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的中国人,但凡能有一口饭吃,绝不至于走上造反的道路。洪秀全能够一呼百应,不正在于当时民间有大量困苦而无所哀告的人像猪狗一样活着吗?还有人讽刺李自成时的民谣:“盼闯王,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说哪有正经的政府不收税的,可见老百姓真是无法无天。这些都是腐儒之见,实际上当税款没有用到该用的地方时,这些税还真没必要缴纳的必要。我不知道如果把那些谩骂农民起义的知识分子投到陈胜一样的处境?还会不会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中国的知识分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除了发明一点尔虞我诈的权术,游说统治者以为虎作伥之外,几千年来还真没干过多少值得称道的事。
由此说到儒家的道德著作,我年轻时代读起来总是热血沸腾,认为做人必当如此,如此如此,人人就将变成雷锋,将大公无私,天下就可太平。后来才知道,都是不可能成功的鬼话。人的秉性不一,有些人能受道德情操感染,有些人则不然。以有限的秉持道德的良人,与无限的无所畏惧的蛮汉相竞,良人必然日渐减少,蛮汉必然日渐增多,社会将日渐变成丛林。这就正如考试前功课复习得滚瓜烂熟的人,到了考场发现很多人抄袭,最后也如鱼得水,必然气沮,以后也会学样。如此一来,真正用功的人必将减少,作奸舞弊的人必将增多,道理是一样的。我认为社会之进步,不在于教诲人爱人,而在于承认人之自私。正因为人之自私,不愿意每日生活在惊恐之中,所以相约成立一个政府,帮助维持一个良好的社会秩序,用合法的暴力主持公平。人愿意伸手助人,是期望他日也这样被人救助;人愿意爱他人,是期望也同样被他人爱,从而整个社会充满和谐。美好的社会,皆缘起于自私。当然,这是契约型文明社会的情况。而秦始皇这类的政权,乃是黑社会性质的,自然无所公平,谁拳头大谁嗓子粗,谁就得利多,唯强盗能获得自私的权力,而其他人一切都被剥夺,没有自私的可能,最后只能走上暴力反抗的道路。所以,每当看到大泽乡这段历史,我就对陈胜等人充满着同情,同时对中国几千年来毫无长进,陷入循环的历史泥潭而不能自拔怀着深深的惋惜。
请原谅我刚才像司马迁那样“废书而叹”了几分钟,现在我们重新回到公元前209年7月雨后的大泽乡。
陈胜把自己的右边袖子捋起来,露出毛茸茸的胳膊:“为了和反动军队相区别,大家都照我的样子做。”又把军尉的脑袋摆在台子上,说:“没有猪头,就把它当猪头祭天罢。”之后宣布自立为将军,封吴广为都尉。我们知道,秦朝的将军起码要统帅上万的军队,而陈胜只有九百人却自封为将军,就像金三角的毒枭和非洲的酋长,属下只有几百杆破枪,就敢自称将军一样,毫不稀奇。不过陈胜的志向可不仅仅是贩卖鸦片,他要的是政权。如果在当今的美国,他满可以努力学习,发奋考入哈佛大学法学院,获得法学博士,帮人打官司,参加一个政党,以聪慧和口才被党内选拔,走南闯北,参加总统竞选;或者到好莱坞当十几年演员,积累一定粉丝,再加入政党,以聪慧和口才被党内选拔,走南闯北,参加总统竞选。然而,我们知道,在秦代,对可怜的陈胜来说,这些都不可能,他虽然也有聪慧和口才,也走南闯北,但不是去演讲和请客吃饭,而是去杀人。
如果有一个通灵术的巫师,能找到陈胜的魂魄,让他在广播电台回忆一下那天他在大泽乡的感受,他肯定会伤感地说:“唉,你们不知道。我那时实在苦……什么都没有……我想了又想,看了又看,发现自己面前只有两条路:
(1) 无以计数的人头落地,我的人头也不例外。
(2) 无以计数的人头落地,我龙袍加身。
你们可以看到,这两条路虽然对我来说,结果有霄壤之别,可是前提都一样,都必须无以计数的人头落地。既然如此,那就先人头落地罢。下面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第9章 大泽乡起义(下)
