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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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第1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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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扯他们的名声问题,还是值得的。
晚上睡觉,当他和妻子亲热得正到好处时,便把这主意提出来和她商量。
银花一听心里就很不痛快,但也总不能因此将趴在她肚子上的丈夫掀下去。
趁精明女人这个难得的糊涂机会,田海民又立刻加添了许多甜言蜜语说服她;那话句句听起来十分中耳,使得银花觉得损失了鱼不知能换回来多少好处。
银花“恢复”精明以后,才认定丈夫给村里人献这殷勤实在是愚蠢透顶。
不过,这是一个硬正女人,答应了的事绝不会再反目不认帐。因为丈夫那里也有限度。她从来不冲破这个限度,她满心炽烈地爱海民,绝不至于厉害到蓄意破坏丈夫生活中那点突发“诗情”。
银花自有银花的可爱!
当双水村的人听说海民夫妻要白让他们吃一顿“海味”的时候,不免造成了全村性的哄动。一来海民夫妻突然变得如此大方,让众人觉得就象驴头上长出来两只牛角;二是双水村绝大部分人的确没吃过这东西,因此都有点莫名的激动。“哈呀,俗话说山珍海味,这就是海味!过去皇上吃的就是这东西!”有人在加深这件事的神秘性。
和海民夫妇关系较好的几家人,手里提着送饭罐,先到了他们的鱼池边。海民和银花就把刚捞出来的鲜鱼,分别给他们的饭罐里放了几条。这些人就兴致勃勃地回去了。
紧接着,许多人家也都涌到了鱼池边,手里提着各种盛鱼的家具;盆、罐、桶、坛,应有尽有;有的还端个黑老碗。今天海民夫妇对人特别仁义友好,满脸堆着笑,不论谁家来,都一视同仁,分别赠送鲤鱼几条。当然,也有些人家没来,没来要鱼的人大都是因为不敢吃这面目狰狞的怪物。
田四田五不用说,他们无意吃不孝之子施舍的这点“稀罕”!
这一天中午,双水村大部分人家都吃鱼。
完全可以把那条歇后语改成这样:双水村人吃鱼——头一回。的确,这个村的大部分人谁也没吃过这玩艺了;但又听说这是“皇上吃的东西”,因此每个人都想享享口福。怎个往熟做哩?
这实在难倒了许多婆姨!有的女人对这“怪东西”吓得不敢动刀,只好让胆大的男人上手;而男人们又几乎用了杀牛的勇气来对付这些只会摇摇尾巴的可怜动物。
但不管怎样,总不会象神汉刘玉升说的那样,让鱼把人给吃了。至于每家人的吃法,却大不相同。那真是五花八门:有蒸的,有煮的,有炸的,有红绕的,还有象粗人田福高那样外面糊上泥巴放在炉灶里用火灰烧的(受小时候烧着吃麻雀的启发);有的竟然不知去鱼鳞和挖内脏,里里外外一点不剩都吃了……
午饭过后不久,双水村突然惊慌地骚动起来。
发生了甚事?
呀,不知有多少人的喉咙上扎了鱼刺!
听吧,到处都传来了娃娃的哭声和大人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一时三刻,喉咙上扎刺的人纷纷涌到了田海民的院子里,让他们夫妻看怎么办?许多人面带怒色,对海民大为不满,似乎他是存心整治大家哩。婆姨和娃娃们因不知这鱼刺的深浅,连哭带叫,一片惊慌,似乎到了世界的末日。
田海民的院子刹那间乱得象捅了一棍的马蜂窝。
和海民一墙之隔的邻居刘玉升,穿着那件麻绳子纳的破棉袄也闻讯赶来。他立在人群里一言不发,只是神秘地微笑着,似乎证实他那可怕的预言终于应验了——哼,我早就说过,那池子里会养出鱼精的!
海民夫妇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打算用来笼络人心的鱼,现在却为他们招致了一片怨骂声。银花气得对颓丧的丈夫痛心疾首地喊叫:“大大呀!谁叫你给众人骚这杨柳情嘛……”
正在这混乱之时,孙玉亭出现在了大家面前。玉亭看来也刚吃过鱼,嘴上都沾着一圈油晕。但玉亭同志的喉咙没扎上鱼刺,甭奇怪,他是双水村少数几个吃过鱼的人。他年轻时在太原钢厂当过几年工人,多少吃过几次鱼,因此有“经验”。
玉亭到来之后,立刻对慌乱的人群说:“大家不要怕!回去喝些老陈醋,喉咙上的刺就化了!”
