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举起茶杯,狠狠灌下去,把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是瞎了才会觉得这厮像长子,他哪时敢跟他顶嘴!
“郑婵!过来倒茶。”沈朝元对门外喊了一声。
郑婵一直在门外候着,听到吩咐就赶紧跑进来,为晋王倒好茶水,也给沈朝元续上。做完以后,她又轻手轻脚地离开屋子,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任何人——至少是晋国的任何人,在看到晋王的脸色后都绝不会敢说一句话。除了沈朝元。
“您的脸色不好,是不是饭没吃饱?这里也有点心,您不要客气。”沈朝元礼貌地招呼他。
“不要跟我说那些废话!”晋王把茶杯重重地砸下。
“是,您希望我怎么做呢?”沈朝元谦恭地询问。
晋王略微点头,直到此时他才觉得她稍微像样了一点。
“她不懂事,你得懂事,你是姐姐,得先去道歉。”
“哦。”
晋王以为她答应了。
但这次沈朝元却有下一句:“为什么?”
“燕王亲自来向我道歉,他们如此知礼,你说为什么?”晋王竖眉问道。
沈朝元把不离手的杯子放下,整理衣服,起身将双手交握放在身前,郑重地回答他:“祖父,做错的人是陈留郡主,又不是燕王,为什么由他来道歉?笄礼被毁,承担后果的人是我,又不是您,为什么是您接受道歉?”
“你……”
“如果陈留郡主肯亲自登门向我道歉,我愿意正式原谅她,但其余的事请恕孙女不能答应。”
晋王这次没有拄拐杖来,他有些后悔,他觉得他的双腿又开始抖了。
他愤怒地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沈朝元,“你这是要忤逆我?”
“祖父,我听说燕王是王,晋王也是王,为什么您要怕他呢?”沈朝元问。
晋王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你竟敢……”他高高扬起了手,似乎是要打她一巴掌。
但他的右手还握着洒了大半茶水的杯子,这一巴掌落下来,可是瓷杯砸脸的威力。
沈朝元看了看,忍不住提醒他:“祖父,您要打我,孙女是绝对不敢躲的。可是我听说过不久月国接我的人就要来了,如果我的脸受伤,我该怎么跟他解释才好呢?”
晋王的手就像是被人凭空握住手腕一样迅速停下了。
他僵硬地举着茶杯,余下的茶水顺着他的手腕蜿蜒流下,淌入袖中,湿湿冷冷。
沈朝元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您连燕王也畏惧,何况是陛下呢?”
现在她已经不止是晋王的孙女了,她还是金城公主,是在议和契约中落下名姓的人。
她希望的是,即使她说了这句话,这茶杯也可以砸到她脸上。
然而,晋王慢慢地放下了他的手,他移开了目光,甚至不敢与她对视。
沈朝元懂了,他曾经是一国之主,但现在只是晋王。
一个有名无实,连王者的心也丧失的人。
她目送着晋王离去,在他跨过门槛后,慢慢缀上去:“我送您回去吧。”
晋王颤抖着摆摆手,没有回头,独自走出拱门坐上了奢华又陈旧的轿子。
虽然他并不需要她送,沈朝元还是在后面跟到了拱门那,看着轿子远去。
“真是可怜。”沈朝元说。
郑婵问:“您说的是您?”
沈朝元瞟了她一眼,摇摇头,“我觉得我挺好的。”
如果能够与鸽子重逢就更好了。
郑婵又问:“燕王是不是给您找麻烦了?殿下让您做什么事?”
“你刚才不是在门外吗?难道没听见?”沈朝元反问。
郑婵忙说:“您和殿下说话,奴婢绝对不敢偷听!倒了茶,奴婢就走了。”
“对对对,婢子可以作证。”杨柳没法闲着,在旁边附和。
沈朝元看她一眼,“鸽子呢?”
“啊?”
