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王少爷反而不乐意了:“不要,我就住你们那间。”
他指指方长庚,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确实很惹人讨厌。
周其琛见方长庚一脸为难,肚腹里就觉有一股火越烧越旺,用力踹了一下桌角,朝方长庚丢下两个字:“随你!”就“噔噔噔”上楼了。
方长庚压根没想到一场小小的县试还能遇到这样的事,但方万明还在人王家上班,也不能太不给面子,也微皱着眉朝王少爷丢下两个字:“随你。”
然后就拉着方沅君也上楼了。
最后王少爷大概也不想来周其琛这里找晦气影响考试,去了方沅君他们的房间。
第二天早八点开始考试,因为还要核查身份以及入场,天不亮就要去礼房等候。因此到了戍时(晚七点至九点),方长庚就打算洗洗睡了,见周其琛仍在看书,他随口劝了一句:“还是早些睡吧,小心夜里失眠。”
周其琛应了一声,身体却没动。
方长庚也没管他,兀自躺床上数绵羊,勉强睡着了,半夜里迷迷糊糊感觉周其琛不停地起夜,他费力睁开眼,虚着嗓子问道:“怎么了?”
却见月光下周其琛捂着肚子,脸上尽是冷汗,方长庚这才彻底清醒了。
“可是腹泻了?我这里有药丸,你吃一点。”为了预防临时出现发烧腹泻的症状,方启明特意给他准备了一些小药丸,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周其琛吃了药,好久以后才缓过劲,有些不自在地向方长庚道了谢,两人这才安稳睡下。
第18章 县试
凌晨五点左右,街道上传来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很快,脚踩在客栈的木质楼梯上发出的“咚咚”声就凌乱地响了起来,一直不曾停过,怕是连头猪都能吵醒。
这家客栈提供人性化服务,只要八文,到了约定的时辰就会有小二来叫起,方沅君担心他和沐君会睡过头,花了这不痛不痒的八文钱,不过方长庚与周其琛早已经形成了早起的生物钟,差不多时间就十分自觉地起了。
提着昨晚就整理好的竹篮子,方长庚又递给周其琛一个极为小巧的抽绳布袋子,是小李氏做的:“这里是你昨晚吃的药丸,你过会儿吃两颗,若是有什么征兆中午再吃两颗。”
周其琛脸上没什么表情,静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接过后低声说了句“谢谢”。
方长庚对他的反应习以为常,语气轻松地说:“走吧。”
“嗯。”
两人走到楼道口,正好碰见方沅君他们出来,跟在身后的王少爷睡眼惺忪,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几人在楼下吃了早饭,除了方长庚和王复,其余人看上去都有些紧张,吃饭时也没说什么话。隔壁两桌倒是有几个高着嗓门说自己以前考试的经历,不过既然都考了第二次了,估计也是学业不精,虚张声势罢了。
出客栈后,只见天边微明,零星挂着几颗星子。空气寒凉,一吸气鼻腔里就冰冷,凉意直冲脑门,就是王复也彻底清醒了,每个人的眸子在昏暗的天色中明亮无比。
方长庚为了缓解方沅君紧张的情绪,刻意找了个话题,小声说:“这王少爷身边怎么也没见个小厮,比我们还寒碜。”
方沅君紧绷的皮子松了松,苦笑着说:“有小厮,只是他不让人家跟着,说要跟咱一样。”
方长庚皱了皱眉:“既然有小厮,那一定还有房间,做什么非要和我们挤?”
方沅君看他一眼:“他是王家少爷,怎么可能和小厮睡一块儿?”
方长庚噤了声,他似乎还一直保留着人人平等的观念,忘了这是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了。这王家少爷虽不过是镇上的富户,但亲族定有不少是官家人,关系错综复杂,行事还是小心点儿为好。
这么缓步行至礼房门口,一眼看去是黑压压的人头,上至须发皆白的老者,下至不过韶年(八岁)的小儿,都呼着白汽儿排成长队耐心地等。
过了一会儿,有一位官员模样的人过来维持秩序,又诵读了一下考试纪律以及场次等信息,和现代没什么差别。
方沅君在一旁队伍中小声补充道:“这个就是许县令……”
天色暗看不清模样,虽是个七品芝麻官,但却是方长庚来到这里以后见到的第一个官,一身官服颇为气派。
门口的衙役核对完身份,再体检搜查后就把人放进考场,光是这样就拖延了不少时间。
方长庚前面是一位蓄了须的富态中年男人,看起来家境殷实,不知为何被衙役给拦了下来。
却听那衙役身边的书吏有些不耐烦地说:“这名册上记载的是微须,你不符,不得入考场。”
中年男人一脸“你在玩我”的表情:“你好好看看我的脸,哪里不符?!”
那书吏比他更为愤怒:“你来考试,难道不懂朱熹所注‘微’字是无的意思吗!!”
中年男人被喷得哑口无言,可又不可能就这么认了,挺着肚子瞪大眼和考官对峙。
后面排队的人开始推挤抱怨,还有人仗着昏暗的天色大喊:“不符就赶紧走,别耽误别人进场!”