开弓没有回头箭,戍期也误了,将尉也杀了,造反就要造到底。九百条精壮的汉子首先进攻驻地附近的大泽乡。按标准来说,秦汉时期,一乡大约有十个里,一个里有百户人家,但实际大多不会满员,人口很少,所以大泽乡很快就被攻下。起义军裹挟大泽乡的青壮,继续向西南方向行进,进攻蕲县。蕲县的官吏再也想不到军队会造反,守备松懈,加上一个县也没有多少兵力,很快被起义军攻拔。
有了蕲县的青壮,义军人数大增,陈胜命令符离(今安徽宿州东北)人葛婴率领部分士兵去进攻蕲县以东的县邑。陈胜则亲自率军沿浍河西进。浍河又称涣水,《史记》云:“濉涣之间文章。”沿途的郡县当时以织锦闻名,应该属于相对富庶的地区。起义军轻松攻下铚(安徽宿州西南)、酂(今河南永城西)、柘(今河南柘城县西北)、谯(今安徽亳县)、苦(今河南鹿邑县),每下一县,都把当地的青壮纳入军队,就像滚雪球一般折而西南,一路蜂拥到陈县,这支军队如今再也不是那九百手握木棍锄头的农民武装了,而是有兵车六七百乘,骑兵千余,步兵数万的大军,就算在战国时代,也是一支令人生畏的军事力量,何况士气远非一般军队能比。他们被暴秦压迫了十几年,早就怨气冲天,可以说,这是一群以怨气做为燃烧动力的暴力机器,虽然单纯从马力来说,和现在的蒸气动力、内燃机动力和核动力不能比,然而它有智力,有目的性,综合破坏力非比寻常。
陈胜的部将武臣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仇。”其中“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几句,正说明了当时秦朝境内的现状,在陈胜站起来之前,这个王朝表面上看起来还算光鲜,似乎精神抖擞,实际上只要捋起它的袖子,就会发现它已经全身溃烂,脓疮此起彼伏。那个咸阳的皇帝和他身边的一伙人渣,已经把天下人都得罪光了,不会有人对这个王朝的毁灭有丝毫同情。
说起中国历史,很多学者都痛心疾首,说中国人还没开化,不是当顺民,就是做暴民。这个看法基本是对的,但他们说得不够清楚,中国人并非长臂猿,喜好在顺民和暴民的枝条之间来回跳跃地玩耍,而是不得不然。因为他们在当顺民的时候,一直受着数不尽的侮辱和虐待,怨气日日萌积,量变引起质变,一蹙而成暴民。可以说,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一个国家是专制的,那么在这个国家的街上来来往往的每个人,看上去虽然温顺循良,实际上肚子里已经充满怨气这种易燃性气体,只要一颗火星,就会产生巨大的能量。陈胜造反时,秦朝至少函谷关以东的绝大部分百姓,怨气已经积累得差不多了,就等陈胜这个中国的普罗米修斯给他们带来了珍贵的火种。虽然作为首义者,陈胜最后不幸失败。但后来的成功者刘邦并没有忘记他的功绩,如果中国人也像希腊人那样是一个浪漫的民族,能创造出成系统的神话系统,阳城籍的排长陈胜先生绝对会被尊为火神。
起义军要进攻的陈县,在今天的河南淮阳市,是当时的一线城市,要在今天,长途区号肯定是02打头,地位相当于现在武汉、成都。它曾经做过楚国的国都,当时称郢陈,城池之高大坚固可以想见。当时也是秦朝陈郡的郡治所在,那天很巧,郡守(省长兼省军区司令)、都尉(军区副司令)、县令(省会市长)都因公出差,不在城中,只能由郡丞也就是副省长履行抵抗的职责,但他哪是起义军这伙暴力机器的对手,眼见着机器们一个个争先恐后爬上城楼,副省长居高临下,亲率守军和起义军在城头鏖战,但一个不小心,脑袋就被起义军割走了,群龙无首,陈县守兵只好放下武器投降,他们无疑将成为起义军的新生力量。
也来不及喘口气,陈胜一进城,就召集当地的父老士绅开会,商量下一步怎么走。开会通知发出后,城中的头面人物都欢天喜地前来报到,这消息传到邑中某高尚小区中,有两个保安哈哈大笑,像甩鼻涕那样把工作服一甩,一路小跑,往会场奔去。
这两保安到底是什么人呢?他们为什么这么怨恨政府,一心想参加革命呢?通过会场的岗哨,我们知道了他们的姓名,下面我们来听一段对话:
岗哨:喂,你们两个,停下,要讨饭去外面。
保安:谁讨饭,我们是去开会。
岗哨:哈哈哈,就你们?穿着内衣来开会?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快滚。
保安:我们有急事见陈王,你知道我们是谁?
