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够远了!我想,方晴应该听不见了。于是我不可遏制地狂笑起来。
脑子里各种想法百花齐放。我要努力学习。我想象自己在冬夜挑灯钻研,偶尔抬眼看看窗外的雪花……终于完满解决了一个重大课题……顺理成章得了F奖。我站在领奖台上,方晴坐在台下,把火热的目光投向我。她风韵犹存,人们都把目光投向她……业余我潜心研究《红楼梦》,对文学也有突出贡献……还要锻炼身体——哪能刚跑几步就气喘吁吁!我想象自己在校园里洒满落叶的人行道上跑步,在体育馆费力地举杠铃,在游泳池搏击水花……汗流浃背……结实的肌肉……然后方晴对我说:“小明,呆站着干什么呢?帮我提一下箱子!”我就一下子把箱子象杠铃一样举过头顶。方晴虽然继续取笑我,可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得制订一张紧凑的作息时间表,不能这样瞎混了……
几分钟后,我回RHall,边走边唱歌剧《卡门》中的“斗牛士之歌”:
Toreador;engarde!Toreador;Toreador!
(斗牛士,要小心!斗牛士,斗牛士!)
Etsongebien;oui;songeencombattant;
(梦想吧,是的,在战斗中梦想,)
Qu'unoeilnoirteregarde;
(一双黑色的眼睛在看着你,)
Etquel'amourt'attend;
(爱情在等着你,)
Toreador;L'amourt'attend!
(斗牛士,爱情在等着你!)
Etsongebien;oui;songeencombattant;
(梦想吧,是的,在战斗中梦想,)
Qu'unoeilnoirteregarde;
(一双黑色的眼睛在看着你,)
Etquel'amourt'attend;
(爱情在等着你,)
Toreador;L'amourt'attend!
(斗牛士,爱情在等着你!)
……
L'amour!L'amour!L'amour!
(爱情!爱情!爱情!)
Toreador;Toreador;L'amourt'attend!
(斗牛士,斗牛士,爱情在等着你!)
回到二楼走廊,不知为什么我一阵害怕,唱歌的兴致踪影全无。我像小偷一样匆匆拿起吃的东西,溜进了方晴的房间。方晴起来了,坐在床边,低头不语。我进来时,她抬头惨然一笑。我呆了呆,从山顶跌入谷底。
“我们只是一时冲动……是不是?”我小声问方晴。
方晴点点头,又打量着我说:“你去哪儿了?身上都湿了。”
“没去哪儿。”
方晴慢慢吃起了东西。我激情散尽,除了脸上还红着,身上已经开始发冷。我在椅子上坐下,木然地看着方晴。
“爱丽丝喜欢你。你跟她闹别扭了?”
她一提爱丽丝,我立刻回想起自己刚才在走廊上的恐惧——我害怕碰上爱丽丝!我点点头。
“但愿她不知道……我们完了。”
方晴说着,无力地倒到床上。一会儿,她坐起身说:“跟爱丽丝道个歉吧。快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我起身往门口走,走了两步又回来,盯着方晴问:“我们呢?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我跟爱丽丝已经分手了。”
“别说笑话。我们不合适。快去吧。”
“为什么不合适?”
“你清楚,我也清楚,还说什么?你什么都要问到底。”
我还站着。方晴苦笑道:“你有那种想法,现在梦想成真,怎么,还不满足?”
