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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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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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德也。 
  于时玄英应律,丹岛司晨,塞草云黄,剑花霜日。经略乃拥玄狐,驾黑骆,临于讲武之场。千乘雷动,万众凫趋,羽盖风张,牙旗雪卷。亻次飞则虎幄遥开,扈从则豹房晨启。乃下令大操:香霏步障,异金谷之名园;会集兜鍪,同华林之习射。雁翎掠地,鹰架插天。集六部之良家,奋两河之壮士。列阵分屯,旗翻豆绿;分朋别队,襦映梅红。于是布鸳鸯之阵,扬翡翠之族,驰属公之骕骦,萃华元之犀囗。游陟云林,周历烟诸。山谷为之风飙,林丛为之尘上。铜鼓鼍鸣,铁衣蚁聚。赐赉之锦霞堆,论赏之钱山积。《长杨》所不能赋,《羽猎》所不能详也。 
  既而槐荫礼成,汾堤日暮;鸾鹤归林,烟云拥树。玉颜微霁,宾从咸恰;戎政既修,景福爰集。某也与寓目焉,因敬谨以陈词,愿雍容而献赋。 
  其辞曰: 
  榆关春小,董泽秋阑。霜乌依日,塞雁惊寒。草枯玉砌,花冷金鞍。修故典于良月,间技勇于材官。 
  经略乃选天驷,驾云车,凉生晋水,路出汾川。一条径软,万骑声阗。坡平草剃,林爽风穿。疏槐漏日,残柳凝烟。彩仗共扮榆相映,和弯与策管齐宣。天开锦幄,地遍花毡。 
  将举烽而代鼓,先警众以鸣鞭。凫藻心倾,欢虞情畅。炮石雷轰,戟门风壮。翠在成围,蜂旗叠障。刁斗无声,军书高唱。东西组甲之兵,左右绣抱之将。无何鹰隼飞腾,熊黑驰突,阵结连环,彩高仗钺;散为蝴蝶,五花八门,团作鸳鸯,春云秋月。耳目纷其陆离,神采飞而焕发。矫如戏水之龙,健若摩天之鹘;香尘辟易以飞扬,电影奔驰而灭没。三驱竣事,三耦升堂;弯弧落雁,破的穿杨。悬熊正设,画虎侯张,星流雨集,走潜飞翔。鸽晕圆而月皎,堋云破而风扬。步射利终,马驰绮陌。弓劲有声,蹄轻无迹。狮花奋而扬镳,猿臂撑而射石。贯毂之矢纷投,织锦之鞯络绎。控玉勒而星摇,拥琱弓而雾积。 
  乃有汉家飞将,塞上雄才,班师马邑,罢战龙堆。曾建功于绝域,得侍从于层台。技能贯虱,令惯衔枚。恰弯弓而满月,使噪鼓而惊雷。乐工告阕,责赐初行;铜山合徙,锦市俱倾。壮表里河山之色,慰就瞻云日之情。石楼霞烂,绣壤风清。 
  惟顺时而布政,乃乐备而礼成。眷回车而言迈,祝景福之时呈。” 
  紫沧说道:“研《都》炼《京),锦心绣口。”痴珠道:“班亻予亻予歌扇,鲍令晖赋茗,对此麟麟炳炳之文,能无愧色?”采秋道:“你们总是说好。其实算是我作的,自然不好也好。倘说是你们孝廉、茂村做的,就也平常了。”痴珠忽然半晌不语,却高吟杜诗《冬狩行》道: 
  “飘然时危一老翁,十年厌见旌旗红。喜君士卒甚整肃,为我回辔擒西戎。草中狐兔尽何益,天子不在咸阳宫。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呜呼!得不哀痛尘再蒙!” 竟洒涕冒雪走了。 
  荷生晓得痴珠别有感触,送出大门回来,叹道:“古之伤心人!”因也吟杜诗道:“玉觞淡无味,胡羯岂强敌?长歌激屋梁,泪下流任席。”采秋接着道:“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才大难为用。”就留紫沧小伙,到二更天,值雪少止,坐车而去。 荷生送了紫沧,倚在水榭西廊栏杆上,领略一番雪景。真个琼装世界,玉琢楼台。因触起痴珠稿中的诗句,吟道: 
