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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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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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芙:

前天所发信,想已目。我病全好了;你若补写信来慰问,好比病后一

帖补药,还是欢迎的。我今天收到国立三闾大学电报,聘我当教授。校址

好像太偏僻些,可是不失为一个机会。我请你帮我决定去不去。你下半年

计划怎样?你要到昆明去复学,我也可以在昆明谋个事,假如你进上海的

学校,上海就变成我唯一依恋的地方。总而言之,我魔住你,缠着你,冤

鬼作祟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静。我久想跟我——啊呀!“你”错写了“

我”,可是这笔误很有道理,你想想为什么——讲句简单的话,这话在我

心里已经复习了几千遍。我深恨发明不来一个新鲜飘忽的说法,只有我可

以说,只有你可以听,我说过,我听过,这说法就飞了,过去现在和未来

没有第二个男人好对第二个女人这样说。抱歉得很,对绝世无双的你,我

只能用几千年经人滥用的话来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许我说那句话么?我真

不敢冒味,你不知道我怎样怕你生气。

明天一早鸿渐吩咐周经理汽车夫送去,下午出银行就上唐家。洋车到门口,

看见苏小姐的汽车也在,既窘且怕。苏小姐汽车夫向他脱帽,说:“方先生来得

巧,小姐来了不多一会。”鸿渐胡扯道:“我路过,不过去了,”便转个弯回家

。想这是撒一个玻璃质的谎,又脆薄,又明亮,汽车夫定在暗笑。苏小姐会不会

大讲坏话,破人好事?但她未必知道自己爱唐小姐,并且,这半年来的事讲出来

只丢她的脸。这样自譬自慰,他又不担忧了。他明天白等了一天,唐小姐没信来

。后天去看唐小姐,女用人说她不在家。到第五天还没信,他两次拜访都扑个空

。鸿渐急得眠食都废,把自己的信背了十几遍,字字推敲,自觉并无开罪之处。

也许她要读书,自己年龄比她大八九岁,谈恋爱就得结婚,等不了她大学毕业,

她可能为这事迟疑不决。只要她答应自己,随她要什么时候结婚都可以,自己一

定守节。好,再写封信去,说明天礼拜日求允面谈一次,万事都由她命令。

当夜刮大风,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脉相延,到下午没停过。鸿渐冒雨到唐家

,小姐居然在家;她微觉女用人的态度有些异常,没去理会。一见唐小姐,便知

道她今天非常矜持,毫无平时的笑容,出来时手里拿个大纸包。他勇气全漏泄了

,说:“我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礼拜一的信收到没有?”

“收到了。方先生,”——鸿渐听她恢复最初的称呼,气都不敢透——“方

先生听说礼拜二也来过,为什么不进来,我那天倒在家。”

“唐小姐,”——也还她原来的称呼——“怎么知道我礼拜二来过?”

“表姐的车夫看见方先生,奇怪你过门不入,他告诉了表姐,表姐又诉我。

你那天应该进来,我们在谈起你。”

“我这种人值得什么讨论!”

“我们不但讨论,并且研究你,觉得你行为很神秘。”

“我有什么神秘?”

“还不够神秘么?当然我们不知世事的女孩子,莫测高深。方先生的口才我

早知道,对自己所作所为一定有很满意中听的解释。大不了,方先生只要说:‘

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人家准会原谅。对不对?”

“怎么?”鸿渐直跳起来,“你看见我给你表姐的信?”

“表姐给我看的,她并且把从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全告诉我。”

唐小姐脸上添了愤恨,鸿渐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样讲?”鸿渐嗫嚅说;他相信苏文纨一定加油加酱,说自己引诱她、

吻她,准备据实反驳。

“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么?”

“唐小姐,让我解释——”

“你‘有法解释’,先对我表姐去讲。”方鸿渐平日爱唐小姐聪明,这时候

只希望她拙口钝腮,不要这样咄咄逼人。“表姐还告诉我几件关于方先生的事,

不知道正确不正确。方先生现在住的周家,听说并不是普通的亲戚,是贵岳家,

方先生以前结过婚——”鸿渐要插嘴,唐小姐不愧是律师的女儿,知道法庭上盘

问见证的秘诀,不让他分辩——“我不需要解释,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在

外国这几年有没有恋爱,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国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鲍小姐,

要好得寸步不离,对不对?”鸿渐低头说不出话——“鲍小姐走了,你立刻追求

表姐,直到——我不用再说了。并且,据说方先生在欧洲念书,得到过美国学位

——”

鸿渐顿足发恨道:“我跟你吹过我有学位没有?这是闹着玩儿的。”

“方先生人聪明,一切逢场作戏,可是我们这种笨蛋,把你开的玩笑都得认

真——”唐小姐听方鸿渐嗓子哽了,心软下来,可是她这时候愈心疼,愈心恨,

愈要责罚他个痛快——“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

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鸿渐还低头不——

“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无量。”

