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佘平敬更加惊诧,竟然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
“咳咳。”此时此刻,郑婵不能插嘴破坏夫子的威严,但她可以大声咳嗽。
佘平敬又被这个“新”侍女吓了一跳,但郑婵作喉咙不舒服状,他又没法骂她,便将这账记在了主人身上,对沈朝元不客气地说:“好,那你起身答题,让本夫子看看才一天你能进步多少。”
沈朝元起身,敛容收袖,微微抬起下巴,这是郑婵昨晚纠正过的姿势,既显得端庄自信,又不会过于傲慢。她轻声答道,“这是先贤圣人的弟子子张向他请教何为仁人。子便答他,能够处处实行推行五种品德,就是仁人。这五种品德分别是庄重、宽厚、诚实、勤敏和慈惠。庄重就不会遭受侮辱,宽厚就会得到众人的拥护,诚信就能得到别人的任用,勤敏就会提高工作水平,慈惠就能使唤人。”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什么,完全是复述昨晚郑婵教导的话,但她终于从佘平敬的脸上看出了震惊,喜悦以及欣赏。
佘平敬道:“元小姐果然聪慧,昨天是我小觑你了,不过昨天的课是怎么回事?”
沈朝元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若无其事答道:“昨天学生第一次上课,一早就去见了很多人,一直绷着弦不敢放松,十分紧张,老实说,昨天课堂上您说过什么,学生回想起来都记不太清了。学生也知道昨天在先生和各位同窗的面前表现怪异,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
“原来如此!”佘平敬点点头,接下她递来的梯子,“没错,我昨天还担心你是生病了呢。”
“是有一点不舒服,不过好好睡了一觉,今天早上倒是精神奕奕,感觉通透不少。”
“这么说,本夫子倒也觉得你今天是精神很多。”佘平敬笑道。
延陵郡主忽然插嘴,“我倒觉得姐姐的气色不太好,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我又不是大夫,我哪知道我有没有生病?”沈朝元笑盈盈地顶回去,这一句不是郑婵教的,不过,她虽然不能理解自己读的文章,却并不影响她读出延陵郡主这句话不怀好意。
佘平敬见二人隐约擦出火花,暗暗心烦,忙打岔让她们看书,继续上课。
他后来又问了一句“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句他还没讲过,让学生先尝试解析,沈朝元第一个开口请求答题,果然又答上来,便见佘平敬脸上更添赞许,这回说的句子是他没有讲过的,他对沈朝元赞赏更甚,也让延陵郡主无话可说。
“好,今日还剩下最后一句,子曰,苟……”
“哐哐哐!”
学堂外忽然响起一串锣声,这时看守时辰的奴婢敲响的声音,提醒佘平敬,下课时间到。
他无奈地卷起书,“最后一句‘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本夫子便留给你们自己预习,明天上课时我会再检查,除此之外,明天再交上十张大字,可以抄写文章也可以抄写诗句,好,那么今天的课就上到这。”
众学生纷纷起身,合袖躬腰行礼送佘平敬离去。
沈朝元握紧袖子,猛然坐倒,望向郑婵,嘴角不断往上翘。
成功了!
今天该答的题,该说的话,全都说了,佘平敬果然肯将昨天那场笑话放下。有了今日这番话,谁还会再追究她昨天丢的面子?几位侯府贵女离去时,纷纷来到沈朝元面前行礼才走,她们不敢直接道歉,却比昨天初见时更加恭敬。
“原来您昨天是生病了呀?”沈朝定操着尖锐的童音跑来她身边屈膝坐下,“怎么昨天您不告诉我们呢?我们还都以为您是真的答不上来!”她仗着自己才五岁,说话时总是很直接,但再直接也知道这话不能只用自己的名义开口,还拉着旁边的沈朝夏。
沈朝夏与沈朝定同是侧室所生,并不同母,她既没有延陵郡主高贵的身份也没有沈朝定的早慧,容貌更无法与沈朝元相比,可以说平平无奇,整个人像只鹌鹑,总是蜷缩起来。被沈朝定挂在嘴边,她也不敢提出反对,怯怯懦懦地站在五岁的小妹妹身后,如同初生的花苞,风雨稍大就能将她打倒。
☆、释疑心
沈朝夏可以忽略,沈朝定的态度却很古怪。
“昨天我不舒服,课堂上的事记不太清了。”沈朝元分不出她好心坏心,一概以笑面对。
“一定是因为您匆匆赶路太辛苦!唉,您本应该多休息几天再上课的。”沈朝定抱不平。
“不要紧,我昨晚睡得很好,已经没事了。”沈朝元平静地说。
“那就好。”沈朝定看向延陵郡主,笑眯眯问她,“二姐,怎么一直没听见您说话?”
