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家的小翠找我说话,我一时没注意,牛就丢了。”
“是在这里丢的?”
大丫低低地“嗯”了一声,低着头盯着脚尖,睫毛上还带着泪珠。
方长庚忽然想到大丫已经十五岁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们家基因好,生出来的孩子长得都不错。大丫是村里长相数一数二的女孩儿,看她刚才支支吾吾的模样,那个“小翠”做了谁的替身还未可知。
芦苇荡有人踩踏的痕迹,已经分辨不出牛跑的方向。
没有多想,方长庚走到芦苇荡里,一边用鼻子嗅一边紧盯着地面,走到深处才发现一泡热腾腾的牛屎,应该就是在附近了。顺着牛屎的路线,方长庚终于看到了延伸到芦苇荡里的一截牛绳。
牛找到了,大丫又哭又笑地向方长庚道谢,方长庚摆摆手:“姐,你先回家吧,牛交给我就行。”
大丫很不好意思:“那怎么行,今天本来就轮到我放牛的。”
“我正想换个地方背书呢,姐你就回去吧。”方长庚声音轻缓,反而让大丫不敢再说什么,一步三回头地往家里走。
方长庚把牛绳系到三人合抱的柳树下,然后坐到石头上继续看书,一个没留神,就看到方小宝那个野丫头抓着牛尾巴要往牛背上爬。
方长庚脸都黑了,赶紧走过去提起方小宝后衣领:“干嘛呢?姑娘家家没一刻停下来的,以后还怎么嫁人?”
举止野蛮事小,要是被牛后蹄踹了脸那就完蛋了,以后哪怕他这亲哥再给力都没办法替她找个好婆家。
方小宝可怜兮兮的:“哥,我想到牛背上玩嘛,你要是不让我玩,就给我画幅画呗。”
她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窃喜地看着方长庚。她哥画画可好了,拿到镇上还能卖钱呢。上回她拿着一幅方长庚给她画的画像给刘婶家的毛毛看,把毛毛羡慕的,可惜不小心撕坏了。
“那你抓着牛尾巴别动,画完你可别嫌这嫌那的。”
方长庚表面上有点不耐烦,心里已经软了,从怀里掏出一支毛笔,已经呲毛了,写字肯定没法用,吸饱了石头下面水洼里的泥水就往浅色的石板上画,寥寥几笔就画出一个可爱的卡通女宝宝形象,方小宝独具的豁牙、刘海和酒窝的细节也有。
“好了。”
方小宝张大嘴:“这就完啦?”
方长庚合上她下巴:“还想怎么样,自己去看。”
!
“哥你画得好像!可是这个拿不下来啊,明天就没了。”
方长庚真是受不了方小宝的聒噪,十分敷衍地说:“没带纸,过两天再给你画。”
方小宝嘟囔了两声,趴在石板上两眼冒心,总算让方长庚有了喘息的机会。
日头西沉,方长庚就带着方小宝回家了。
四年前家里新砌了两间房,女孩儿都住在一间屋子,另一间稍小些的给方长庚平时学习睡觉。
古人寿命都不长,本朝能活五六十岁都算长寿了,主要还是穷人看不起病,而且医术落后的缘故。方启明去年去考童生落第,索性也不打算去学堂了,跟着袁大夫习医术,边当学徒边准备考试。方长庚心想家里如果能出个大夫,以后家里人有什么小病小痛就不用他操心了。
不过出于生命宝贵的考虑,他现在完全不敢松懈,只想早点考上秀才,然后再做打算。
他现在已经熟读了四书,开始读经了。四书有朱熹的注解,入门还算容易,相比之下,经义就显得非常艰深,汉代能通一经就是大儒,先贤三年才能通一经,像方长庚这样的也只能学个皮毛,真想有更深入的见解,只有拜当代大儒为师才可解。
正咬文嚼字头疼时,小李氏端着碗推门走了进来。
“长庚,昨天家里杀了只鸡,娘给你熬了碗鸡汤,赶紧趁热喝了。”
方长庚乖巧地接过碗:“谢谢娘。”
小李氏进门时见小儿子还在埋头苦读,虽然心疼,但更多的是欣慰。难得这孩子不仅天赋极好,还十分肯吃苦,老方家终于有希望了。
