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违反文艺欣赏的精神。你们弄中国文学的,全有这个‘考据癖’的坏习气
。诗有出典,给识货人看,愈觉得滋味浓厚,读着一首诗就联想到无数诗来烘云
托月。方先生,你该念念爱利恶德的诗,你就知道现代西洋诗人的东西,也是句
句有来历的,可是我们并不说他们抄袭。苏小姐,是不是?”
方鸿渐恨不能说:“怪不得阁下的大作也是那样斑驳陆离。你们内行人并不
以为厅怪,可是我们外行人要报告捕房捉贼起赃了。”只对苏小姐笑道:“不用
扫兴。送给女人的东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献佛。假如送礼的
人是个做官的,那礼物更不用说是旁人身上剥削下来的了。”说着,奇怪唐小姐
可以不甚理会。
苏小姐道:“我顶不爱听你那种刻薄话。世界上就只你方鸿渐一个人聪明!”
鸿渐略坐一下,瞧大家讲话不起劲,便告辞先走,苏小姐也没留他。他出门
后浮泛地不安,知道今天说话触了苏小姐,那王尔恺一定又是个她的爱慕者。但
他想到明天是访唐小姐的日子,兴奋得什么都忘了。
明天方鸿渐到唐家,唐小姐教女用人请他在父亲书房里坐。见面以后就说:
“方先生,你昨天闯了大祸,知道么?”
方鸿渐想一想,笑道:“是不是为了我批评那首诗,你表姐跟我生气?”
“你知道那首诗是谁做的?”她瞧方鸿渐瞪着眼,还不明白——“那首诗就
是表姐做的,不是王乐恺的。”
鸿渐跳起来道:“呀?你别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写着‘为文纨小姐录旧作’
么?”
“录的说是文纨小姐的旧作。王尔恺跟表伯有往来,还是赵辛楣的上司,家
里有太太。可是去年表姐回国,他就讨好个不休不歇,气得赵辛楣人都瘦了。论
理,肚子里有大气,应该人膨胀得胖些,你说对不对?后来行政机关搬进内地,
他做官心,才撇下表姐也到里头去了。赵辛楣不肯到内地,也是这个缘故。这扇
子就是他送给表姐的,他特请了一个什么人雕刻扇骨子上的花纹,那首诗还是表
姐得意之作呢。”
“这文理不通的无聊政客,扇子上落的款不明不白,害我出了岔子,该死该
死!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好在方先生口才好,只要几句话就解释开了。”
鸿渐被赞,又得意,又谦逊道:“这事开得太糟了,怕不容易转圜。我回去
赶快写封信给你表姐,向她请罪。”
“我很愿意知道这封信怎样写法,让我学个乖,将来也许应用得着。”
“假使这封信去了效果很好,我一定把稿子抄给你看。昨天我走了以后,他
们骂我没有?”
“那诗人说了一大堆话,表姐倒没有讲什么,还说你国文很好。那诗人就引
他一个朋友的话,说现代人要国文好,非研究外国文学不可;从前弄西洋科学的
人该通外国语文,现在中国文学的人也该先精通洋文。那个朋友听说不久要回国
,曹元朗要领他来见表姐呢。”
“又是一位宝贝!跟那诗人做朋友的,没有好货。你看他那首什么《拼盘姘
伴》,简直不知所云。而且他并不是老实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势欺人,有恃无恐
的不通,不通得来头大。”
“我们程度幼稚,不配开口。不过,我想留学外国有名大学的人不至于像你
所说那样糟罢。也许他那首诗是有意开玩笑。”
“唐小姐,现在的留学跟前清的科举功名一样,我父亲常说,从前人不中进
士,随你官做得多么大,总抱着终身遗憾。留了学也可以解脱这种自卑心理,并
非为高深学问。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过痧痘,就可以
安全长大,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灵魂健全,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有抵抗力来自卫。痘出过了,我们就把
出痘这一回事忘了;留过学的人也应说把留学这事了。像曹元朗那种念念不忘是
留学生,到处挂着牛津剑桥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变成麻子,还得意自己的脸
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唐小姐笑道:“人家听了你的话,只说你嫉妒他们进的大学比你进的有名。”
鸿渐想不出话来回答,对她傻笑。她倒愿意他有时对答不来,问他道:“我
昨天有点奇怪,你怎会不知道那首诗是表姐做的。你应该看过她的诗。”
“我和你表姐是这一次回国船上熟起来的,时间很短。以前话都没有谈过。
你记得那一天她讲我在学校里的外号是‘寒暑表’么?我对新诗不感兴趣,为你
表姐的缘故而对新诗发生兴趣,我觉得犯不着。”
“哼,这话要给她知道了——”
“唐小姐,你听我说。你表姐是个又有头脑又有才学的女人,可是——我怎
么说呢?有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了教笨的男人向她颠倒的,因为他自己没有
才学,他把才学看得神秘,了不得,五体投地的爱慕,好比没有钱的穷小姐对富
翁的崇拜——”
“换句话说,像方先生这样聪明,是喜欢目不识丁的笨女人。”
“女人有女人的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
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
有白菜番薯的斤两。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唐小姐笑道:“假如她要得博士学位呢?”