延陵郡主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笔,拿在指尖随意地晃动,在沈朝元和沈朝定说话时,她一直在玩笔,不曾起身,也不曾张口,直到沈朝定突然问起她,她才微微转过脸来看向三人。她眼里只装着沈朝元和沈朝定,姑且再装下一个沈朝夏。
“四妹是不是又皮痒了?”她用说笑的语气反问沈朝定。
沈朝定神情微变,忽然嬉笑着说:“知道了,我走呗。”
说完,居然真的就拉起沈朝夏跑出了学堂,后头的侍女也没她这小短腿跑得快。
延陵郡主盯着沈朝定的背影,等她消失在门口,才慢条斯理伸出右手,在她右边的侍女当即毕恭毕敬地弯下腰扶住她右手给她借力,让她能端庄地起身,而后走出书案,来到沈朝元身边,途中几息间眼睛定在沈朝元脸上,若有所思。等她停下,便对沈朝元莞尔一笑:
“要是昨天你不舒服,就该命你的侍女告诉我母亲。正月园里不缺人,如果你生病了,及早叫下人请御医给你诊治,若是我们早知道你病着,就不会催你这么着急地上课,也免得再发生昨天那种事……”
“昨天的事我不记得了。”沈朝元总觉得延陵郡主眼睛像蛇,不想多留,“我先走了。”
“等下。”延陵郡主叫住她,笑着说,“下堂课是琴艺,我也要学,不如我们结伴去吧?”
“不用,我脚程快……”沈朝元本能地拒绝。
“都是坐轿子,脚程快不快的,不都是一回事吗?”延陵郡主仍有理由。
沈朝元暂时想不出更好的借口,只得答应,“既然这样,我们就一起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郑婵还在,微微放心。
出了学堂,门外已经有两台坐轿,等了好久,等二人坐上,便并行而起。
途中延陵郡主一直向沈朝元旁敲侧击询问昨日的事,这些问题都在郑婵考虑之中,昨晚时已经告诉她应该如何回答,沈朝元便回忆着答案,缓缓应付,趁机将第一堂课的严重失误做彻底收尾,坚称那只是因旅途劳顿后的疲惫而产生的误会。
延陵郡主没问到想要的答案,却反而被沈朝元狠狠洗了个脑。
到了琴艺夫子住的院子外,她迫不及待先下了轿,然后快步走入竹林中。
沈朝元一头雾水问郑婵:“她不用去换衣服吗?”
“上次要换衣服,是因为先穿的骑装,这次刚上完经义课,不用换。”郑婵解释。
“哦,那我们也快进去吧,我们已经落到最后了。”沈朝元担心地说。
迟到是很可怕的。
然而郑婵却说:“未必。”
果然,当沈朝元也穿过竹林时,只见到琴艺夫子和延陵郡主在,除此之外,便是詹唯勤的几个侍者,和延陵郡主带来的侍女了。詹唯勤对沈朝元点点头,身边一位侍者进屋,捧出了琴,放在矮台上,琴台前铺着竹席,延陵郡主那边已经跪坐在竹席上,正试着弦音。
沈朝元也拿拇指拨弄几下弦,这时,林中才传出声响,沈朝夏姗姗来迟,满面慌乱地拜下,身后侍女去琴房取琴。
“为什么四妹不在?”沈朝元问沈朝夏。
沈朝夏拘谨地答道:“她年纪小,不学这个。”
郑婵低声给她解释:“四小姐才五岁,不学琴艺,画艺和骑术,只学经义和下棋。”
“为什么?”她扭脸问郑婵。
“呃……”郑婵苦恼地看了看四周,不敢回答。
上课的地方十分空旷,她将声音压得再低,旁边的人也能听见。
延陵郡主忽然笑了两声,扬声对沈朝元说:“四妹太矮,站着也才比这台子高点,双手齐用也拨不到古琴两端,至于画画,上马也是同一个道理,等她年纪大点,再长高点,就能学了。”
“原来如此!”沈朝元大声答应,以示自己听见,又看了郑婵一眼,真是如此?