“我让你留在这里给我盯鸽子,你盯跑了?”沈朝元生气地问。
杨柳忙说:“没有,婢子动都不敢动!可是,您要等的是什么鸽子?没看到呀。”
“没来?”
“如果您和它约的是这里……”杨柳小声说,“那它真的没来。”
“什么鸽子?”郑婵忍不住插嘴。
“一只白色的鸽子,不管你们是谁看到,发现它就告诉我。”沈朝元躺回椅子上。
郑婵蹲在躺椅边上问她:“殿下,这件事可能跟燕王有关,真的没关系吗?”
“怎么你也很怕燕王?”沈朝元扭头问她。
“可他毕竟是陛下的亲兄弟。”郑婵道。
“燕王和月国,谁比较可怕?”沈朝元问。
郑婵噎住。
她倒是能回答,但不能说。
不过她能听懂沈朝元的意思是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只好住嘴。
沈朝元在躺椅上眯了眯眼睛,开口问道,“月国会派谁来?”
“我听说是一个大将军!”杨柳迫不及待地说。
“打仗很厉害吗?”沈朝元问。
杨柳顿时讪笑:“婢子就听说他好像是个大将军,具体的消息我就不清楚了。”
“奴婢知道。”郑婵在一旁说。
于是沈朝元便重新看向她:“你也坐下,跟我说说这个大将军。”
“此人名叫马凉,是马家双雄之一。”
“马家双雄?听起来很厉害。”
“是,马家在月国一向是以骁勇善战闻名,以前月国只是小国,如今的月王便是靠着他妻子背后的家族得位。他妻子便是马家人,在他得位后便将马家大肆封爵,马家也以战争回报,收拢了周边小国,使月国一步步壮大。马家双雄,便是马家现在最厉害的两位将军,是一对亲兄弟,哥哥叫马凉,弟弟叫马奚。”
“月国的王后这么厉害吗?”杨柳忍不住担心起来,“这次要公主去和亲,不是说跟月王成亲吗?月国王后的背景这么强大,殿下去了岂非要受苦?”她原本觉得,就算去了月国,沈朝元是一个容貌如此美丽的女人,一定不会受委屈,可是月国的后宫如此复杂,王后有马家支持,还不把沈朝元欺负死?
郑婵叹了口气,点点头。
她早知道这些消息,所以她比杨柳更早也有更多忧心。
最不在乎的却是沈朝元:“我又不跟她争,她闲着无聊来欺负我干嘛?”
“您知道什么,您是嫁过去抢她的丈夫,她哪能容得下您!”杨柳说。
沈朝元撇撇嘴。
她是压根没想过她会真的嫁给月王,王后怎么想,她并不在意。
可是鸽子为什么还不来?
“我听说这次月国连下十二城,就是这马家双雄所为?”沈朝元接着问。
☆、草原之国
“您还真沉得住气,您一点也不担心那位月国王后?”杨柳问。
“那也等我能遇到她再说。”沈朝元问她,“你见到鸽子了吗?”
杨柳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对一只鸽子如此执着,老实地摇头:“没有。”
“那你就去附近看看,它是不是被人抓住了。”沈朝元说。
鸽子每天都会来,不会突然不见。
一定有原因。
杨柳垂头丧气地走了。
等她离开,沈朝元继续问:“你好像对月国的事很了解,继续给我说说这马家双雄吧。”
“是。”
郑婵道,“这次交战,月国的两位主将就是马凉和马奚。”
她回答沈朝元时,脸色略有些苍白。
沈朝元疑惑地问:“你是生病了,还是心情不好?我觉得你的脸色很难看。”
郑婵叹了口气:“奴婢只是想到……死了那么多人,棠国却只能议和。”
就像当初晋国失陷,晋王却不能阻止月国的铁骑,反而抛下所有国民带着家眷与大臣们逃回了棠国京城。当初晋王还有棠国京城这条退路,如今的棠国却退无可退。或许正因为此,它只能让。郑婵不懂国事,也不清楚那天皇帝和臣子的议事内容,她只是作为一个晋国人与棠国人,有些失望。
“这次败仗,真的死了很多人吗?”沈朝元惊讶地说。
她只知道棠国打输了,需要议和,从来没有想过死人的事。可是,打仗怎么会不死人呢?直到今天郑婵说了这句话,她才想到月国攻下十二城的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担忧地说:“那余下的人怎么办?他们本来是棠国人,现在却落到月国的手里,会是什么后果?”