我皱着眉说:“方晴,你说什么!难道我追求你完全是为了跟你做那事吗?我是真心——”
方晴示意我不必再说,然后低下头,像做错了事的小孩。我心里一紧,凑过去亲了她一下。她没有回避。她的脸冰冷。
“要是爱丽丝不知道,你就别跟她说,这算是咱们的秘密,好不好?——怕你傻乎乎的,糊里糊涂跟她乱坦白……”方晴勉强笑笑,又补了一句,“还不快回去换衣服!你这种时候最容易生病。”
我就这样从方晴屋里出来。最近一两天的兴奋和狂喜突然失去了意义;原来的种种想法都显得荒谬、无聊。带门的时候我闭了闭眼睛。方晴的裸体浮现在眼前。我想回味和她相拥的滋味——她的体温、她的呼吸、她喊我名字的模样。可是我的腿开始发软。
我在办公室里呆坐着,耳边只有雨声。盯着窗外,我不敢想象就在一个小时前,我还在雨中疾奔狂笑。
毫无疑问,我错了。昨天晚上算什么呢?方晴只不过是怜悯我——就像她在路上遇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孩,正哭着,就给了他一块糖。
如今干什么呢?人们都准备搬家,我也要收拾收拾,帮他们一把。一场冲动过后,生活又和原来一样平淡,甚至比原来更单调。
此时,悔恨才如同海潮般冲刷过来。我想起自己的初吻——我和爱丽丝都没有一点邪念……她还是纯洁的,我却堕落了。我在她眼里成了什么?一条色狼。没能跟她上床,就找上了另一个女人……不过,方晴可不是“另一个女人”……
电脑上有几封新email。头两封是垃圾邮件,一个给我提供信用卡,另一个教我逃债的秘决。下面接连三封都是爱丽丝写的。
亲爱的小明:
真没想到,过了好些天了,我们还没和好。请原谅我,这次我太任性了,心里总在想:再放他一两天,让他多反省反省……我们还是和好吧!何况今天又是你的生日。我恰好有事,一大早出去了,请你别怪我。我们要不要去哪里吃顿饭?不知你的同胞们有没有准备什么活动。
爱你的爱丽丝
我的眼泪直淌下来。昨天方晴说“你的生日,你就只一个人,洗纱窗?”此时我的感觉跟那一刻差不多,只不过昨天是自怜,今天是悔恨。不过这封email是昨天写的,我的生日是前天——我按国内的时间记,爱丽丝按本地时间算,所以相差了一天。下面是第二封。
小明:
我回来了,但你不在家。如果你晚饭前收到这封email,请给我回个消息。还有,等会儿看样子要下大雨。爱丽丝
还有第三封。
今天很晚的时候,恕我不该无意中走到方晴女士的门口,虽然第二次不全是无意的。多么有趣的声音!看来有人得偿宿愿,美梦成真,快活无比。我让你好好想想,到底要和谁在一起,没料到你的回答这么坚决,而且充满激情!祝你好运!再见。
我脑子里一炸。方晴是对的,我们完了!
我立刻去找爱丽丝,想跟她解释,连究竟怎么解释都没想好。她的门关着,我敲了几下,没声音。我慌了,跑到楼下,想看看她的百叶窗是不是开的。百叶窗关着。我又赶忙跑上楼,问楼里的人有没有见过爱丽丝。几个人都说一整天没见爱丽丝的踪影。一个人说昨天深夜在门口碰见她,她看上去很激动,问她时,她说要出去散步,匆匆走了。
看来爱丽丝昨天没在RHall过夜。我跑到她的实验楼,在大门口徘徊——没有钥匙,没法进去。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打开大门进去,我尾随其后。中年男人回头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我也顾不上说什么。爱丽丝的实验室敞着门。一张大实验桌旁边,坐在散乱的仪器和试剂中间的,正是爱丽丝。
十八、罪与罚
“爱丽丝,”我胆怯地叫了一声。爱丽丝没理我。
“求你原谅我。”
她还是不说话。
“爱丽丝,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是个混蛋。我知道我不值得你原谅。可是我……”
“别说了!”爱丽丝眼睛一瞪,“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还来找我干什么?”