  “飞来别岛住吟身,玉宇琼楼证净因。 
  如此溪山如此雪,天公端不负诗人。” 正欲回步,蓦见采秋到了跟前,说道:“怎的半天不进去,却站在雪地里吟诗?”荷生从雪光中瞧采秋披件大红哆罗呢的斗篷,越显得玉骨珊珊,便携着手道:“你看这水榭,不就是海上的瑶岛么?我真欲终老是乡,不必别求白云乡矣。”采秋道:“你喝了酒,这一阵阵的朔风扑面吹来,寒冷异常,进去吧。” 
  此时红豆提一盏荷叶灯也来了,就引着两人慢慢步上楼来。香雪向铜炉内添些兽炭。荷生高兴,教红豆掬了一铜盆的雪,取个磁瓶,和采秋向炉上亲烹起茶来。采秋吟道: 
  “羊羔锦帐应粗俗,自掬冰泉煮石茶。” 荷生笑道:“你还不如党家姬哩。”采秋道:“怎说呢?”荷生道:“他买得,你买不得。”采秋默然,停了一停,泪眼盈盈说道:“我的心你还不知道么?”荷生道:“这也不用说了。只是你决意下月走么?”采秋淌下泪来,硬咽半晌,说道:“我爹病,我总要回去看他一遭。自古父母在堂,做侍妾的也许归宁。就算我已经到了你家,得着这个信,求你给我回娘家一两个月,你难道不依么?而且我终身的事,也要和我爹说去。他是个男人,自然比我妈明白些。紫沧平日和我爹还说得来,我先走,你教紫沧随后也走,大约这事总有人分停妥。万有不然,我这身终算是你的。正月以内我自行进省,彼时他们也不能说我不待父母之命你道是不是呢?” 荷生叹一口气道:“你说的都是,我能说你半句的不是么?只是天寒岁暮,教我把这别绪离情作何消遣呢?”采秋听了,扑簌簌吊下泪来。荷生眼皮一红,忍着泪说道:“人生离合悲欢,是一定之理。我也不学痴珠,作那儿女嗫嚅、楚国相对的光景。事已至此,只得给你走吧。”说着便站起身,喝了茶,开着风门,向楼外望着园中一片雪光,觉得冷森森的,因复归坐,说道:“我这会有了几句诗,我念着,你写,好么?”采秋点一点头,移步到长案边,教红豆磨墨,自行检张笺纸,向方椅坐下,蘸饱笔等着。只听荷生吟道: 
  “压线年年事已非,泪痕零落旧征衣。 
  如何窈窕如花女,也学来鸿去燕飞?” 
  荷生一面吟,采秋一面写,到了末句,便停着笔,接连流下几点泪来。荷生又吟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绸缨絮语到更残。 
  脂香粉合分明在,检作归装不忍看。” 
  荷生吟这一首,声音就低了好些。采秋刚才抹于了眼泪,提起笔来写了一句,却又滚出泪来,便站起身来,咽着声说道:“我不能写了,你自己写去吧!” 
  荷生只得接过笔来写下去。第三、四首是: 
  箜篌一曲谱新填,便是相逢已隔年。 
  珍重几行临别泪,莫教轻洒雪中天。 
  锺情深处转成痴,不欲人生有别时。 
  们是阳关随地遇,声声风笛向依吹。 
  采秋瞧了这两首,竟忍不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荷生也落下泪来。红豆在旁,赶着拧手巾给两人拭了脸,又递上茶。半晌,采秋噙着泪说道:“我先教我妈走,我挨过你的生日再走吧。”荷生不语。这会天渐开了,风亦稍停,两人也非复先前凄楚了。后来采秋迟走二十日。那《大阅赋》竟为明经略赏识,此是后话。正是: 
  幼妇清才,一时无两。 
  屈指归期,春三月上。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痴婢悔心两番救护 使君高义一席殷勤

    
  话说痴珠满腔孤愤,从愉园上车,向秋心院赶来。时正黄昏,晚风刺骨,朔雪扑衣,好是一箭多地就到了。 
  步入月亮门,跛脚和那小丫鬟站在台阶上,将棉袄前襟接着雪花顽耍。瞥见痴珠,一个便打开南屋软帘,一个跑人北屋告诉秋痕。秋痕迎了出来,说道:“好好天气偏是不来,这样大雪何苦出门呢?”一面说,一面替痴珠卸下斗篷风帽,教小丫鬟取过鞋,换下湿靴。 