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

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

打的重量。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

了打骂,咽泪入心的脸。唐小姐鼻子忽然酸了。“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

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站起来就走。

唐小姐恨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只说:“那么

再会。”她送着鸿渐,希他还有话说。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门口,真想留他

等雨势稍杀再走。鸿渐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缩不敢拉手。唐小姐见他眼睛

里的光亮,给那一阵泪滤干了,低眼不忍再看,机械地伸手道:“再会——”有

时候,“不再坐一会么?”可以撵走人,有时候“再会”可以挽留人;唐小姐挽

不住方鸿渐,所以加一句“希望你远行一路平安”。他回卧室去,适才的盛气全

消灭了,疲乏懊恼。女用人来告诉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马路那一面,雨里淋

着。”他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

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钏后

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这一分她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

分付女用人,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

开步走了。唐小姐抱歉过信表姐,气愤时说话太决绝,又担忧鸿渐失神落魄,别

给汽车电车撞死了。看了几次表,过一个钟头,打电话到周家问,鸿渐还没回去

,她惊惶得愈想愈怕。吃过晚饭,雨早止了,她不愿意家里人听见,溜出门到邻

近糖果店借打电话,心乱性急,第一次打错了,第二次打过了只听对面铃响,好

久没人来接。周经理一家三口都出门应酬去了,鸿渐在小咖啡馆里呆坐到这时候

才回家,一进门用人便说苏小姐来过电话,他火气直冒,倒从麻木里苏醒过来,

他正换干衣服,电话铃响,置之不理,用人跑上来接,一听便说:“方少爷,苏

小姐电话。”鸿渐袜子没穿好,赤了左脚,跳出房门,拿起话筒,不管用听见不

听见,厉声——只可惜他淋雨受了凉,已开始塞鼻伤风,嗓子没有劲——说:“

咱们已经断了,断了!听见没有?一次两次来电话干吗?好不要脸!你捣得好鬼

!我瞧你一辈子嫁不了人——”忽然发现对方早挂断了,险的要再打电话给苏小

姐,逼她听完自己的臭骂。那女用人在楼梯转角听得有趣,赶到厨房里去报告。

唐小姐听到“好不要脸”,忙挂上听筒,人都发晕,好容易制住眼泪,回家。

这一晚,方鸿渐想着白天的事,一阵阵的发烧,几乎不相信是真的,给唐小

姐一条条说破了,觉得自己可鄙可贱得不成为人。明天,他刚起床,唐家包车夫

送来一个纸包,昨天见过的,上面没写字,猜准是自己写给她的信。他明知唐小

姐不会,然而希她会写几句话,借决绝的一刹那让交情多延一口气,忙拆开纸包

,只有自己的旧信。他垂头丧气,原纸包了唐小姐的来信,交给车夫走了。唐小

姐收到那纸包的匣子,好奇拆开,就是自己送给鸿渐吃的夹心朱古力糖金纸匣子

。她知道匣子里是自己的信,不愿意打开,似乎匣子不打开,自己跟他还没有完

全破裂,一打开便证据确凿地跟他断了。这样痴坐了不多久——也许只是几秒

种——开了匣盖,看见自己给他的七封信,信封都破了,用玻璃纸衬补的,想得

出他急于看信,撕破了信封又手指笨拙地补好。唐小姐心里一阵难受。更发现盒

子底衬一张纸,上面是家里的住址跟电话号数,记起这是跟他第一次吃饭时自己

写在他书后空页上的,他剪下来当宝贝似的收藏着。她对了发怔,忽然想昨天他

电话里的话,也许并非对自己说的;一月前第一次打电话,周家的人误会为苏小

姐,昨天两次电话,那面的人一听,就知道是找鸿渐的,毫不问姓名。彼此决裂

到这个田地,这猜想还值得证实么?把方鸿渐忘了就算了。可是心里忘不了他,

好比牙齿钳去了,齿腔空着作痛,更好比花盆里种的小树,要连根拔它,这花盆

就得碎。唐小姐脾气高傲,宁可忍痛至于生病。病中几天,苏小姐天天来望她陪

她,还告诉她已跟曹元朗订婚,兴头上偷偷地把曹元朗求婚的事告诉她。据说曹

元朗在十五岁时早下决心不结婚,一见了苏小姐,十五年来的人生观像大地震时

的日本房屋。因此,“他自己说,他最初恨我怕我,想躲着我,可是——”苏小

姐笑着扭身不说完那句话。求婚是这样的,曹元朗见了面,一股怪可怜的样子,

忽然把一个丝绒盒子塞在苏小姐手里,神色仓皇地跑了。苏小姐打开,盒子里盘

一条金挂链,头上一块大翡翠,链下压一张信纸。唐小姐问她信上说些什么,苏