“求你了。我不懂事……扛不住诱惑……”
“请你出去,”爱丽丝冷冷地说。
“我以为你想跟我分手。我绝望透了……”
“请你出去。”
我明白说什么也没用了,退了出去。紧接着的一两天,我去找爱丽丝,都吃了闭门羹。她根本不正眼看我。
然后大家都搬家。我在lounge坐着,看着周围的人们忙作一团。我觉得恐慌,手足无措,仿佛大家都讨厌我,不要我了,所以都赶忙走得远远的。长这么大,第一次有被人唾弃的感觉。
爱丽丝也要搬家。她叫了个生物系的男生帮他。这个男生身材高壮,不算英俊,却很礼貌,搬东西也卖力。我想帮忙,爱丽丝说:“请别动我的东西。”
我只得住手。看我还不走,爱丽丝开始和那男生开玩笑。爱丽丝用的都是我和她之间的亲密口气。我耳朵里嗡嗡响,失魂落魄。那男生其实和爱丽丝不熟,意外发现爱丽丝对他如此垂青,有点不知所措,尴尬地和她保持距离。
他肯定想等我走了,再由着性子和爱丽丝调情!我偏偏站着。爱丽丝叫我别挡在门口,我就让一让,仍旧站着。过了一会儿,看她的脸色缓和了些,我冲过去,两手一使劲,抱起一个大箱子就往外走。爱丽丝正要阻止我,忽然发现我身子闪了一下,她惊讶地喊了一声,一脸的担心。见我又抱起了箱子,还走了几步,她又板起了脸。我不觉一阵惊喜:爱丽丝心里还有我!
搬完东西,我擦着脸上的汗,偷偷看了看爱丽丝。她居然朝我走了过来!旁边没有别人。我的心直跳,一点微弱的希望慢慢涌起。
“谢谢你,小明。考虑到我们相识快一年了,我认为有必要跟你道个别。祝你在玩弄感情的路上一帆风顺。”
爱丽丝说完走了。我盯着搬空了的房间,又一次跌进了谷底。
一星期后,我给她写了封email。
亲爱的爱丽丝:
请不要立刻删去这封email——或许我的email完全不值一瞥,可这是我的由衷之言。这些天,我已经饱尝了痛苦和内疚。我想跟你说话,又怕你责备我。
一个囚犯被判刑以后,还有上诉的机会。爱丽丝,请你听我解释,请你相信我。等我解释完了,你再鄙视、遗弃我也不迟。明天中午我会到MemorialChurch,坐在台阶上等你。我会一直等到晚上。如果你接受我的诚意,求你来一趟。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到别的地方等你。什么都行。
爱你的毕小明
第二天中午,我到MemorialChurch的台阶上坐下。这是个晴天,学生们散坐在台阶和草地上。他们在享受阳光。我感到自卑。有人路过,我都觉得他(她)了解我的隐私,那偶尔投来的目光也似乎意味深长。
我坐着等。中午,我还抱着一点希望;下午三点,爱丽丝还没来,我就快绝望了,只好自我安慰——她没空,或者想换个地方见面……
太阳偏西时,爱丽丝从哈佛广场方向走来。她的头抬得高高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像个女王。实际上我跟她解释的整个过程中,她只笑过一次。我说:“方晴很早就引诱我,我当时傻,不能自拔……”
爱丽丝轻蔑地一笑:“原来她一直引诱你——这是真的,不是你做梦想出来的吧?”
“是真的,是真的!不,不,其实她开始只是逗我……”
爱丽丝没怎么听我解释。最后她把手一抬,我就住了嘴,像犯人等判决书那样,等她发话。只见她慢悠悠地从手提袋里取出一张纸,扔到我怀里,不是判决书,是保证书。
一、小明不许主动找方晴。如果方晴主动来找小明,小明必须向爱丽丝详细汇报她的来意(而不是忙不迭地先跟她上床)。
(回想起来,爱丽丝其实不必这样担心。方晴搬出宿舍后,我很少碰到她,也没什么她的消息。下一年,我基本上没见过她,再下一年,方晴回国做了一年研究。)
二、小明不许和陌生女孩搭讪。如果陌生女孩和小明搭讪——习题课上、答疑时间过分亲密,聚会上暗送秋波,没事随便写email等等——小明也必须向爱丽丝详细汇报这些接触的来龙去脉,不许隐瞒,不许撒谎。
三、爱丽丝可以同时和别的男人约会。爱丽丝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把约会的细节告诉小明。小明如果发觉爱丽丝在和另一个男人约会,不许埋怨、不满、沮丧。
以下还有几条,都是“小明不许干这个,小明不许干那个;爱丽丝可以干这个,爱丽丝可以干那个”。最后一条是“只有小明答应以上条件,爱丽丝才会考虑跟他和好”。
拿起这张纸时,我心里一喜;读到后来,我脸上冒汗。爱丽丝正襟危坐,等着我的回答。我赶忙说:“我都答应。我有罪,应该受惩罚……不过,如果方晴和别的朋友一起来找我,是不是也算‘方晴主动来找小明’?在这种情况下……”
爱丽丝坚决地说:“在这种情况下也必须向爱丽丝详细汇报!”