  痴珠见秋痕打个辫子,也不涂粉,却自有天然丰致,身上穿件旧纺绸的羔皮短祆,青绉纱的棉裤。便携着手,同入北屋。觉得一阵阵梅花的香扑入鼻孔,便说道:“梅花开么?”秋痕道:“你回去那一天就开了数枝。你怎的隔两天竟不来呢?我又没得人去瞧你。”痴珠道:“我为着差人回南边去,忙了一日。第二日却为游鹤仙自蒲关来了,他就住在李太太公馆,我饭后去回看他,就给他兄妹留住,到三更多天才得回寓。今日清早要来看你,却被小岑、剑秋绊住脚。吃过饭,正吩咐套车,紫沧又来,我只得和他同到愉园。鹤唳风声,天寒日短,我倒像个隋炀帝汲汲顾景哩!”秋痕不语。 痴珠尽管向玻璃窗瞧着雪,望着院里梅花,也不理会。忽听得哗喇一响,吓了一跳。回头见满地残羹冷炙,秋痕满脸怒容,坐在方椅,只是喘气;两个丫鬟和一个打杂,眼睁睁的瞧着。痴珠忙问道:“怎的?”秋痕一言不发。打杂的说道:“我们好端端送饭上来,姑娘发气,将端盘全行砸下。”痴珠便含笑说道:“不是姑娘发气,是失手碰一下,你们不小心,天冷指僵,自然掀下地来。”打杂正要辩说,痴珠接着道:“如今不要多话。”就向四喜袋内检出一张钱钞,付给打杂道:“这是两吊钱,你替我办几味下酒的菜来,余外的赏你。”那打杂自然欢天喜地的买办去了。 
  痴珠便教两个丫鬟收拾,端出南屋,方来安慰秋痕。秋痕哭道:“我劝你狠着心丢了我,你不肯听,给这一起没良心的恁般轻慢!”痴珠一笑,末了说道:“如今我和你聚一天,便是乐一天,你体贴我这意思吧。”秋痕止住哭,痴珠倒伤心起来。秋痕十分愤懑,十分感激,就十分的密爱幽欢。正是: 
  白飞雪絮,红门风灯;香烬乍温,茶经微沸。羁壁马于此乡,合金虫以为爱。春凭捣杵,弓任射沙。冰雾之怨何穷?秦丝之弹未已。莲花出水,声谐莲子之心,梅影横窗,门人梅花之梦。 只情分愈笃,风波愈多。第二日雪霁,痴珠去后,牛氏便进来,拿个竹篦,背着手,冷冷的笑道:“我们伺候不周,叫姑娘掀了酒菜!”就扬开手,打将下来。秋痕哭道:“你们一个月得了人家几多银钱?端出那种饭菜,教我脸上怎的过得去?”牛氏起先不过给狗头父子怂恿进来,展个威风,被秋痕冲撞了这些言语,倒惹起真气来,唤进李裁缝,将秋痕皮祆剥下,乱打乱骂。秋痕到此,只是咬牙,也不叫,也不哭。倒是跛脚过意不去,死命抱着竹篦,哀哀的哭。牛氏见秋痕倔强,跛脚纠缠,愈觉生气,丢了竹篦,将手向秋痕身上乱拧,大嚷大闹,总要秋痕求饶才肯放手。无奈秋痕硬不开口。跛脚哭声愈高,牛氏嚷声愈大,打杂们探头探脑,又不敢进去。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陡然有人打门进来,却是李家左右邻:一个卖酒的,这人绰号唤作酒鬼,性情懒惰,只晓得喝酒,开个小酒店,人家赊欠的也懒去讨,倒把点子家私都赔在酒缸里;一个开生肉铺的,这人绰号唤做戆太岁,性情爽直,最好管人家闲事,横冲直荡,全没遮拦。当下跑入李家,戆太岁嚷道:“你们是个教坊人家,理当安静。怎的今日大吵,明日大嚷?闹出事来,不带累街坊么?”便奔入北屋,将牛氏扯开。酒鬼也跟着,责备了李裁缝一顿。 
  牛氏见是左右邻,也不敢撒泼,只说道:“人家管教儿女,犯不着惊动高邻。”戆太岁嚷道:“你家十四夜闹的事,对得人么?弄出人命,我们还要陪你见官哩!”牛氏、李裁缝那里还敢答应。倒是酒鬼拉着牛氏,到了客厅,戆太岁、李裁缝也都出来。大家坐下,酒鬼将好言劝解牛氏一番。戆太岁还是气忿忿的带骂带说。李裁缝陪了许多小心叫打杂递上茶来,两人喝了。戆太岁向着牛氏道:“不准再闹!”方才散去。 
  可怜秋痕下床还没三天,又受此一顿屈打!牛氏下半天气平了,便怕秋痕寻死,又进来诉说了多少话,秋痕只是不理;晚夕,逼着秋痕喝点稀饭,背后吩咐跛脚看守,就也自去吃烟了。 