“她根本不会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样的才女总要得博士。”
“可是现在普通大学毕业亦得做论文。”
“那么,她毕业的那一年,准有时局变动,学校提早结束,不用交论文,就
送她毕业。”
唐小姐摇头不信,也不接口,应酬时小意几献殷勤的话,一讲就完,经不起
再讲;恋爱时几百遍讲不厌、听不厌的话,还不到讲的程度;现在所能讲的话,
都讲得极边尽限,礼貌不容他昧越分。唐小姐看他不作声,笑道:“为什么不说
话了?”他也笑道:“咦,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唐小姐告诉他,本乡老家天井
里有两株上百年的老桂树,她小时候常发现树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会一声不响
,稍停又忽然一齐叫起来,人谈话时也有这景象。
方鸿渐回家路上,早有了给苏小姐那封信的腹稿,他觉得用文言比较妥当,
词意简约含混,是文过饰非轻描淡写的好工具。吃过晚饭,他起了草,同时惊骇
自己撒谎的本领会变得这样伟大,怕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写了半封信又搁下笔。
但想到唐小姐会欣赏,会了解,这谎话要博她一笑,他又欣然续写下去里面说什
么:“昨天承示扇头一诗,适意有所激,见名章隽句,竟出诸伧夫俗吏之手,惊
极而恨,遂厚诬以必有蓝本,一时取快,心实未安。叨大知爱,或勿深责。”
信后面写了昨天的日期,又补两行道:
“此书成后,经一日始肯奉阅,当曹君之面而失据败绩,实所不甘。恨恨!
又及。”写了当天的日期。他看了两遍,十分得意;理想中倒不是苏小姐读这封
信,而是唐小姐读它。明天到银行,交给收发处专差送去。傍晚回家,刚走到卧
室门口,电话铃响。顺手拿起听筒说:“这儿是周家,你是什么地方呀?”只听
见女人声答道:“你猜猜看,我是谁?”鸿渐道:“苏小姐,对不对?”
“对了。”清脆的笑声。
“苏小姐,你收到我的信没有?”
“你肯原谅我,我不能饶恕我自己。”
“吓,为了那种小事得着这样严重么?我问你,你真觉得那首诗好么?”
方鸿渐竭力不让脸上的笑漏进说话的声音里道:“我只恨这样好诗偏是王尔
恺做的,太不公平了!”
“我告诉你,这首诗并不是王尔恺做的。”
“那么,谁做的?”
“是我做着玩儿的。”
“呀!是你做的?我真该死!”方鸿渐这时亏得通的是电话而不是电视,否
则他脸上的快乐跟他声音的惶怕相映成趣,准会使苏小姐猜疑。
“你说这首诗有蓝本也不冤枉。我在一本谛尔索(Tirsot)收集的法国古跳
舞歌里,看见这个意思,觉得新鲜有趣,也仿做一首。据你讲,德文里也有这个
意思。可见这是很平常的话。”
“你做得比文那首诗灵活。”
“你别当面奉承我,我不相信你的话!”
“这不是奉承的话。”
“你明天下午来不来呀?”
方鸿渐忙说“来”,听那面电话还没挂断,自己也不敢就挂断。
“你昨天说,男人不把自己东西给女人,是什么意思呀?”
方鸿渐陪笑说:“因为自己东西太糟了,拿不出手,不得已只能借旁的好东
西来贡献。譬如请客,家里太局促,厨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馆子,借它的地
方跟烹调。”
苏小姐格格笑道:“算你有理,明天见。”方鸿渐满头微汗,不知道急出来
的,还是刚到家里,赶路的汗没有干。
那天晚上方鸿渐就把信稿子录出来,附在一封短信里,寄给唐小姐。他恨不
能用英文写信,因为文言信的语气太生分,白话信的语气容易变成讨人厌的亲热
;只有英文信容许他坦白地写“我的亲爱的唐小姐”、“你的极虔诚的方鸿渐”
。这些西文书函的平常称呼在中文里就剌眼肉麻。他深知自己写的其文富有黄国
人言论自由和美国人宣言独立的精神,不受文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国文来跟
唐小姐亲爱,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里活动。以后这一个多月里,他见了唐小
姐七八次,写给她十几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第一次到唐小姐的信,
临睡时把信看一遍,搁在枕边,中夜一醒,就开电灯看信,看完关灯躺好,想想
信里的话,忍不住又开灯再看一遍。以后他写的信渐渐变成一天天的随感杂记,
随身带到银行里,碰见一桩趣事,想起一句话,他就拿笔在纸上跟唐小姐切切私
语,有时无话可说,他还要写,例如:“今天到行起了许多信稿子,到这时候才
透口气,伸个懒腰,a…a…a…ah!听得见我打呵欠的声音么?茶房来请午饭了,再
谈。你也许在吃饭,祝你‘午饭多吃口,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又如:“这
封信要寄给你了,还想写几句话。可是你看纸上全写满了,只留这一小方,刚挤
得进我心里那一句话,它还怕羞不敢见你的面呢。哎哟,纸——”写信的时候总