啊啊,醋能治这病?
人们就象得了灵丹妙药,纷纷张着嘴巴跑回家里喝醋去了。
全村的老陈醋一个中午被喝得一干二净。
尽管醋又把人喝得胃疼肚子疼,但这是“常见病”;重要的是,喉咙上的鱼刺总算被“化”掉了。见多识广的玉亭同志解救了一村人的危难。
在整个“鱼刺事件”过程中,金家湾的金光亮掼烂鞋子跑遍了东拉河两岸的家户。除过刘玉升,对这事最幸灾乐祸的就数光亮了。
金光亮对田海民白送鱼让村里人吃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知道,这小子是要抬高自己的声望哩!除过孙少安,眼下双水村就是他和田海民世事闹腾得最红火,同时也都具有小气吝啬的坏名声。现在,这小子如此破费财产抬高自己,就等于是贬低他金光亮!另外,这不是逼着让他也把自己的蜂蜜白送给村里人去开一次洋荤?因此,当他听说海民得不偿失,弄巧成拙,让许多人喉咙扎上鱼刺的时候,便端着一缸子蜂蜜水,巴咂着嘴一边喝,一边窜着,兴奋地看海民闹出的大笑话。直等到众人用“玉亭疗法”化掉喉咙上的鱼刺后,他才心情舒展地回去抚哺他的“意大利”蜂去了……不久,双水村就传开了田五为儿子编排的第二个“链子嘴”——
鲤鱼好吃难消化,鱼刺倒把个喉咙扎,大人娃娃嘴张开,哭爹叫妈害了怕。
海民本想落好人,引得全村一片骂!
幸亏咱玉亭有办法,陈醋才把鱼刺化……吃鱼事件平息没几天,另一件事又使双水村热闹了一阵子。不过,这件事倒霉的却是金光亮!
这几乎是造化的安排:正在金光亮为田海民弄巧成拙而幸灾乐祸时,厄运突然降临到了他头上。
这一天上午十点钟左右,金光亮正在自己家里往那只黑瓷瓮里摇蜜。象往常一样,每摇净一片巢脾,惜东西如命的金光亮还忍不住要伸出舌头,贪婪地想把上面的最后一滴蜜舔掉,结果老是忘了戴着面罩,常常把自己的舌头捉弄得空欢喜一场。
当他正摇最后一片巢脾时,猛然感觉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他听见一阵刮大风似的嗡嗡声。
金光亮跑出来一看,顿时傻了眼:只见所有蜂箱里的蜜蜂都象流水一般在往出涌!院子上空黄漠漠一片——顷刻间,这一片黄云“嗡”一声,又刮风似地消失了……妈呀,这看来不是分群,而是他的蜂要跑了!
金光亮在危急之中,赶忙在院子里拉起发洪水时捞河柴的芦根笊篱,也不管上面糊满泥巴,就在黑瓷瓮的蜂蜜里蘸了一下,大撒腿冲出了院子。
这时候,金俊武的老婆李玉玲正在隔壁院子时推磨,亲眼目睹了金光亮这灾难性的一幕。李玉玲早对金光亮的蜂恨之入骨——她认为这些蜂把她院里院外果树庄稼上的“养料”都采光了;如果不是丈夫拦挡,她早给庄稼果树都喷了“六六六”。现在,她突然看见金光亮的蜂跑得一干二净,激动得浑身发抖,赶忙叫住了磨道里的驴,也不管一群鸡跳到磨盘顶上哄抢着吃麦了,大撒腿跑到了另一个仇视金光亮的人——光亮弟媳妇马来花的院子里。李玉玲强压住兴奋,但仍然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对来花说:“老天爷作怪哩,三锤家的蜂猛然价都跑了……”
正在洗茶饭碗的马来花一听她大哥家的蜂都跑了,双手在腿膝盖上一拍,高兴得大声喊叫说:“老天爷咋睁眼了啊!”