“他们应该会有办法吧。”郑婵沉默了一会儿,说。
“毕竟死了许多人呀。”沈朝元不知道也还罢了,知道便无法轻易放下。
郑婵道:“殿下,这是打仗,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她反过来安慰起沈朝元。
可沈朝元总觉得她想说的话并不是这一句。
她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郑婵迅速摇头,她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奴婢已经把知道的全部都告诉您了。”
“可是我觉得你没有说完。”
“已经说完了。”郑婵认真地回答她。
沈朝元却依旧摇头,“不对,你一定还有话藏着。”
“……”
“郑婵。”沈朝元执着地说,“你难道已经忘记上次是怎么答应我的吗?你说过再也不会对我隐瞒了,这是你亲口承诺过的事,难道你这么快就不认了吗?”
郑婵惴惴地说:“殿下,奴婢这一次隐瞒是为了您好。”
“这话可不一定,如果你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对我好不好难道不是我自己最清楚吗?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永远都不知道,如果哪天我因此吃亏,岂不是太冤枉了?你先告诉我,是好是坏应该由我自己来判断,而不是你。”沈朝元道。
这话对郑婵隐隐有些触动。
她犹豫着,但犹豫不止。
郑婵说:“可是奴婢希望您不知道,您即将去月国,不知道这些您才能过得好。”
“什么?这件事跟月国有关?”沈朝元立刻说,“那你就非说不可了。”
“如果您知道,就不可能再忘记。”
“那我也不会怪你,到底怎么回事。”沈朝元的语气渐渐严厉。
郑婵无奈地说:“奴婢不愿意说,是有苦衷的。您这次去月国是去侍奉月王,如果您在他面前表现出对马凉的不悦,奴婢怕您会开罪于他。”她不希望沈朝元知道这些,她希望沈朝元一无所知地去。马凉对月王很重要,一个妃子和一个名将孰轻孰重?月王一定知道。而沈朝元并不是一个能保守秘密的人,如果她透露出对马凉的不满,她在月国一定会过得很痛苦,这是毋庸置疑的。
就此,郑婵宁肯沈朝元做一个无知可怜却足以安稳活下去的人。
但显然沈朝元自己不愿意。
“告诉我。”她强调,“我想知道。”
她的决心令郑婵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郑婵苦心冥想,终究缓缓说出了这个消息。在马凉攻下的十二座城里,有五座城顽抗到最后直到守城将领身亡,对这五座城,马凉统统下达了屠城的指令,不论男女老幼,数百万平民,尽皆死在月国士兵的屠刀下。
即使郑婵早就得知这个消息,当她再说出口,却依旧忍不住浑身颤抖。
她想起晋国里所有她认得的,却没来得及跟着晋王一起逃离晋国的人。
他们要么死去了,要么活得生不如死。
月国对自己兼并的小国,从来不会抱有任何温和态度,要么做附庸,要么做奴隶。这是一个典型的草原之国,他们不懂得容纳,只侵略。他们不懂经营,生存的方法是攻下一处处新土地,将敌人杀光或蓄奴,用获得的土地来养牛羊。郑婵第一次听说这故事时,还是小孩的时候,那时的月国不是现在的月国,但他们的事迹依旧令郑婵疑惑又惊讶。
沈朝元良久沉默。
郑婵只用简单一句话就说明白,可她却无法真把这当作简单的一句话。
“数百万人,马凉一句话就全部都杀了?”