觉得这是慰情聊胜于无,比不上见面,到见了面,许多话倒竿不出来,想还不如
写信。见面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
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写好信发出,他
总担心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了,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唐小姐跟苏小姐的来往也比从前减少了,可是方鸿渐迫于苏小姐的恩威并施
,还不得不常向苏家走动。苏小姐只等他正式求爱,心里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
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丝的勇气。他每到苏家
一次,出来就懊悔这次多去了,话又多说了。他渐渐明白自己是个西洋人所谓“
道义上的懦夫”,只怕唐小姐会看破了自己品格上的大弱点。一个星期六下午他
请唐小姐喝了茶回家,看见桌子上赵辛楣明天请吃晚饭的帖子,大起惊慌,想这
也许是他的订婚喜酒,那就糟了,苏小姐更要爱情专注在自己身上了。苏小姐打
电话来问他收到请帖没有,说辛楣托她转邀,还叫他明天上午去谈谈。明天苏小
姐见了面,说辛楣请他务必光临,大家叙叙,别无用意。他本想说辛楣怎会请到
自己,这话在嘴边又缩回去了;他现在不愿再提起辛楣对自己的仇视,又加深苏
小姐的误解。他改口问有没有旁的客人。苏小姐说,听说还有两个辛楣的朋友。
鸿渐道:“小胖子大诗人曹元朗是不是也请在里面?有他,菜也可以省一点;看
见他那个四喜丸子的脸,人就饱了。”
“不会有他罢。辛楣不认识他,我知道辛楣跟你一对小心眼儿,见了他又要
打架,我这儿可不是战场,所以我不让他们两人碰头。元朗这人顶有意思的,你
全是偏见,你的心我想也偏在夹肢窝里。自从那一次后,我也不让你和元朗见面
,免得冲突。”
鸿渐本想说:“其实全没有关系,”可是在苏小姐抚爱的眼光下,这话不能
出口。同时知道到苏家来朝参的又添了个曹元朗,心放了许多。苏小姐忽然问道
:“你看赵辛楣这人怎么样?”
“他本领比我大,仪表也很神气,将来一定得意。我看他倒是个理想的——
呃——人。”
假如上帝赞美魔鬼,社会主义者歌颂小布尔乔亚,苏小姐听了也不会这样惊
奇。他准备鸿渐嘲笑辛楣,自己主持公道,为辛楣辩护。他便冷笑道:“请客的
饭还没到口呢,已经恭维主人了!他三天两天写信给我,信上的话我也不必说,
可是每封信都说他失眠,看了讨厌!谁叫他失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
医生!”苏小姐深知道他失眠跟自己大有关系,不必请教医生。
方鸿渐笑道:“《毛诗》说:‘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他写这种信,是地道中国文化的表现。”
苏小姐瞪眼道:“人家可怜,没有你这样运气呀!你得福不知,只管口轻薄
取笑人家,我不喜欢你这样。鸿渐,我希望你做人厚道些,以后我真要好好的劝
劝你。”
鸿渐吓得哑口无言。苏小姐家里有事,跟他约晚上馆子里见面。他回到家整
天闷闷不乐,觉得不能更延宕了,得赶快表明态度。
方鸿渐到馆子,那两个客人已经先在。一个躬背高额,大眼睛,仓白脸
,戴夹鼻金丝眼镜,穿的西装袖口遮没手指,光光的脸,没胡子也没皱纹,而看
来像个幼稚的老太婆或者上了年纪的小孩子。一个气概飞扬,鼻子直而高,侧
望像脸上斜搁了一张梯,颈下打的领结饱满齐整得使方鸿渐绝望地企羡。辛楣
了见鸿渐热烈欢迎。彼此介绍之后,鸿渐才知道那位躬背的是哲学家褚慎明,另
一位叫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国公使馆军事参赞,内调回国,尚未到部,善做旧
诗,是个大才子。这位褚慎明原名褚家宝,成名以后嫌“家宝”这名字不合哲
学家身分,据斯宾诺沙改名的先例,换成“褚明”,取“慎思明辩”的意思。
他自小负神童之誉,但有人说他是神经病。他小学,中学,大学都不肯毕业,
因为他觉得没有先生配教他考他。他最恨女人,眼睛近视得利害而从来不肯配
眼镜,因为怕看清楚了女人的脸,又常说人性里有天性跟兽性两部分,他自己全
是天性。他常翻外国哲学杂志,查出世界大哲学家的通信处,写信给他们,说
自己如何爱读他们的书,把哲学杂志书评栏里赞美他们著作的话,改头换面算自
己的意见。外国哲学家是知识分子里最牢骚不平的人,专门的权威没有科学家
那样高,通俗的名气没有文学家那样大,忽然几万里外有人写信恭维,不用说高
兴得险的忘掉了哲学。他们理想中国是个不知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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