“是,是。”
“仔细一想,”爱丽丝又说,“这些条款都不容易具体实施。比方说第二条,如果没有陌生女孩找小明搭讪,不就算实现了吗?又比方说第三条,如果爱丽丝没时间和别的男人约会,不也算实现了吗?轻轻松松就实现了,还算什么惩罚?……所以我另列举了一些具体的惩罚条款——在这张纸上。”
她说一句,我点一下头;她说完,递过来一张纸。我愣了——没想到她还会有一张纸。不会有第三张吧?
“你不愿意接受?”爱丽丝问。她问话时只是嘴唇动了几下,头依然高昂着。
纸上的字密密麻麻。我泄了气,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回到家,我才仔细读了这些条款——果然更细致可行:
小明暑假受罚备忘录
一、小明要为教堂义务干活,去哈佛广场给路人散发《新约全书》。
二、爱丽丝的前任男朋友最近要光临波士顿。他虽然公务繁忙,爱丽丝也将邀请他共进晚餐,小明要当陪客。
三、小明要选个晴朗的日子,到HarvardYard找棵树爬上去,在树顶大喊五声“孔夫子万岁”。要在白天人多的时候爬。不许用梯子。
四、小明要阅读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要全部读完。
……
诸如此类共有九条。整个暑假,我终日奔忙,苦不堪言(个中细节不说也罢),好歹两个月以后,我和爱丽丝正式“恢复邦交”。
一、溅了一身水
校园里又亮出了迎接新生的标语;稚嫩、好奇的新面孔在各处出没。第二学年一开始,很多事都忘了,只有一天格外烦,所以记得清楚。自然,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一天邪门点也不稀奇。但那天真的是什么琐屑小事都撞到一起了。
那是十月中旬的一天,刚下了场大雨。我记着要准备习题课,一大早就往系里赶。这学期我搬出了研究生院的宿舍,住在校外,坐公共汽车去学校。出了家门,正走到一家超市旁边,就看见马路对面一连三辆公共汽车,几乎首尾相接,往前直开。司机大概看候车亭里没人,都开过去了,我跑得气喘吁吁,还是没赶上。
这些车真是的,本来应该每十分钟一趟,结果一下子开出了三趟。只怕光等车就要花半个小时。幸亏我的习题课在下午……我正想着,一辆轿车从面前奔驰而过,这车开得离人行道太近,溅了我一身水。
“波士顿的这些破烂公路,怎么这么容易坏!这里那里坑坑洼洼,动不动一辆车经过,就水花飞溅!”和我一起等车的一个胖胖的黑人妇女同情地说。
过了四十分钟,车总算来了。一到站,我就跑去办公室,草草检查了email,打算马上改作业。第一封信来自系里的一位秘书。
小明:
请来我这里领你的学生卡。
第二封是另一位秘书写的。
诸位:
请原谅。小厨房的冰箱已经臭不可闻。显然,有些食品早已变质。如果再没人收拾的话,我只好把冰箱里的东西全扔了。另外,水池里有好几只不干净的咖啡杯,还有刀叉。如果今天下午五点之前没人把它们清洗干净的话,我也只好把它们都扔了。请大家注意起码的公共卫生。
第三封来自S教授,我的导师。
小明:
前天我们谈过之后,我说过希望你能尽快写出论文初稿。我最近忙,马上要去西班牙开会,所以你最好在这星期之内把它写好,放在我信箱里。
读了这封email我立刻紧张起来。S教授是个快六十的老头,身子圆胖,头发稀疏,双眼放光,一看就是极精明的人。他做事情、想问题都特别快,而且要求别人也跟他一样快。思考时,他喜欢半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