两个妇女丢下各自正在干的活,到金家湾上下院子里传播这消息。不一会,连田家圪崂那面的人也都知道了。这时候,金光亮悲壮地举着那个蘸了蜂蜜的芦根笊篱,正连喊带哭在东拉河湾里晕头转向地寻找弃家而逃的宝贝蜂。有几个小孩子立刻跑来告诉他:蜂已经在庙坪的一棵老枣树上挽成了一个大疙瘩!
金光亮一听蜂有了着落,竟咧大嘴巴哭开了——这蜂是他财神爷啊!
光亮象揭竿而起的义勇军挺举着捞河柴的笊篱,一路哭着赶到庙坪。东拉河左右两岸闻讯而来的大人娃娃,也纷纷奔跑着从四面八方赶去看这稀奇事。
光亮跑到那棵老枣树下,果真见那蜜蜂团成几颗大疙瘩吊在粗壮的树干上。他在一群人的围观下,不顾体面地继续哭叫,同时把那笊篱举在蜂团下面,呜咽着反复念那几句招蜂的口歌——
蜂,蜂,上笊篱,家里给你盖庙哩……尽管他虔诚地拉着哭调念这口歌,但没有一只蜂上笊篱。几分钟之后,又听见“嗡”一声,蜂团解体,刹那间就飞得一个不剩,再也找不见了踪影。有人看见,蜂群过了哭咽河,一直飞到神仙山后面去了。
绝望的金光亮一屁股坐在老枣树下,双拳捶地,放开声嚎了起来……
当天,村里又传开了田五的另一段“链子嘴”——如今世事不一般,怪事接二又连三。
海民的鱼刺扎喉咙,光亮的蜜蜂又跑完!
但是,对于金光亮来说,他的灾难还没有完。两天以后,趁他倒霉之机,弟媳妇马来花又把他在支书田福堂那里告下了!
第42章

一九七七年元月中旬,孙少平要在原西县高中毕业了。
在最后的几天里,所有的毕业班都处在一片混乱之中。
同学们互赠礼物,整理自己的东西;单个照像,集体合影;要好的朋友也纷纷聚在一起照一张留念照。县照像馆干脆专门抽出几个人到中学来为同学们服务。
许多手头宽裕的学生,都一群一伙到街上的国营食堂去聚餐——那里的桌子板凳这几天都让这些年轻人占据了。这样的时候,同学们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进校时盼着毕业的一天,可临近这一天的时候,又都有些依依不舍。更主要的是,所有的人都认识到,他们的少年时代也就随之而结束了。现在大学不直接在应届高中生中选拔,这就意味着大家从此不得不走向社会,开始过另一种生活:城里的同学除过个别情况特殊者,都要到附近的农村去插队;乡里的学生得各回各家,开始自己的农民生涯。别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少平和同学们的心情一样。他对终于能离开这学校而高兴,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是的,再过几天,他就要回双水村了。从这点上来说,他内心里隐隐地充满了烦恼。
说心里话,他虽然不怕吃苦,但很不情愿回自己的村子去劳动。他从小在那里长大,一切都非常熟悉,他现在觉得,越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反倒越没意思。他渴望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去!他读过不少书,脑子保持着许多想象中的环境。他甚至想:唉,我在这世界上要是无亲无故、孤单一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无牵无挂,哪怕漫无目的地到遥远的地方去流浪哩……
当然,这只是一种少年的可笑幻想罢了。他超越不了严峻的现实,也不可能把一种纯碎的唐·吉诃德式的浪漫想法付诸行动——他其实又是一个冷静而不浮躁的人。
孙少平热爱自己家里的每一个亲人。但是,他现在也开始对这个家庭充满了烦恼的情绪。一家人整天为一口吃食和基本的生存条件而战,可是连如此可悲而渺小的愿望,也从来没有满足过!在这里谈不到诗情画意,也不允许有想象的翅膀——一个人连肚子也填不饱,怎么可能去想别的事呢!