郑婵无法回答。
“死了这么多人,棠国连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郑婵更不能回答了。
她第一次伸手摸了摸沈朝元的头发,安抚她就像安抚自己的孩子:“您就当奴婢没说过吧。”
沈朝元很久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为什么棠国要向月国认输呢?”
“奴婢也不知道啊。”郑婵盯着沈朝元的眼睛,很后悔告诉她这件事。
也许她应该再忍耐一会儿,反正,其他人更不会打听到这么机密的消息,如果不是因为郑婵在晋王府有许多交好的朋友,她或许也会被瞒在鼓里。死了数百万人,竟然只能向月国议和——说是议和,棠国付出的代价仍然是投降!皇帝和一众大臣怎敢让棠国的百姓知道他们如此无能!
偌大棠国,连一个能够争胜的将军也没有,只能任凭数百万百姓被屠戮,往肚子里咽。
何其无能啊。
“别再想这些事了,去月国,您也要把这些事全部忘掉。”郑婵跪下来求她,“请您好好地保重自己,世子和世子妃只有您一个孩子,如果您过得不好……”
“那我应该就算是去陪他们了吧?”
“别这么说。”郑婵抱住她的腿,痛哭失声。
她何必责怪皇帝无能呢?她也一样。她不想沈朝元去月国,但她无能为力。
沈朝元木然地望着上方,眼前是明媚的阳光,毫无温度。
……
己亥年三月十九。
今日是马凉大将军即将到达的日子,也是沈朝元即将启程的日子。文思没有从自己常带的手下里挑选人跟随,他将这些人全部留在京城。金城公主出嫁月国,也可视为出使,皇帝自然会另外给她一队侍卫。沈朝元指文思做这些侍卫的统领,也得到允准。只要她提出的要求与政事无关,基本都会得到允许。
她穿着鲜红的嫁衣,进入轿子。
今天她会从正月园乘轿子离开,出城后再换乘马车,听说马凉就在城外等待。经过商议,由大鸿胪亲自制定总礼仪,将棠国风俗和月国风俗经过一番糅杂,采用了这种送亲的方式——不过,杨柳则认为,这是因为上面的人不愿意让马凉这个战绩彪炳的大将军进入京城。
“听说这个马大将军非常勇武善战。”杨柳说。
随着马凉迎亲的消息传开,京城里许多人都对这个大将军有所了解。
在被隐瞒屠城事件的情况下,大部分人都对这位马大将军怀着尊敬和青培的态度。慕强。
杨柳也是不明内情的一位。
郑婵觉得,她比沈朝元更不能保守秘密,从未对她透露过马凉的真正“战绩”。
“是。”沈朝元坐在轿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杨柳说话。
“不知道皇帝有没有想过派人去刺杀他,他不是来了吗?解决他,月国就少了个大将军。”
杨柳说。
沈朝元终于对这个话题有兴趣:“我还以为你也佩服他。”
“他是挺厉害,但毕竟是敌人,里外我还是能分得清的。”杨柳说。
最重要的是,如果马凉死了,或许沈朝元就不用去月国了。
可她又想,就算马凉死了又有什么用?棠国没有名将,能打得过马奚吗?照样完蛋。
“杀马凉哪是容易的事。”郑婵幽幽地说。
棠国有许多人都希望马凉和马奚能死,但他们本身武艺高强,又有许多近卫,都是马家从小养大的死士对马家忠心耿耿。想杀马凉和马奚,只能去战场,但这两人在战场——更厉害啊。不然,他们能活到今天?
☆、科季末(已修改)
想马凉死的人很多,能做到的一个都没有。
杨柳却不肯轻言放弃,她先看看四周,才转头继续说:“可是这个世界上不是有武功的吗?棠国这么大,难道没有行侠仗义的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