  秋痕这一日,愤气填胸,一点泪也没有,和衣睡到三更后,一灯如豆,炉火不温,好像窗外梅树下悉索有声,又像人叹气,想道:“敢莫鬼来叫我上吊么?”因坐起来,将裤带解下,向床楣上瞧一瞧,下床剔亮灯,将卷窗展开,望着梅花,默祝一番;正跪床沿,悬下裤带,突然背后有人拦腰抱住,哭道:“娘就舍得大家,怎的舍得韦老爷哩?”秋痕此刻虽不怕什么,却也一跳,回头见是跛脚。跛脚接着道:“你死了,还怕韦老爷要受妈的气哩!”秋痕给跛脚提醒这一句,柔肠百转,方觉一股刺骨的悲酸,非常沉痛,整整和跛脚对哭到天亮。这会周身才晓得疼。打算痴珠今天必来。怕他见着难受,谆嘱跛脚不要漏泄。安息一会,支撑下床。 
  挨至午后,痴珠来了,照常迎人。痴珠见秋痕面似梨花,朱唇浅淡,一双娇眼肿得如樱桃一般,便沉吟半晌,才说道:“你又受气?”秋痕忍不住,眼泪直流下来,说道:“没有!”便拉着痴珠的手,坐在一凳,勉强含笑道:“你昨晚不来,我心上不知道怎样难过,故此又哭得肿了。”痴珠不信,秋痕便邀痴珠步入北院,玩赏残雪新梅,就说道: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 
  痴珠接着道: 
  “东流江水西飞燕,可惜春光不再见。” 
  秋痕怔怔的说道:“怎的?”痴珠不答。到得夜里上床,痴珠瞧着秋痕身上许多伤痕,骇愕之至,亦愤痛之至。秋痕例再三宽慰,总劝他以后不要常来。 次日就是三十,留痴珠叙了一日一夜。初一早,秋痕折下数枝半开梅花,递给痴珠道:“给你十日消遣吧!”两下硬着心肠,分手而去。 
  痴珠回寓,将梅花供在书案,黯然相对。初二靠晚,游鹤仙便衣探访,痴珠才到秋华堂来,坐至二更天走了。痴珠因约他明午便饭。初三混了一日。初四午后,访了鹤仙,三更多天回来,穆升回说:“留大老爷亲自过来,请爷初七日公馆过冬。” 看官:你道这一局为何而设呢?原来子善公馆是那卖酒卖肉的主顾,跟班奶妈们都认得这两人。一日,谈起李裁缝,戆太岁便将二十八日的事,告诉了子善跟班。因此子善前往探访,见秋痕玉容憔悴,云鬓蓬飞,说不出那一种可怜的模样,就十分难过,和秋痕约下这局。痴珠不知。 
  到了一下钟,催请来了,痴珠问:“有何容?”跟班回道:“通没别客,听说刘姑娘也来。”痴珠道:“那个刘姑娘?”跟班笑道:“不就是菜市街李家姑娘么?”痴珠听了,便说道:“我即刻就到。”接着吩咐套车。 
  恰好痴珠下车,秋痕正和晏太太、留太太请安下来,就坐痴珠身下。子秀笑道:“你两人隔数天不见,何不开口谈谈?”秋痕眼皮一红,瞧着瓶里插的梅花,即说道:“谈也是这样,就如这梅花,已经折下来插在瓶中,还活得几天呢?”子秀道:“花落重开,也是一样,不过暂时落劫罢了。”秋痕道:“花落原会重开,人死可会重生么?”痴珠道:“死了自然不能重生,却是死了干净。最恨是不生不死,这才难受。”痴珠说到这里,不觉酸鼻。秋痕早淌下泪来。 
  子善便劝道:“今日请你们来,原为乐一天,而且系个佳节,何必说生说死,徒乱人意。”痴珠道:“着,着!说别话吧。”子秀因问起谡如江南情景,痴珠叹一口气道:“他这回战功原也不小,荷生营里接着南边九月探报,也与谡如家信说的一样。不晓他怎样得罪大帅,如今还搁着不奏。他前月来的信,说是要饬他到任,这会怕是到宝山去了。”秋痕道:“江南军营不用人打仗么?”痴珠道:“百姓不管官府事,说他怎的?”当下晏、留两太太唤着秋痕上去,替他换个髻围,是留太太亲手扎的;又赏了手帕、手袖、脂粉等件。到秋痕下来,便人坐喝酒,上了大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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