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夜晚来得很慢,太阳一点一点落向市区背后的河流,我们有大把时间可以聊天喝酒。后来我们陷入沉默,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天色变化。黑暗终于降临,门卫室的最后一丝光线也熄灭了,夜灯——不知是电灯还是别的什么——亮起,我把橙红色的烟头弹向黑暗,转向雪莉。
“好了,咱们走。”
“等一等,”她用小小的声音说,小手抓住我的手腕,“求求你。”
“怎么了?”我点燃火柴想看清她,但她吹灭火苗。
“不,求求你。”她抓得更紧了,“我们来到这里,我却害怕见到他了。”我感觉到颤抖传遍她的身体,她的牙齿咔嗒咔嗒打架。“莫尔德凯?”她悄声说。
“怎么了?”我也悄声说。
“抱住我,求求你,我冷。”
好吧,我还能说什么?我有一半犹太血统,一半印度血统,两边和白种姑娘的历史都不怎么好看,但太多的烈酒、太多的聊天、太多的寂静和太多的繁星一起钻进我的脑袋。我拉紧她。她的嘴唇在黑暗中找到我的嘴唇。下一秒我只知道我们脱掉衣衫,倒在地上,做着龌龊的事情。我进入她,她呻吟得像个幽灵,她的皮肤在月光下也白如幽灵,但我闭上眼睛,我身体下的她滚烫而充满生机,仿佛一头动物。
“打我,快打我。”她恳求道。我的手重重地落在她浑圆而坚实的臀部上,我抓着她的头发向后拽,像是在对抗一头野兽。她也拼命表演,又抓又挠像是只野猫。最后,我们躺下去,筋疲力尽。她点燃香烟。我看看手表。午夜时分。该做事了。
我们找到她父亲的墓碑,我开始挖掘。她似乎抛弃了所有的恐惧和斗志,我们默不作声。现在没什么可说的了。月亮钻出云层,月光充满墓穴。大约一小时后,铁铲碰到了木头。
“好,”我喘息道,“我们到了。准备好了?”
“好了,”她的声音平淡而冷静,她用手电筒照亮棺材,“动手吧。”
历经多年,棺材已经腐朽,很容易将铁铲插进顶盖的缝隙。我使劲撬,顶盖砰地打开。棺材里安详地躺着的是一把小号,甚至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雪莉惊呼一声,手电筒熄灭了。我听见男人的大笑声——我在某处听过这个笑声。我连忙向外爬,但一只脚踢中了我,我摔进棺材,躺在小号旁边。手电筒重新打开,照着我,尽管外面只有月光,但我还是看得清那个男人是谁。
“喂,胖子,”我说,“你来这儿干什么?没有约会吗?”
嘶哑的笑声再次响起。那是“胖老爹”斯利姆,贩售肉体、毒品和腐败,最近还做起了分割公寓的生意。我将他送进监狱一次,开枪打过他两次,但三百磅的体重使得他很难完蛋。
“喂,琼斯拉比,”他说,“我也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犹太公墓在隔壁。现在你慢慢起来,把小号给我。”
我抓住小号,站起身,递给胖子。他和平时一样衣着浮华,三件套的正装,礼帽和毛皮大衣,双手和牙齿金光闪闪。但最惊人的还是指着我脑袋的一把点三五七马格南手枪。
“好吧,胖子,”我说,“不管你和我有什么过节,请你别碰雪莉。”
“雪莉?谁是雪莉?哦,你说的是这个小贱货?”他抓过雪莉,“她属于我,但她早就不是白雪公主了。对吧,亲爱的?”