“长庚,娘这些年偷偷攒了些银子,你给娘的娘也存起来,足够你读书的了。你现在已经十岁,再不去学堂娘怕你跟不上,赶明儿就和你二爷爷说说,下个月就去拜师吧。”
方长庚也有这个想法,这回他没再推拒:“好。过两天正好是月底,我去找二爷爷商量商量。”他想学,却不想跟着方思成学。方思成太过迂腐,只知道死记硬背,一股脑把东西全抛给你,很难消化,如果学生自身的资质不好多半就废了,要是能让方万明来教那是最好不过了。
小李氏心满意足地笑笑:“那娘就不打扰你读书了。”
方长庚拉长了声调软软地“嗯”了一声,在小李氏面前他的言行举止不经意就会幼稚许多,和正常的十岁孩童没什么两样。只因为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小李氏都是一个完美的母亲,知道时刻为自己的孩子争取利益,精打细算,同时还是个十分懂理的人,有自己的生存智慧,这对她的三个孩子都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方长庚完全不用担心家庭给自己拖后腿,相反,他为有这样的父母和兄妹感到万分的庆幸。
第9章 舅舅
第二天清晨,方长庚起床穿衣,然后走到屋外深吸了一口乡下清新的空气。为了节省灯油他晚上不会学到太晚,第二天就要早点起床,否则上午的时间一下就过,总觉得只过了半天。
想想以前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的日子,真是一去不复返咯。
“长庚啊——吃早饭了。”老李氏在堂屋门口朝他招手。
方长庚走过去:“奶奶,来了。”
方万英已经坐着了,“噗哒噗哒”抽着旱烟,整个堂屋烟雾缭绕,一股刺鼻的焦油味儿。
方长庚眉头微皱:“爷爷,大清早的还抽旱烟,不是说了对身体不好,少抽点儿。”
方万英没想到还要被十岁的小孙子教训,有些尴尬地站起来把烟管放到角落置物箱柜上:“好好好,爷爷不抽。你太爷爷,还有你爷爷的爷爷,那都是一辈子抽旱烟的,不也活了六十多岁,都说这东西对身体好,你又从哪里看到这些胡说八道……”
方万英的声音在方长庚严肃的神情下渐渐小了下去,举手妥协:“好好好……爷爷以后不抽了……不抽……”
方长庚这才笑了:“爷爷要活一百岁,还要看着长庚考上秀才,再考举人,进士呢。”上辈子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到了这个世界以后才发现有人惦记的滋味那么好,他想要他的至亲能亲眼看着他一点点把日子过好,这样他的努力才有意义。
方万英心情大好,乐呵呵地说:“那可不是,你娘跟我和你奶奶说了,下个月就送你去私塾……”
“长庚要去上学了?家里才修了房子,哪来的钱?”
方长庚扭头一看,老李氏、小李氏和方大山从门口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何氏一家,刚才的话就是从何氏嘴里冒出来的。
一众人按照平时的位置坐下,就听小李氏冷冷淡淡地回她:“大山和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长庚读书,弟妹哪来的意见?”
何氏呵呵一笑:“大嫂说话怎么那么冲呢,这锅啊铁啊是全家共用的,大嫂可别砸了我们那份,还要留给大丫她们做嫁妆的呢。”
小李氏比她笑得更轻松:“这是怕我们大房拖累你们呢,那成,赶明儿咱就分个家,免得弟妹担惊受怕的。”
老李氏板着脸拍拍桌子:“这好好的呢,才修了新房子,说什么分家不分家的,说出去丢不丢人?”
