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的墨迹,是首诗:“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缘来相会明日你东
我向西。”又写着:“大爷去也!”那感叹记号使人想出这位许先生撇着京剧说
白的调儿,挥着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气。此外有些铅笔小字,都是讲王美玉的
,想来是许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笔,因为许先生的诗就写在“孤王
酒醉鹰潭宫王美玉生来好美容”那几个铅笔字身上。又有新式标点的铅笔字三行
:“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战时期,凡我同胞,均须卫生为健国之本,万万不可
传染!而且她只认洋钱没有情!过来人题!”旁边许大隆的淡墨批语道:“毁坏
名誉该当何罪?”鸿渐笑道:“这位姓许的倒有情有义得很!”辛楣也笑道:“
孙小姐这房间住得么?李梅亭更住不得——”
正说着,听得李顾那面嚷起来,顾先生在和伙计吵,两人跑去瞧。那伙计因
为店里的竹榻全为添铺用完了,替顾先生把一扇板门搁在两张白木凳上,算是他
的床。顾尔谦看见辛楣和鸿渐,声势大振,张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恶不可恶
?这是搁死人尸首用的,他不是欺负我么?”伙计道:“店里只有这块板了,你
们穿西装的文明人,要讲理。”顾尔谦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腻道:“我
不穿西装的就不讲理?为什么旁人有竹榻睡,我没有?我不是照样付钱的?我并
不是迷信可是出门出路,也讨个利市,你这家伙全不懂规矩。”李梅亭自从昨天
西药发现以后,对顾尔谦不甚庇护,冷眼瞧他们吵架,这时候插嘴道:“你把这
板搬走就是了。吵些什么!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来,那箱子可以当床,我请你
抽支香烟,”伸出左手的食指摇动着仿佛是香烟的样品。伙计看只是给烟熏黄的
指头,并非香烟,光着眼道:“香烟在哪里?”李梅亭摇头道:“哼,你这人笨
死了!香烟我自然有,我还会骗你?你把我这铁箱搬上来,我请你抽。”伙计道
:“你有香烟就给我一根,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李先生气得只好笑,顾
先生胜利地教大家注意这伙计蛮不讲理。结果鸿渐睡的竹榻跟这扇门对换了。
孙小姐来了,辛楣问到何处吃早点。李梅亭道:“就在本店罢。省得上街去
找,也许价钱便宜些。”辛楣不便出主意,伙计恰上来沏茶,便问他店里有什么
东西吃。伙计说有大白馒头、四喜肉、鸡蛋、风肉。鸿渐主张切一碟风肉夹了馒
头吃,李顾赵三人赞成,说是“本位文化三明治”,要分付伙计下去准备。孙小
姐说:“我进来的时候,看见这店里都是苍蝇,馒头和肉尽苍蝇呆着,恐怕不大
卫生。”李梅亭笑道:“孙小姐毕竟是深闺娇养的,不知道行路艰难,你要找一
家没有苍蝇的旅馆,只能到外国去了!我担保你吃了不会生病,就是生病,我箱
子里有的是药,”说时做个鬼脸,倒比他本来的脸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
里新沏的开水,喝了一口,皱眉头道:“这水愈喝愈渴,全是烟火气,可以代替
火油点灯的——我看这店里的东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风肉,现在只是秋天,知道
这风肉是什么年深月久的古董。咱们别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决定。”伙计取
下壁上挂的一块乌黑油腻的东西,请他们赏鉴,嘴里连说:“好味道!”引得自
己口水要流,生怕经这几位客人的馋眼睛一看,肥肉会减瘦了。肉上一条蛆虫从
腻睡里惊醒,载蠕载袅,李梅亭眼快,见了恶心,向这条蛆远远地尖了嘴做个指
示记号道:“这要不得!”伙计忙伸指头按着这嫩肥软白的东西,轻轻一捺,在
肉面的尘垢上划了一条乌光油润的痕迹,像新浇的柏油路,一壁说:“没有什么
呀!”顾尔谦冒火,连声质问他:“难道我们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说:“岂有
此理!”顾尔谦还唠唠叨叨地牵涉适才床板的事。这一吵吵得店主来了,肉里另
有两条蛆也闻声探头出现。伙计再没法毁尸灭迹,只反复说:“你们不吃,有人
要吃——我吃给你们看——”店主拔出嘴里的旱烟筒,劝告道:“这不是虫呀,
没有关系的,这叫‘肉芽’——‘肉’——‘芽’。”方鸿渐引申说:“你们这
店里吃的东西都会发芽,不但是肉。”店主不懂,可是他看见大家都笑,也生气
了,跟伙计用土话咕着。结果,五人出门上那家像样旅馆去吃饭。
李梅亭的片子没有多大效力,汽车站长说只有照规矩登记,按次序三天以后
准有票子。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饭好一笔开销,照这样耽误,怕身上的钱到不
了吉安。大家没精打采地走回客栈,只见对面一个女人倚门抽烟。这女人尖颧削
脸,不知用什么东西烫出来的一头鬈发,像中国写意画里的满树梅花,颈里一条
白丝围巾,身上绿绸旗袍,光华夺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小家女人衬旗袍里子用
的作料。辛楣拍鸿渐的膊子道:“这恐怕就是‘有美玉于斯’了。”鸿渐笑道:
“我也这样想。”顾尔谦听他们背诵《论语》,不懂用意,问:“什么?”李梅
亭聪明,说:“尔谦,你想这种地方怎会有那样打扮的女子——你们何以背《论