胖子使劲捏她,她喜悦地大叫:“对极了,老爹。”
“不过你别担心,拉比,”他继续道,“雪莉安全得很。给他看看,亲爱的。”
女孩转动手电筒,在朱尼帕·“白皮”布雷泽的墓碑旁还有一块同款墓碑。上面写着“雪莉·布雷泽,我亲爱的女儿,1980—2008”。手电筒再次熄灭,铁铲击中我的头部。
一秒钟过后我醒来时平躺在棺材里。怎么会是这个结局?我问自己。背朝黄土面朝天,死得像个廉价婊子。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到最后不都是这个结局吗?聪明的,硬朗的,大人物,万人迷:都在这儿,就躺在我附近。玩家迟早被玩。这时候我开始大笑,疯子似的大笑,第一铲泥土填满我的嘴。
46
第二天上午八点,我从仁慈的深度睡眠中惊醒,因为汤斯特别探员及其同党在没完没了地按我家门铃。我套上睡袍,看一眼确定达妮真的蜷缩在我的被单底下,然后我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从猫眼向外张望。
“谁啊?我在睡觉。”
“调查局,警察,开门。”一个戴蓝帽子的警察把证件举到猫眼前。
“我没穿衣服。我去分局找你们好了。”
“开门,先生。我们有搜查令,可以破门而入。”
“等一等。”我打开门锁。警察递给我文件,一群人蜂拥而入。最后进来的是汤斯。
“早上好。”他说。
“真有这个必要?你就不能告诉我你们要找什么吗?”
“搜查令上写着呢。”
“时间太早,不适合阅读。”
“与达利安·克雷有关的一切材料,包括但不限于笔记、誊稿、磁带、照片、记录册……”
达妮走出卧室,头发乱七八糟,穿着她的运动裤和我的“雷蒙斯”乐队T恤。她看上去吃了一惊。
“吉安卡洛女士。”汤斯对她微笑。她报以厌恶至极的眼神。
“过来,”她对我说,“咱们煮咖啡,等混球探员和他的朋友完事。”
汤斯哧哧地笑道:“混球特别探员。”
门铃又响了,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大家还没来得及反应,锁就自己转动打开了。克莱尔冲进房间,背后跟着一个头发花白、身穿深蓝色细条纹正装的男人。克莱尔穿制服,运动夹克和齐膝长袜一样不少,头发扎成马尾辫。她铁青着脸扫视全场,双手握拳叉在腰间。
“他妈的搞什么?”她喝问道,苛责的分量对汤斯、达妮和我似乎相同。
“这位是……你女儿?”达妮问。
“哈,”克莱尔吼道,“想得美。”
“调查局和警察在搜查我家,”我说,“他们要扣留我写书的所有材料。”
“放他妈的屁。谁管事儿?”
我指指汤斯。他对着愤怒的少女皱皱眉头,然后扭头看我。
“这位是谁?”
“我的商业伙伴。”我说。
“没错。”克莱尔走向他,“这是我们的律师。”
“早上好,各位,”律师说,带着身穿全房间最昂贵西装的自信上前,摸出名片,“我叫——”
“我知道你是谁。”汤斯说,没接递过来的名片。
“我不知道。”我说。
律师微微一笑,把名片递给我,说:“别担心,无偿服务。我是他们家的朋友。能让我看看搜查令吗?”我将捏在手里的文件递给他,他扫了一眼,说:“啊哈,富兰克林法官。我们明天要吃午饭来着。”
我看看名片。特纳·C。罗伯特逊,大律师,莫斯克、波特、罗伯特逊与林恩事务所。名片是鲜艳的米色,用的是浮雕墨水,摸起来像是弯一弯就会咔嚓一声折断。我把名片放进睡袍口袋。他和汤斯的脑袋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克莱尔踱到我身旁。
“那是谁?”她咬牙道,视线射向达妮。
我告诉了她,她叹息道:“猜得出。脱衣舞娘。”她转身,甜甜地笑着说:“T恤穿在你身上很好看。”
“谢谢。”达妮平静地说。
“睡在这儿很舒服,对吧?我很喜欢的。”
达妮没有答话,她扫了克莱尔的柔嫩躯体一眼,然后望向我。
“克莱尔帮我处理各种事情。”我解释道。
“是事情不是韵事吗?”达妮问。克莱尔眯起眼睛,我看见她弓起了后背。
“你怎么称呼你的工作?跳舞?”
我险些呛住,说:“好了,现在还是先想想怎么不让我进监狱吧。”
一名年轻的探员,就是昨天哭过的那一位,走出我的办公室,看上去又很恼火。
“什么也没有。”他说。
汤斯扭头看他,说:“什么意思?”