方二山杵杵何氏的胳膊,他觉得大哥对他一直都挺好的,小时候有什么好吃的都会让给他,干活也总是主动承担更累更脏的活,对他三个女儿也都很好,因此不想因为何氏的话让他和大哥生了嫌隙。
何氏这辈子就吃了没生儿子的亏,说什么都是没底气的,但她心里是真的动了分家的心思。这考科举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搞不好十几年都要的,那得花多少银子?还不是从家里扣的。她和二山辛辛苦苦干活,这么多年都让老李氏拿去供小李氏两个儿子读书,以后发达了还轮不到她享福,她咽不下这口气。
老李氏怎么不知道她的想法,还好她生的两个儿子人都老实,不然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无论如何,家和万事兴,除非万不得已,老李氏都希望一家人能和和乐乐的,互相帮衬。何氏是个眼皮子浅的,她自个儿害了自己还是小事,可不能耽误大丫她们。
这么说起来,老李氏自认为自己真不是一个多么偏心的人,但这世道女人都要依赖男人活,这点轻重要分得清,以后大丫她们有什么事,还不得靠着大山家的两个儿子?
见何氏还想说什么,老李氏朝她皱了皱眉,才让何氏把话咽回去。
方长庚在一边把小李氏的话听了进去,觉得这个想法挺好。他二叔是个地道的庄稼人,性格内向又老实,平时进进出出的也常常笑呵呵地和他打招呼,还帮他打了张木桌让他读书,从不挑事。就冲着这个,他以后也不会亏待二叔家的人
但一码归一码,以后家里各项支出进账都复杂多了,再混在一起总会出事的,还不如分清楚了好办事。
他现在还不足以在这种事上有话语权,不过分家,早晚都会来。
*
吃完早饭,小李氏把方长庚叫到屋里,转身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个布包。
“你让娘给你缝的这个什么书包,娘给你做出来了,用粗棉布做的,可结实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方长庚接过那个书包,心里不禁赞叹小李氏的巧手。
本朝的读书人外出都用褡裢或者竹编的书箱,褡裢可以搭在肩上,两头是两个袋子,他现在肩窄,常常会滑下来,而且一直用一边容易高低肩,放的东西多的时候还特别累。至于书箱,如果要放笔墨纸砚很好,但有时候用不了那么大的空间,特别是以后上学堂了,还是有个书包好一点。
他把书包的细节用毛笔画出来,让小李氏做,没想到完成得这么成功,走线比现代商场买的还要精致,或许这就是手工的力量?
在这里能摸到书包的感觉让他十分感慨,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注意到书包右下角还绣了浅米色的云纹,看起来很高大上,看来小李氏的审美也很在线啊!
方长庚惊喜地问小李氏:“娘,你还会刺绣啊?”
小李氏也很高兴,笑容里却夹杂着一丝哀愁:“娘的娘家以前在北方是靠刺绣过日子的,后来老家发了场洪水,又闹饥荒,一家人最后只剩娘和你舅舅。娘那时候还小,跟着你舅舅来到这里,好不容易活下来,看东西就有了重影,也没工夫做那精细活儿,都十几年没绣过东西了。这丝线还是上回向布庄老板讨的,是不是还行?”
方长庚没想到小李氏竟然还有这样的经历,这里女子嫁出去基本就算脱离了娘家,几乎不来往了,方长庚也从没想过问小李氏这些。
怪不得他总觉得小李氏和一般的农妇不一样。
他忍不住问:“那舅舅呢?”