“是啊,堵着算怎么回事……”
“就是……”
……
乱哄哄的声音划破了原来的宁静,中年男人“呸”了一声:“老子还就不走了,什么狗屁歪理!”
唾沫星子喷了那书吏一脸,火光下都能看到他猪肝色的脸。
嘘声越来越大,方长庚上前一步,微微屈身,用只有中年男人和书吏能听到的声音说:“《论语》有云,孔子微服而过宋,此中‘微’字定非‘无’之意,既然其他条件都符合,恐怕是记名册之人用词不当,造成了误会。”
他声音稚嫩,但语气沉着,又不显得倨傲自得,让人听着十分舒服。
两人皆是一愣,眼看身后嗡嗡声搅得考场不宁,那书吏也不敢担这责任,不耐烦地把人放了进去。
轮到方长庚过检,书吏倒是仔细端详了他的信息,虽脸色还是不好看,但也没说什么,挥挥手就让他进了。
进场后每人都能领三支蜡烛,这时大家都还等在“龙门”外,等龙门一开才能入内。
根据考牌找到自己的“格子间”,这时五个人已经分散了,方长庚擦了擦桌案和石凳,将要用的文具一应摆放好,再用火石点好蜡烛,然后就静等发考卷。
他们这儿的考场不大,而且是露天的,中间是一条石板路,并非是那种密封的房间,要是下雨了倒是好看。
冷风穿巷而来,方长庚不由得庆幸自己多带了一件外套,不然一天坐下来怕是连笔都握不住。
他坐的是中间的号舍,避开了头尾放粪桶的臭号和做饭的火号,是最好的位置,不过后来到了后来才知道,这号舍是可以抢的,谁先占到就归谁。
拿到试卷后,题型已经很熟了,简单来说就是填空题。方长庚按部就班地做完,除了一处不确定的,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度。
中午一到,不少人抢着去吃饭,几乎不讲什么规矩,方长庚甚至看到中途有人出号房串门访亲的,实在让他目瞪口呆了许久。
第19章 回家
因为着实有些乱,便有衙役过来维持秩序,让每个人领了菜饭回自己处吃。方长庚不想去凑那热闹,就拿着冷馒头拿去火炉边烤了烤,就着自己带的水应付。
那位许县令背着手在各个号舍前走了一遭,显然有不少是老面孔了,还会伫立一些人的号舍前看几眼卷子。
像方长庚这般看起来年纪较幼的学子也是许县令的参观对象,只见他捏了捏嘴上两缕胡须,似是赞叹地点了点头:“你年纪轻轻,字倒写得不错。”
方长庚没料到他会与自己搭话,小脸顿时绷得有些严肃:“县老爷过誉了。”
许县令看他似乎有些紧张,也知趣地没在杵着添乱,留下一句“好好学”就去了别地儿。
方长庚松了口气,不管到了哪里,或是多大年纪,被考官盯着试卷看都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不过这位许县令人倒是温和,一点小小的关怀也让方长庚心里涌起了一股热流。
这世道未必有想象的那么好,可也不坏,如果一县的父母官能如此对待一个无名小童,这地方的吏治应当也差不到哪儿去。
收回思绪,场内的考生已经离开了几批,到寅时的梆子声响起,只要满十个人就允许交卷出考场,也叫“出牌”,方长庚便收拾了东西交了卷。
出了礼房,王复也刚好出来,看到他以后主动凑了上来,挑了挑眉:“你考得怎么样?”
他虽时不时会露出一副鼻孔看人的神气,但长得剑眉星目,十分端正,比寻常读书人多了几分英气,刚才说话的态度也算诚恳,方长庚对他并没有多大的偏见,只是也不是很想和他来往。
“还好。”
王复露出不满意的神色:“你们这些书呆子,说话就是喜欢遮遮掩掩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还好是什么意思?”
方长庚本不想跟他多说,看他直来直往的性格倒也没那么排斥了。
“应该没什么问题,有四五处不确定。”虽然夸张了一点,但没有谁会说“我全做对了”或是“我只错了一题”吧?对此方长庚一点都不觉得心虚。
王复有些得意地笑笑:“我只有一题不大清楚,其他的都做对了。”
看到方长庚有些难以言喻的表情,他又回过味似的补充道:“其实我都考了第三次了,我爹差点儿给我找替考上场。我看你小小年纪就下场了,应该学得也不错,别灰心,明天好好考。”
方长庚点点头,觉得这个孩子还是很单纯的。至于他所说的替考,之前倒是听方思成狠狠唾弃过,记得鲁迅当年参加府试还是找人代考的,可见县试、府试监考之松,不过若是打点得好蒙混过关还成,本朝若是被发现代考,后果十分严重,双方都要被充军,因此敢冒险的人还是不多。
回到客栈,周其琛已经在了,两人干巴巴地交流了几句,就开始各干各的,都对不用和对方聊天表示松了口气。
晚间大家去楼下吃饭,才知道方沅君为了等方沐君,比方长庚他们还晚了一个时辰出来。
五个人里方长庚家境最差,他也毫不掩饰这一点,只要了米饭配最便宜的小菜,一个是“绝代双椒”,另一个叫“青龙卧雪”,还是他给镇上酒楼的菜取得名字,没想到都传到这里来了,其实不过是普通的炒辣椒和黄瓜,谁让考试期间客栈内物价大涨,就连附近的小商贩都抓住发财的机会胡乱提价,害他原来能吃肉的银子最后只能点两个素菜,连白开水都快喝不起。
方沅君点了和他一样的,搞得方沐君有些尴尬,小声嘀咕了一句:“吃这个干什么啊?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吃点好的……”
方沅君杵了杵方沐君的胳膊,瞪了他一眼。
方长庚心说我的心灵没那么脆弱,可方沅君这么看重他,倒让他挺不好意思。
刚想说什么,王复手一抬,豪气地说:“这一场考得好,晚上这顿我请,谁都别跟我客气!”