岗哨:是谁?难不成是我爹?我总不能有三个爹。
保安:这是我大哥张耳,我叫陈余。听说过罢?
岗哨:长耳?我看你他妈的没长眼。田(当时陈和田音近)鱼,你他妈的就算是鲜鱼,老子也不在乎。再不滚我真火了。
两个保安正要悻悻地退下,谁知旁边窜出一个儒生,喜笑颜开地说:“陈余,你也想参加革命,哎呀,真是太好了。”
接下来事情解决了,这个穿得比较光鲜的儒生名叫孔鲋,是孔子的后代,听说陈胜起义后,特意连夜打车,一路跟着起义军屁股追上来。他出身高贵,毕业于齐国常青藤联盟中排行第一的“稷下国立大学”,以《论齐国的红旗还能打多久》一文获得文学博士学位,之后留校任教,当即破格提拔为博士生导师,名闻天下。齐国灭亡后,秦始皇听从李斯的建议,说大学专门培养政府的敌人,应该取消。除了在咸阳办一个政法学院(当时称“学室”)外,其他一切停办,政府不承认一切旧反动政府颁发的学位。孔鲋先生只懂儒学,教不了法律,因此失了业,一家几口天天数米而炊,对政府恨得不得了,所以一听陈胜起义,兴冲冲就赶来了。陈胜一向热爱文化人,对他很敬重,岗哨也认识他,所以给面子放了这两位保安进去。
陈胜听两个保安自报姓名,大喜,这两个保安到底是什么人呢,怎么连陈胜都知道他们呢,在这里我们不得不中断一下紧张的军事历程,插播一下他们的出身和经历。
第10章 张耳的故事(上)
按照年岁大小,先说张耳。
张耳是战国末期魏国大梁人,估计很穷,所以从小就依附当时赫赫有名的公子信陵君做门客,养门客,是当时贵族的传统,说得好听点,是礼贤下士;说直白点,就是蓄养私人打手。这些门客在主人家住着吃着,平时什么都不用干,但人家也不是养猪,不能白吃白喝,关键时候要用的。比如公元前260年,秦兵在长平之战中打败赵国,坑杀40万降卒之后,趁势围邯郸,想一举灭掉赵国,赵平原君向魏求救,魏王发兵十万,兵刚出,秦国使者就到了,威胁魏王,敢救赵国,下一个遭攻击的就是他。魏王吓得半死,当即命令救兵停在边界上不动。这时信陵君着急了,因为平原君和他是姻亲,娶了他姐姐,不救良心不安。而且战国四公子天下闻名,就是因为他们能急人之难,这次如果连自己的姐夫都不救,名声就毁了。于是他决定带着自己的三千门客单独去。三千门客,如果用来欺负老百姓什么的,足够用了,但上战场来真的,一般是狼入虎口,有去无回。这些门客当然也知道,但一般来说不能不去,否则谁也不会再收留他们,说不定还会给主人一刀劈死。而且那时主人对门客可谓待遇很好,他们自家的子弟,庶出的,每天都要去田里劳作,门客却可以不干活,吃香喝辣,高等的还出有车,食有鱼,日子过得别提有所滋润了。除此之外,有时还要满足门客的一些无理要求,比如另一个同样喜欢养士的平原君,他有一个邻居是瘸子,有一次此邻居找上门来向平原君哭诉:“昨天我去井里汲水,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竟然听见有人讥笑,抬头一看,原来是您的宠妾。您想想,我一个瘸子,日子过得已很不易,心灵很敏感,如今提个井水也要被人笑,还怎么活下去?”平原君和颜悦色道:“我让她给您道歉怎么样?”瘸子说:“道歉?道歉管用还要警察干嘛?在魏国找警察管用,我还要找您干嘛?啥也甭说了,我别的要求没有,就希望得到您这个宠姬的脑袋出气。”