小李氏笑得有些勉强:“你舅舅人活络,我嫁给你爹以后就说要出去做生意,这么多年了都没回来。那时候什么世道,满大街都是强盗土匪,做生意哪有那么容易?可娘劝不住你舅舅,听后来村里人说,现在还没回来,多半是……”
那时候村里人娶亲哪里会要个没娘家的女人,她哥哥没日没夜去镇上打短工干活,筹备了一笔在村里算得上丰厚的嫁妆,大山又非要娶她,才让当时的老李氏接纳了她。
小李氏调整了情绪,欣慰地看着方长庚:“人家说外甥像舅,你和你舅一样聪明,肯吃苦,娘信你以后一定能考上秀才,让娘和你爹也在村里人面前风光一把。”
方长庚的心情一时还有些复杂,朝小李氏用力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第10章 前兆
到了月底那天,方长庚往书箱里摆好了笔墨纸砚,水壶,用油纸包好的十个肉包,和方大山一起出发去镇上。
方大山用扁担挑了当季家里吃不完的新鲜蔬果,还有两只已经不下蛋的老母鸡,打算送到镇上的酒楼去。
自从方长庚教家里用大蒜水驱虫,用鸡蛋壳泡的臭水肥地以后,家里的蔬菜不仅长得个大饱满,而且卖相很好,在方长庚的建议下送到酒楼后就约定以后这些蔬果专供酒楼,收入比放到集市上卖多了不少。
路经过家里三十亩田,一眼望去大约一个足球场大小,现在是立夏,再过两个月春小麦就可以收割了,方长庚心里终于有了自己也是半个小地主的满足感。
只可惜他前世学的不是农学和生物技术专业,不然没准能另辟蹊径,开辟独特的致富路呢。
方长庚先陪方大山去了酒楼。
酒楼的方掌柜与他们还是本家,看见他们来了十分高兴地迎了上来。
“哟,到旁边歇息歇息,喝口水。”说完朝旁边的小二喊道:“小李,把这担子东西送到后厨去,赶紧的!”
小二一甩汗巾,利索地把其中一个竹筐搬起来扛到肩上,轻巧地往后厨走。
方大山指了指那两只母鸡,笑着问方掌柜:“这两只母鸡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拿去集市上卖了。”
方掌柜不赞同地“唉”一声:“这老母鸡肉柴,只能用来煲汤。寻常老百姓哪里舍得这么吃,你就是坐上一天都不定有人买。你留下吧,酒楼里还正好用得着。”
方大山憨厚地笑笑:“本来想着卖不出去给我家长庚补身子呢,既然掌柜的要就算了。”
方掌柜看着方长庚,一脸长辈关怀晚辈的表情:“小子身体结实着,哪用得着这些东西,以后上学了可真得补补,我媳妇儿娘家外甥读书都读病了,天天赖在家里不肯去学堂呢!”
方大山一直憨笑:“我家长庚每天都跑步锻炼,一年到头都没个头疼脑热的,男小子身体虚怎么能行。”
方掌柜连连称是,转头又问方长庚:“长庚最近有没有想出什么新菜谱啊?”
方长庚这几年挠破头想着能让家里富裕一点的法子,本朝想大富无非是开当铺布庄酒楼之类,或者投机倒卖做中间商,还有非法贩私盐等,哪个都行不通,唯独能从吃上面开一下金手指。
像是什么咸蛋黄炒南瓜、他在现代最爱吃的粉丝蒜泥烤茄子之类的本地人没见过的吃食,做出来以后很受欢迎。有时他还负责给店里的新菜取名字,比如普通的咸蛋黄炒南瓜,如果取名为金沙焗南瓜,前来的食客就会好奇金沙是什么东西,因为味道又好,总之反响很不错。每次有什么新奇的创意,方掌柜都会给他五百文到二两的银子,时间久了也是一笔不错的收入。
至于为什么他一个十岁孩童会知道这些,全都推脱到看的杂书上就是了。
这回方长庚有点江郎才尽,只想了想说:“新菜谱倒是没想出来,不过我倒是有一些小建议。快到夏天了,天热容易胃口不佳,无病还有三分虚,掌柜的可以制一些药膳,平时提供的茶水可以泡些五味子。”
方掌柜犹疑了一下:“本来厨子也有这个想法,只是药膳味道有些冲,成本也太高,食客不一定肯买账。”
方长庚笑了:“我哥跟着袁大夫在药房,平时经常会剩一些不能卖给病人的药渣和时间久了药效减退的草药,一来价格便宜,二来味道没那么重,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