他从此以后,就要开始这样生活:他每天要看的是家里的泪水、疾病、饥饿和愁眉苦脸。他将没有住处,在家里喝两碗稀汤饭后,继续到金家湾那边找地方睡。当然,第二天还要早起,因为要返回田家圪崂这面的一队来劳动。毫无疑问,他将再没有读书的时间——白天劳动一天,晚上一倒下就会呼呼入睡。再说,到什么地方去找书呢?报纸可以到村里的小学去看,但《参考消息》再也看不成了。他将不可避免地又一次和外面广大的世界隔绝。如果他当初不知道这世界如此之大也罢了,反正双水村和石圪节就是他的世界。但现在他通过书本,已经“走”了那么多地方,他的思想怎么再会仅仅局限于原来的那个小天地呢?
但不论他怎样想,现实终究是现实。几天以后,铺盖一卷,他就得动身回家。当然,眼下他还要正常地在学校度过这最后的几天……
他们班的集体像已经在学校大门口照过了。他又和一些要好的同学分别也照了几张。毕业证和档案里需要的单人相片,他半月前就在县照像馆照过,并且加洗了几十张,已经按规矩给班里的同学每人送了一张。其它的礼物他也送过了:男同学一人一个小笔记本;女同学一人一块手帕。他同时也收下了几十张照片、一堆笔记本和十几块手帕。
毕业的花费少说也得二三十元钱。他在暑假的时候,为了攒够这笔钱,和妹妹兰香挖了二十多天药村,才勉强够应付现在这局面。
在离校的两天前,所有的公事和私事基本都完结了。他把自己的一点零七碎八收罗在一起,就一个人出了校门。他想在离别之时,再到县城转一转。
他不是去逛商店,也没有什么具体事可办。他是到自己曾熟悉的那些地方去走了一圈。这些“熟地方”有的在城里,但大部分在城外。有些地方是他经常去寻觅吃食的山野;有些地方是他读过书的土圪崂;也有他曾饿着肚子睡过觉的小草窝。当然,他也没忘了来到原西河畔,在他因最初的失恋而落过泪的地方,再一次伤感地追忆当初的情景……当他立在原西河边的时候,他也想起了他的好朋友金波。金波已经当兵去了青海——他来信说在师部的文工团吹长笛;还说他们住在藏民区,附近有一个军马场……他很羡慕金波,什么时候能象他一样去远方闯荡一回呢?他想,下一次征兵的时候,他能不能也去当兵?
临近吃下午饭的时候,少平已经把“该走的地方”都走过了,于是就返身回学校。
冬日西沉的残阳余晖在原西河对面的山尖上留了不多的一点。原西河两岸的河边结了很宽的冰,已经快在河中央连为一体了。寒风从河道里吹过来,彻骨般刺冷。少平很快地进了破败的城门洞,走到街面上。
街上冷冷清清,已经没有了多少行人。城市上空烟雾大罩,远远近近灰漠漠一片。县广播站高杆上的信号灯,已经闪烁起耀眼的红光。从不远的体育场那里,传来人的喊叫声和尖锐的哨音……所有这一切,现在对少平来说,都有一种亲切感。他在这里生活了两年,渐渐地对这座城市有了热情——可是,他现在就要向这一切告别了。再见吧,原西。记得我初来之时,对你充满了怎样的畏怯和恐惧。现在当我要离开你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又对你充满了如此的不舍之情!是的,你曾打开窗户,让我向外面的世界张望。你还用生硬的手拍打掉我从乡里带来的一身黄土,把你充满炭烟味的标志印烙在我的身上。老实说,你也没有能拍打净我身上的黄土;但我身上也的确烙下了你的印记。可以这样说,我还没有能变成一个纯粹的城里人,但也不完全是一个乡巴佬了。再见吧,亲爱的原西……孙少平怀着愉快而又伤感的情绪,用脚步,用心灵,一个下午回溯了自己两年的历程。
当他回到学校以后,见田晓霞正在他宿舍里。她显然是在等他。
“你到哪儿去了?”她问他。
“我出去走了走。”他说。
“现在咱们走吧!”她穿着一件带帽子的“棉猴”大衣,已经出了门。
他只好跟出来,问:“到哪儿去?”
“我请你吃饭!”她说。
孙少平不愿到她家里去,就说:“我在大灶上报饭了……”
“啊呀,都快毕业了,你还舍不得丢你那两个黑面馍?”她开玩笑说。
少平没吭声。其实,他今天下午报的是白馍——他把几张“欧洲”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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