平原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看了看瘸子苦大仇深的脸,知道不是玩笑,有心和他谈谈法律,说什么笑一声顶多是不礼貌,连犯罪都算不上,更谈不上斩首之类,转念一想,何必跟一个瘸子较劲,看样子这家伙也没读过书,讲道理只怕三天也讲不清,随便应付一下算了,于是笑着说:“好吧,您老人家先回去,回去我就斩。”
瘸子倒也乖,看平原君答应,也就走了。平原君回去把这当成笑话说给门客们听,门客们却都不笑,绷紧了脸面面相觑。平原君看着纳闷,养了一帮粗人就是不行,这么好笑的事都没个反应,比猪还蠢,要不是看他们有两膀子力气,我真为自己那些粮食不值。心里虽然这么想,嘴巴也不好说什么,但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些门客竟然个个找理由辞职,一年之内走了一半,也就是一千五百人,比一个团的人数还多。想想把这些人拉出去殴斗,可以发挥多大的作用啊。平原君有些心痛了,召集剩下的宾客开了个扩大会,严重表扬了留下来的门客,并要大家群策群力,献计献策,想出吸引新门客的好办法,最后总结道:“我赵胜别的没有,就他妈的钱多,粮食厚,希望有人来帮我花钱,帮我消费粮食。”我们南昌人有句话,“不得饭变屎”,本意是讽刺,说没有你来吃,我担心自家的饭变不成屎咋的,表现的是一幅农家人爱惜粮食的态度,可是人家平原君赵胜不,人家真就是恨自己钱多粮食厚。
平原君说完这个,有人举手道:“报告,我有话说。”平原君喜道:“快讲。”此人道:“主君啊,您知道大伙为啥都离开您吗,因为去年您那个瘸邻居被您的宠妾讥笑,您不但不肯杀了那个姬妾谢罪,反而当成笑话跟我们说,当时我们都没笑,你还以为我们智商低是吧?实际上是您有问题。要说您也太重色轻友了,大伙跟着您这样的主君,心寒啊。其实我也想走,只是暂时没找到更合适的饭碗。要找到了,早就走了,大伙说是不是?”众门客齐声附和:“是啊,我们寒心啊!寒心啊!”平原君大惊,没想到自己的打手纷纷辞职的原因在这,当即保证:“来人,把我的宠妾绑来,我要亲自杀了给邻居谢罪。”宠妾绑来了,他看着宠妾千娇百媚的样,真有些舍不得,但没办法啊,只好再亲最后一口,拔剑忍痛斩下她的头,血淋淋地提着,敲锣打鼓去邻居家赔礼。邻居有些不高兴:“我说公子,叫你杀一个人,竟然杀了一年,也太费事了,就算给她喂三鹿牛奶,也没有这么慢。早知道你手脚这么不利索,叫我帮忙啊,我腿虽然瘸,手却还灵便,保证分分钟搞定。”平原君苦笑着说:“是是,下次一定请你老人家帮忙。”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全城都知道了,没过多久,那些辞职的门客果然都回来了。
由此可见,门客是群什么人?其实就是流氓。这些人大多好逸恶劳,想靠着两膀子力气混饭吃,主人养他们,也是图他们的力气。当然,他们基本上也会像狗一样忠诚,主人叫干啥就干啥。孟尝君鸡鸣狗盗的事就甭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