“对,什么意思?”我附和道。
“这儿没有任何相关的东西。没有笔记,没有访谈记录,什么也没有。只有很多有关其他书籍的资料。吸血鬼、外星球,诸如此类的东西。还有一大堆旧色情杂志。”
“怎么回事?”汤斯扭头看我,我也惊恐起来。
“你在玩什么花招?”我问他,“我的资料呢?”
“你告诉我。要是不交出所有资料就是蔑视法庭,你明白吧?”
“我不知道资料在哪儿,”我坚持道,“肯定被你们藏起来了。搜他们的身。”我发狂般地命令道,仿佛我是带头的警探。
“别担心,”克莱尔自豪地走上前,“都在我这儿。我一听说你被捕,就过来把资料转移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汤斯叹息道:“听我说,小姑娘,我不在乎你的朋友都有谁。持有和隐匿谋杀案的证据是犯法的。”
“不好意思,特别探员,”罗伯特逊走了上来,“但这份搜查令只授权你搜查这个地方,并强制布洛赫先生交出所谓的证据,仅限他一个人。纳什小姐不受约束,我想请你不要再威胁或诱迫一名未成年人。”
汤斯耸耸肩道:“律师先生,你很清楚你在浪费时间。我可以再去申请一份令状。”
“可以,但这次我必须在场辩论。出版自由关乎第一修正案,我的当事人准备维护他们的权利。”
“他们准备进监狱吗?”汤斯问。
克莱尔上前一甩马尾辫,大声说:“我们准备好了。”
“我没有。”我说。
“安静,”克莱尔说,“我们哪儿都不会去。我的律师能处理好。”
“对,哈利,安静。”达妮赞同道。
我扎好睡袍,坐进沙发。达妮和克莱尔坐在我身旁。罗伯特逊和汤斯开始第二轮咬耳朵,很快达成共识:复制一套所有资料,包括昨天已经扣留的那些;调查结束后,我仍旧独家持有出版和发行的权利。
两个男人走过来解释一番,克莱尔说:“听起来不错。”
“对,很好。”达妮也说。
我抬起手掌说:“那我看也挺好。”
“但这是有条件的,”汤斯说,“前提是哈利没有因谋杀被捕或受到指控,否则他将失去所有权利。”
“当然。”克莱尔说。
“很公平。”达妮说。
“什么?”我壮着胆子说,“哪儿公平了?”
“天哪,别担心,”克莱尔说,“高兴点儿,你又没杀人。”她被这个念头逗乐了。
“你该看看他后脑勺的肿包。”达妮说。
克莱尔站起身。“好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们吧。”(8○○ΤxΤ ˋc○Μ她说。她和汤斯握手,亲吻罗伯特逊的面颊,朝我晃晃钥匙。“我去检查信件,然后就得闪人了。要去学校。”
门刚关上,达妮就问:“她有钥匙?”
“她去什么学校?”汤斯插嘴道,“都十点多了。”
“别担心,”罗伯特逊说,“她是全A生。好了?”他问我。我点点头,他对其他人解释道:“他是家庭教师。”
达妮皱起眉头。“我们回头再讨论。”她对我说。汤斯和罗伯特逊走过去监督工作收尾。
“没什么可讨论的,”我尽量斩钉截铁道,“纯粹是业务关系。”
“那就更离奇了。你如果只是普通的变态,那我能够理解。但这个样子,我实在搞不懂。”
“我们是搭档。”我解释道。
达妮皱起鼻子说:“换个说法。”
“同事?”
门开了,克莱尔闯进来。她抓着信件,冲进我的卧室,关上门。
“出什么事了?”达妮问。
“不清楚。”我对她说,“你等着。”
我敲敲门。没有回答。我慢慢打开门,走进房间,随手关门。克莱尔面朝下趴在没有整理的床上,信件扔在她身旁的地板上。
“嘿,”我低声说,“出什么事了?”