语》?”鸿渐道:“你到我们房里来看罢。”顾乐谦听说是妓女,呆呆地观之不
足,那女人本在把孙小姐从头到脚的打量,忽然发现顾先生的注意,便对他一笑
,满嘴鲜红的牙根肉,块垒不平像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缀几粒娇羞不肯露出
头的黄牙齿。顾先生倒臊得脸红,自幸没人瞧见,忙跟孙小姐进店。辛楣和鸿渐
一夜在火车里没睡好,回房躺着休息,李梅亭打门进来了,问有什么好东西给他
看。两人懒起床,叫他自己看墙壁上的文献。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头直嚷道
:“你们两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呀!怪不得你们要占据这间房,对面一定就是那王
美玉的卧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离,跳都跳得过去。你们起来瞧,床上是红被,
桌子上有大镜子,还有香水瓶儿——唉!你们没结婚的人太不老实。这事开不得
玩笑的——咦,她上来了!”两人从床上伸头一瞧,果然适才倚门抽烟的女人对
窗立着,慌忙缩头睡下。李先生若无其事地靠窗昂首抽烟,黑眼镜里欣赏对面的
屋顶,两人在床上等得不耐烦,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听那女人说话了:“你们哪
块来的啥。”李先生如梦初醒地一跳道:“你问谁呀?我呀?我们是上海来的。
”这话并不可笑,而两人笑得把被蒙住头,又赶快揭开被,要听下文。那女人道
:“我也是上海来的,逃难来这块的——你们干什么的?”李先生下意识地伸手
到口袋里去掏片子,省悟过来,尊严地道:“我们都是大学教授。”那女人道:
“教书的?教书的没有钱,为什么不走私做买卖?”两人又蒙上被。李先生只鼻
子里应一声。那女人道:“我爹也教书的——”两人笑得蒙着头叫痛——“那个
跟你们一起的女人是谁?她也是教书的?”李先生道:“是的。”那女人道:“
我也过进学堂——她赚多少钱啥?”辛楣怕这女人笑孙小姐赚的钱没有她多大声
咳嗽,李先生只说:“很多,很多——抽支烟罢?哪,接好——”两人紧张得不
敢吐气,李先生下面的话更使他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你,公共汽车
的票子难买得很,你——你熟人多,有没有法想一个?我们好好的谢你。”那女
人讲了一大串话,又快又脆,像钢刀削萝卜片,大意是:公路车票买不到,可以
搭军用运货汽车,她认识一位侯营长,一会儿来看她,到时李先生过去当面接洽
。李先生千谢万谢。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赵方二人得意地把头转个圈儿,
一言不发,望着他们。二人钦佩他异想他开,真有本领。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
,拍着自己肩膀,说:“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谦虚说:“我知道这种女人
路数多,有时用得着她们,这就是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的用意。”
李先生去后,辛楣和鸿渐睡熟了。鸿渐睡梦里,觉得有东西在掸这肌理稠密
的睡,只破了一个小孔,而整个睡都退散了,像一道滚水的注射冰面,醒过来只
听见:“哙!哙!”昏头昏脑下床一看,王美玉在向这面叫,正要关窗不理她,
忽想起李梅亭跟她的接洽。辛楣也惊醒了,王美玉道:“那戴黑眼镜的呢?侯营
长来了。”李梅亭得到通知,忙把压在褥子下的西装裤子和领带取出,早刮过脸
,皮破了好几处,倒也红光满面。临走时,李梅亭说妓女家里不能白去的,去了
要开销,这笔交际费如何算法,自己方才已经赔了一支香烟。大家担保他,只要
交涉顺利,不但费用公担,还有酬劳。李梅亭问他们要不要到辛楣房间里去隔窗
旁听,“反正没有什么秘密的事。”余人无此雅兴,说现在四点钟,上街溜达,
六点钟在吃早点地馆子里聚会。到时候,李梅亭兴冲冲来了。大家忙问事情怎样
,李梅亭道:“明天正午开车。”大家还问长问短,李梅亭说这位侯营长晚上九
点钟要来看行李,有问题可以面询。这些军用货车每辆搭客一人和行李一件或两
件,开向韶关去的,到了韶关再坐火车进湖南。一算费用比坐公共汽车贵一,“
可是,”李梅亭说,“到处等汽车票,一等就是几天,这房饭钱全省下来了。”
辛楣踌躇说:“好是很好,可是学校汇到吉安的钱怎么办?”李梅亭道:“那很
容易,去个电报请高校长汇到韶关得了。”鸿渐道:“到韶关折回湖南,那不是
兜远路么?”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办到这样。方先生有面子,也
许侯营长为你派专车直放学校。”顾尔谦说:“李先生办事不会错。明天一早拍
个电报,中午上车走它妈的,要教我在这个鬼地方等五天,头发都白了。”李梅
亭还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围的钱将来归我一个人出得了。”鸿渐忍着气
道:“就是不坐军车,交际费也该大家出的,这是绝对两回事。”辛楣桌下踢鸿
渐一脚,嘴里胡扯一阵,总算双方没有吵起来,孙小姐睁大的眼睛也恢复了常态
。
回旅馆不多一会,伙计在梯子下口里含着饭嚷:“侯营长来了!”大家赶下
来。侯营长有个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带一张脸,脸上应有尽有,并未给鼻子挤
去眉眼,鼻尖生几个酒刺,像未熟的草莓,高声说笑,一望而知是位豪杰。侯营
长瞧见李梅亭,笑说:“怎么我回到小王那里,你已经溜了?什么时候走的?”
