升他做教授,这么一来,他的信可以更漂亮了,表示他的不

满意并非出于私怨,完全为了公事。不料高松年省他起稿子写信的麻烦,干脆不

送聘约给他。孙小姐倒有聘约的,薪水还升了一级。有人说这是高松年开的玩笑

,存心拆开他们俩。高松年自己说,这是他的秉公办理,决不为未婚夫而使未婚

妻牵累--“别说他们还没有结婚,就是结了婚生了小孩子,丈夫的思想有问题

,也不能‘罪及妻孥’,在二十世纪中华民国办高等教育,这一点民主作风应该

具备。”鸿渐知道孙小姐收到聘书,忙仔细打听其他同事,才发现下学期聘约已

经普遍发出,连韩学愈的洋太太都在敬聘之列,只有自己像伊索寓言里那只没尾

巴的狐狸。这气得他头脑发烧,身体发冷。计划好的行动和说话,全用不着,闷

在心里发酵。这比学生念熟了书,到时忽然考试延期,更不痛快。高松年见了面

,总是笑容可掬,若无其事。办行政的人有他们的社交方式。自己人之间,什么

臭架子、坏脾气都行;笑容愈亲密,礼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高松

年的工夫还没到家,他的笑容和客气仿佛劣手仿造的古董,破绽百出,一望而知

是假的。鸿渐几次想质问他,一转念又忍住了。在吵架的时候,先开口的未必占

上风,后闭口的才算胜利。高松年神色不动,准是成算在胸,自己冒失寻衅,万

一下不来台,反给他笑,闹了出去,人家总说姓方的饭碗打破,老羞成怒。还他

一个满不在乎,表示饭碗并不关心,这倒是挽回面子的妙法。吃不消的是那些同

事的态度。他们仿佛全知道自己解聘,但因为这事并未公开,他们的同情也只好

加上封套包裹,遮遮掩掩地奉送。往往平日很疏远的人,忽然拜访。他知道他们

来意是探口气,便一字不提,可是他们精神和说话里包含的惋惜,总像圣诞老人

放在袜子里的礼物,送了才肯走。这种同情比笑骂还难受,客人一转背,鸿渐咬

牙来个中西合璧的咒骂:“ToHell滚你妈的蛋!”

孙柔嘉在订婚以前,常来看鸿渐;订了婚,只有鸿渐去看她,她轻易不肯来

。鸿渐最初以为她只是个女孩子,事事要请教自己;订婚以后,他渐渐发现她不

但很有主见,而且主见很牢固。她听他说准备退还聘约,不以为然,说找事不容

易,除非他另有打算,别逞一时的意气。鸿渐问道:“难道你喜欢留在这地方?

你不是一来就说要回家么?”她说:“现在不同了。只要咱们两个人在一起,什

么地方都好。”鸿渐看未婚妻又有道理,又有情感,自然欢喜,可是并不想照她

的话做。他觉得虽然已经订婚,和她还是陌生得很。过去没有订婚经验——跟周

家那一回事不算数的——不知道订婚以后的情绪,是否应当像现在这样平淡。他

对自己解释,热烈的爱情到订婚早已是顶点,婚一结一切了结。现在订了婚,彼

此间还留着情感发展的余地,这是桩好事。他想起在伦敦上道德哲学一课,那位

山羊胡子的哲学家讲的话:“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

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

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

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

忆。”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只有一颗,

留着做希望,多么好?他嘴快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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