她耸耸肩,没有起来,脸埋在枕头里。我知道那枕头肯定散发着达妮的气味。整个房间都散发着性爱的气味。“说吧,你可以告诉我。”我在床边坐下,想拍拍她的后背,告诉她别担心达妮,感谢她为我撑腰,这么理直气壮地处理所有事情,但这时我看见了照片。
照片从一个牛皮纸信封里掉出来,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但没有邮票和回信地址。克莱尔顺着边缘撕开信封。那些是八英寸乘十英寸的白边彩色照片。最顶上一张是桑德拉·道森。我知道是因为我认出了背景里的房间,她的床、白色梳妆台、墙上穿衬裙戴面纱的女人照片;她被切掉头部倒挂着,底下是一摊亮红色的鲜血,仿佛地上的一朵花。
我伸手去捡照片,但随即想到也许有指纹。“信箱里拿到的?”我问。克莱尔点点头。我从口袋里取出律师的名片,用硬挺的边缘分开照片。一共有三张,一名受害者一张,全彩特写,正是我目睹过的犯罪现场,构图和边框的设置都很仔细。和在桑德拉家一样,我感觉我背后有人。无论我去过哪儿,他都曾经去过,无论我见过谁,他都紧接着去见。现在他要我知道,他来过我家。
我拍拍克莱尔的肩膀,说:“我马上就回来,好吗?”她对着枕头点点头。我用名片将照片推回信封里,用衣袖包着手捡起信封。我穿过客厅,走进厨房,达妮、汤斯和罗伯特逊正坐在早餐角,用我母亲的棕色黄花图案杯子喝咖啡。我把照片放在汤斯面前。
“信箱里拿到的。”我捏了捏达妮的肩膀,“你还是别看了。”我返回卧室,克莱尔还趴在那儿。
“我能抱抱你吗?”我在她身旁跪下,她点点头,我抱住了她。
47
谁?我不停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吃饭的时候,洗澡的时候,穿衣服、散步、谈论各种完全无关的话题的时候。谁?无论为什么杀害克雷的女朋友,凶手必定与他有接触,或者能看到他的信件或进出他的牢房,知道这几个女人的身份和她们与克雷的幻想生活。那么,会是谁呢?当然有可能是同谋。也可能是模仿犯:警察,监狱警卫,不知怎的接触到了这些档案的疯子,司法体系内的变态办事员。还有可能是跟踪狂:也许是另一个嫉妒的情人,或者是羡慕克雷的名声和女性俱乐部的什么人。那么这就意味着凶手一直在跟踪我,踏着我的足迹,我一离开就进去残杀姑娘。每次我的思绪转回这个原点,就有一股新的恐惧灼烧我的胸腹,扼住我的喉咙,我看见桑德拉的倒悬尸体在转动,紧接着感觉脑袋挨了一下。然后我会问自己:谁?
还有,这个谁对我有什么企图?我是被变态佬玩弄的受害者吗,就像吉姆·汤普森地摊小说里的角色?是被陷害的替罪羊,就像希区柯克电影里的主角?还是就像所有惊悚小说的情节(包括我自己的),我只是不知情的目击者,即将被凶手除掉,我太愚蠢,意识不到真相,再次露面是下一章里被冲上海滩的尸体?还有一个念头我不敢允许自己去思考,更别说大声说出来了,换了昨天这个念头还非常荒谬:克雷难道真是无辜的?真凶回到了这座城市?
有一点是确定的:我不能指望汤斯保护我。他临走时就差没朝我鞋子吐痰了,连我的律师罗伯特逊在握手告别时也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现在应该做好准备,因为你随时有可能被捕。”
“别担心,”克莱尔当时说,“我会保释你的。逮捕他只是走个过场,对吧?”罗伯特逊耸耸肩。
说起来,克莱尔倒是挺好。她刚擦干眼泪,就摆脱了胸中的恐惧,仿佛那只是看完电影后做的噩梦,以年轻人的弹性恢复正常。我们这些人通过各种媒体灌输的肮脏东西早就磨灭了这一代人的敏感性。第二天她就回来工作了,躺在我的沙发上吃扭扭糖。她直接从曲棍球训练场过来,身穿天蓝色的碎片图案运动鞋、红色齐膝长袜、褶裥学生裙和帽衫。只看她的脚,还有梳得紧贴头皮挽成高马尾的头发,她仿佛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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