早就领教过这人的难缠,况且王复家大业大,自然不在乎一顿饭,所以谁都没有客气,除了周其琛。
他面无表情地说:“谁用得着你请,我上楼吃。”说完自个儿点了饭菜,吩咐让小二送上楼,就扭头走了。
王复在背后“切”了一声,十分不屑地说:“稀罕了,落毛的凤凰还不如鸡呢……”周家在镇上也挺有名,王复自然也知道周其琛家里的事迹,这句话可算是直戳人七寸了。
还好周其琛没听见,不然这梁子可是越结越大,难以回寰了。
方长庚本来只认为是少年人一时置气,没必要理会,但大家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考生,将来难免要互相扶持,想了想还是说:“他性格就是这样,你这么说有点过分了。”
王复嗤鼻:“我管他,这种人就不能惯着。”话虽这么说,但语气已经缓了,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不过是家里养得娇气,不甘示弱而已。
还算和气地吃完饭,接下来三天每天都考一场,最后考的是诗赋,题目为《望衡山余雪》,要求作五言六韵试帖诗,衡山正是湖广一带的名山,看来县令出题也挺随意。
方长庚把平时练习的描述雪景的试帖诗写在草稿上,临时修改了几字,然后誊写到试卷的红格子里,就算完成了。
考完试,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愁眉不展的也不在少数,方沐君就是其中一个,原来他还想留在县城逛一逛,考完就没了玩乐的心思,其余几人自然照顾他的心情,谈话时很有默契地避开了和考试有关的内容。
因五个人都提早出了考场,足够在天黑前回到永镇,王复在县里还有亲戚,打算过去看望,他们四个则合叫了一辆驴车回去,只因马车十分紧缺,价格也比来时翻了几倍,都不愿花那冤枉钱。
“去永镇方秀才家。”
“好嘞!”
大约一个时辰后,驴车在方家停下。
今天私塾提早放学了,四人进去见了方思成,把考试的情况介绍了一遍,方思成久经考场,从每个人的表情中也能寻出一些蛛丝马迹,更何况方沐君这样不懂掩饰的人。
“先不管结果如何,既然考完了,就各自回家和家人说一说,明天准你们放假,后天继续上课。”
方思成看了方沐君一眼,意有所指地补充:“没考好就好好反省哪里做得不好,你们都还小,机会多得是,千万别因为一次考试失利就丧气,要记住这句话!”
想想他这把年纪还在考秀才的道路上汲汲求取,每次入场都要被年轻人明着暗着嘲笑,脸皮早已经修炼得堪比铜墙铁壁,一次县试没过又算什么?
方思成不自觉对自己的儿子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难得没有对方沐君疾言厉色,不一会儿就放了几人离开。
但方长庚并没有马上走,而是去了方万明的书房。
说完题目和自己的做法,方万明明显十分高兴,连说了几声好。眼看天快要黑了,方万明也不耽搁,转身取了一个不知装了什么的布袋子给方长庚,让他带给他爷爷,而后又叮嘱方长庚一番后就送他出了门。
方长庚带着东西去了药房,方启明已经和另一个学徒换好班,在门口等着他了。
随手接过方长庚的考篮和包袱,方启明又兴奋又期待地说:“回去让咱爷奶爹妈高兴高兴!”
方长庚看看他背上的背篓:“哥,你带了什么东西,看起来挺沉的。”
方启明边走边说:“给娘她们买的布料,还有给大丫几个的小玩意儿,一些烟丝啥的。多亏你上次想的法子,那些药渣原来都是扔掉的,没想到还能盘给酒楼,虽然一年也就二两银子,那也很不错了,你看我买了这么多东西呢。”
方长庚说:“袁大夫没意见吧?本来是人家的东西。”
方启明不以为然地笑笑:“我一开始就跟袁大夫说了,本来想着还是别要这个钱了,结果袁大夫客气,说那药渣随我处置,以后都用不着和他说了。”
方长庚说:“那是袁大夫信任你,只是人家跟咱客气,咱们不能就觉得理所当然了,要不给袁大夫送点礼过去?”
方启明看他一眼:“你就当我这么蠢?早就送了东西了,用不着你个读书人操心。”
“……”
一路说说笑笑,倒不觉得路途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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