李梅亭支吾着忙把同行三人介绍,孙小姐还没下来。侯营长演说道:“我们这货
车不能私带客人的,带客人违儿犯军法,懂不懂?可是我看你们在国立学校教书
,总算也是公务机关人员,所以冒险行个方便,懂不懂?我一个钱不要你们的,
你们也清苦得很我不在乎这几个钱,懂不懂?可是我手下开车的、押车的弟史要
几个香烟钱,钱少了你们拿不出去,懂不懂?我并不要钱,你们行李不多罢?里
面没有上海带来的私货罢?哈哈,你们念书人有时候很贪小便宜的!”笑得两颊
肌肉把鼻孔牵得更大了。大家同声说不带私货,李梅亭指着自己的铁箱道:“这
是一件行李,楼上还有——”侯营长的眼睛忽然变成近视,努目注视了好一会才
似乎看清了,放机关枪似的说:“好家伙!这是谁的?里面什么东西?这不能带
——”忽然又近视了,睁眼望着刚下梯来的孙小姐——“这也是你们同走的?这
——这我也不能带。方才跟你讲不到几句话,我就给人叫走了,没交代清楚,女
人不带。要是女人可以带,我早带小王一二一,开步走了,哈哈。”孙小姐气得
嘤然作声,鸿渐等侯营长进了对门,向他已消灭的阔背出声骂:“浑蛋!”辛
楣和顾先生孙小姐不要介意,“这种人嘴里没有好话。”孙小姐道:“都是我一
个人妨碍了你们搭车——”鸿渐道:“还有李先生这只八宝箱呢!李先生你——
”李梅亭向孙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没办好,带累你受侮辱。”这样一说,鸿渐
倒没法损他了。
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个说“侥幸”,还说:“失马安知非福。带枪杆的人
不讲理的,我们同走有孙小姐,一切该慎重。而且到韶关转湖南,冤枉路走得太
多,花的钱也不合算,方先生说话对了。”在鹰潭这几天里,李梅亭对鸿渐刮目
相看,特别殷勤,可是鸿渐愈嫌恶他,背后跟辛楣笑说:“为了打茶围那几块钱
,怕我挑眼,就帝样没志气。我做了他,宁可掏腰包的。”鸿渐晚上睡不着的时
候,自惜自怜,愈想愈懊悔这次的来。与李梅亭顾尔谦等为伍,就是可耻的堕落
。这十来天的旅行磨得一个人志气消沉。一天他辛楣散步,听见一个卖花生的小
贩讲家乡话,问起来果然是同乡,逃难流落在此的。这小贩只淡淡说声住在本县
城里那条街,并不向他诉苦经,借同乡盘缠,鸿渐又放心、又感慨道:“这人准
碰过不知多少同乡的钉子,所以不再开口了。我真不敢想要历过多少挫折,才磨
练到这种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颓丧,说:“你这样经不起打击,一辈子
恋爱不会成功。”鸿渐道:“谁像你肯在苏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
:“我这几天来心里也闷,昨天半夜醒来,忽然想苏文纨会不会有时候想到我。
”鸿渐想起唐晓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头突跳起,说:“想到你还是想你?我
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
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
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会一
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总希望,你
将来会他几秒钟给我。告诉你罢,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后,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释
地恨你,可惜我没有看表,计算时间。”鸿渐道:“你看,情敌的彼此想念,比
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那时候也许苏小姐真在梦见你,所以你会忽然想到她
。”辛楣道:“人家哪里有工夫梦见我们这种孤魂野鬼。并且她已经是曹元朗的
人了,要梦见我就是对她丈夫不忠实。”鸿渐瞧他的正经样儿,笑得打跌道:“
你这位政治家真是独裁的作风!谁做你的太太,做梦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务式
作人员去侦察她的潜意识。”
三天后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车照例是挤得仅可容足,五个人都站在人堆里,交
相安慰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会儿没有关系。”一个穿短衣服、满脸出油
的汉子摆开两膝,像打拳里的四平势,牢实地坐在位子上,仿佛他就是汽车配备
的一部分,前面放个滚圆的麻袋,里面想是米。这麻袋有坐位那么高,刚在孙小
姐身畔。辛楣对孙小姐道:“为什么不坐呀?比坐位舒服多了。”孙小姐也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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