小姐道:“他说他最初恨我,怕我,可是现在——唉,你这孩子最顽皮,我不告

诉你。”唐小姐病愈姊妹姊夫邀她到北平过夏。阳历八月底她回上海,苏小姐恳

请她做结婚时的傧相。男傧相就是曹元朗那位留学朋友。他见唐小姐,大献殷勤

,她厌烦不甚理他。他撇着英国腔向曹元朗说道:“Dashit!Thatgirlisfo

rget…me…notandtouch…me…notinone;aredrosewhichhassomehowturn

edintotheblueflower。”曹元朗赞他语妙天下,他自以为这句话会传到唐小

姐耳朵里。可是唐小姐在吃喜酒后第四天,跟她父亲到香港转重庆去了。

第四章

方鸿渐把信还给唐小姐时,痴钝并无感觉。过些时,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

,开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剌痛

。昨天囫囵吞地忍受的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

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卧室里的沙发书桌,卧室窗外的树木和草地,

天天碰见的人,都跟往常一样,丝毫没变,对自己伤心丢脸这种大事全不理会似

的。奇怪的是,他同时又觉得天地惨淡,至少自己的天地变了相。他个人的天地

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

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人家的天地里,他进不去,

而他的天地里,谁都可以进来,第一个拦不住的就是周太太。一切做长辈的都不

愿意小辈瞒着自己有秘密;把这秘密哄出来,逼出来,是长辈应尽的责任。唐家

车夫走后,方鸿渐上楼洗脸,周太太半楼梯劈面碰见,便想把昨夜女用人告诉的

话问他,好容易忍住了,这证明刀不但负责任,并且有涵养。她先进餐室,等他

下来。效成平日吃东西极快,今天也慢条斯理地延宕着,要听母亲问鸿渐话。直

到效成等不及,上学校去了,她还没风鸿渐来吃早点,叫用人去催,才知道他早

偷偷出门了。周太太因为枉费了克己工夫,脾气发得加倍的大,骂鸿渐混账,说

:“就是住旅馆,出门也得分付茶房一声。现在他吃我周家的饭,住周家的房子

,赚我周家的钱,瞒了我外面去胡闹,一早出门,也不来请安,目无尊长,成什

么规矩!他还算是念书人家的儿子!书上说的:‘清早起,对父母,行个礼,’

他没念过?他给女人迷错了头,全没良心,他不想想不靠我们周家的栽培,什么

酥小姐、糖小姐会看中他!”周太太并不知道鸿渐认识唐小姐,她因为“芝麻酥

糖”那现成名词,说“酥”顺口带说了“糖”;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语道破,天

下未卜先知的预言家都是这样的。

方鸿渐不吃早点就出门,确为了躲避周太太。他这时候怕人盘问,更怕人怜

悯或教训。他心上的新创口,揭着便痛。有人失恋了,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

化子的烂腿,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事过境迁,像战士的金疮旧斑

,脱衣指示,使人惊佩。鸿渐只希望能在心理的黑暗里隐蔽着,仿佛病的眼睛避

光,破碎的皮肉怕风。所以他本想做得若无其事,不让人看破自己的秘密,瞒得

过周太太,便不会有旁人来管闲事了。可是,心里的痛苦不露在脸上,是桩难事

。女人有化妆品的援助,胭脂涂得浓些,粉擦得厚些,红白分明会掩饰了内心的

凄黯。自己是个男人,平日又不蓬首垢面,除了照例的梳头刮脸以外,没法用非

常的妆饰来表示自己照常。仓卒间应付不来周太太,还是溜走为妙。鸿渐到了银

行,机械地办事,心疲弱得没劲起念头。三闾大学的电报自动冒到他记忆面上来

,他叹口气,毫无愿力地复电应允了。他才分付信差去拍电报,经理室派人来请

。周经理见了他,皱眉道:“你怎么一回事?我内人在发肝胃气,我出门的时候

,王妈正打电话请医生呢。”

鸿渐忙申辩,自己一清早到现在没碰见过她。

周经理器丧着脸道:“我也开不清你们的事。可是你丈母自从淑英过世以后

,身体老不好。医生量她血压高,叮嘱她动不得气,一动气就有危险,所以我总

让她三他,你——你不要拗她顶她。”说完如释重负的吐口气。周经理见了这挂

名姑爷,乡绅的儿子,留洋学生,有点畏闪,今天的谈话,是义不容辞,而心非

所乐。他跟周太太花烛以来,一向就让她。当年死了女儿,他想娶个姨太太来安

慰自己中年丧女的悲,给周太太知道了,生病求死,嚷什么“死了干净,好让人

家来填缺,”吓得他安慰也不需要了,对她更短了气焰。他所说的“让她三分”

,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鸿渐勉强道:“我记着就是了。不知道她这时候好了没有?要不要我打个电

话问问?”

“你不要打!她跟你生的气,你别去自讨没趣。我临走分付家里人等医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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