郑婵悄无声息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沈朝元无语,就这么简单的原因,连说也不敢说?她对王府有了新的认识。
那四个侯府贵女也没来,郑婵没等她问便答她,贵女们只陪读经义和骑术。
沈朝元数了数人,现在岂不是已经来齐了?她正好奇何时上课,便陡然听到一串弦声——
詹唯勤开口,“都预备好了吗?该上课了。”
延陵郡主与沈朝夏一齐拜下,沈朝元看了一眼,依样画葫芦,也飞快地低头弯腰。
詹唯勤回报一礼,正式开课。
上次是见面,这次才算是沈朝元的第一堂课,詹唯勤从基础的音节教起,延陵郡主和沈朝夏都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全都抱着友善的笑容看她。沈朝元紧张地记住他教的动作,原样复制,努力将这些音节的拨弄方法记在脑子里。见她学得很快,詹唯勤便满意地继续接下来的课程,教习她们该如何弹奏一首完整的曲调。
这次他就得顾忌延陵郡主和沈朝夏的想法了,教的是一首很复杂的曲子,当朝一位名家谱写的《漓江曲》,乃是在游历天下时,路过漓江所写。曲调优美动听,十分轻快,将这位名家的轻松心境完全表现出来,而且弹奏的手段纷乱繁杂,非常适合利用它在人多的场合炫技。
延陵郡主光是看到詹唯勤示范就忍不住咬了下唇,但考虑到它的实用性,还是点名要学。
詹唯勤示范了两次,便让三位学生先自己尝试弹奏。
延陵郡主轻松地抚琴弹奏,在她动手时,沈朝夏自觉地将双手从琴上拿下。沈朝元听见詹唯勤说要她们练习,便准备试试,可是郑婵却忽然捉住了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左手藏在袖中,不明显地做了一个指向延陵郡主的手势,对沈朝元说:“先等等。”
沈朝元不解,可郑婵既不会害她,又不愿解释,她想了想,便也像沈朝夏一样放开古琴。
竹林中,便只有延陵郡主一人弹奏的声音。
清风来去,如水的音调缓缓流淌,沈朝元仰起头,透过细密交错的竹竿缝隙,望着湛蓝色的天空。原来学经义的人,也要学琴,棋,书画和骑术。不知道少爷有没有学过?她没见过他弹琴的样子,等下次见面,得问问他。
一曲奏罢。
詹唯勤将被风吹到眼前的长长额发拨弄到而后,敛容起身,来到延陵郡主身旁。
“你方才有几处弹得不好,还有这几个地方弹错了……”在讲课时,詹唯勤远比佘平敬严肃得多,他低声对延陵郡主指出她弹奏的错误。延陵郡主并未生气,也不觉得羞愧,这是她第一次弹奏,就能将曲子弹成这样,在皇族姐妹中已经能算是技压群芳了。
沈朝夏见詹唯勤教完,也习惯性地将双手放在琴上,预备要弹。
“三妹!”延陵郡主望了过去,“让姐姐先弹奏试试吧?”
“是。”沈朝夏没有为难,也没有迟疑,重新将双手放下,与延陵郡主一起期待地看过来。
沈朝元疑惑,我?
延陵郡主笑道:“快动手吧,也让詹夫子好看看你有没有弹琴的天赋。”
沈朝元苦恼地说:“我是第一次……”
“我们都知道,没人会笑话你。”延陵郡主温声道,“你快试试吧。”
既然如此,沈朝元只好遵命。
“那好吧。”她答应,将双手放在琴上,慢慢回忆着詹唯勤方才示范时弹奏的动作。
她要将相反的动作转化为自己的动作,这需要一点时间,所以从外人眼中,她就像是发呆。
延陵郡主勾勾嘴角,并不催促。
詹唯勤倒是一直拧着眉盯她放在琴上的手,他暗暗恼火,这手势不对。可沈朝元是第一次弹奏,他再严肃也不能打断她的练习,便暗暗记住这个错漏,准备待会再说她。在这片竹林中,没人对沈朝元有信心,心态的区别只在于,有人盼她混过去,有人盼她快弹完,有人盼她快出丑。
没有任何人出声催促,在众人认定的结局前,谁也不想当落井下石的出头鸟。
沈朝元轻轻拂动第一根琴弦,神色淡然。
詹唯勤的神情却陡然一变,当她真正开始弹奏时,手势竟然对了!巧合?
☆、天才
不,不是巧合。
詹唯勤紧紧地盯着沈朝元的动作,她的手势根本不像是一个新人,抚琴时自然且自在,如同一位修行多年的大家,将琴艺融入肢体中,从未考虑过韵律对应哪一根弦,因为这一切都已经是化入骨子里的动作,她的脑子似乎不需要思考哪根弦对应哪个音,因为她很清楚哪一根弦该接哪一根弦,她的头脑不需要经历二重计算,她不是练曲,是当真在弹奏!
这首曲中,没有断断续续的迟疑,没有忽轻忽重的突兀,该怎么说?
詹唯勤想不到更贴切的赞赏,如果非要让他想出一句话,只能说,这就是他曾听过的《漓江曲》——他有幸在近处亲自见过那位大家的演奏,而今,他又见到了!没人不能为这首曲心驰神往,他想不到自己竟然有幸能教导这样的学生,天才!天生天才!
一曲终了。
詹唯勤迫不及待地冲到沈朝元面前,他差点想扑过去抱住她,或者握住她的手。
这珍贵的双手!
詹唯勤用痴迷的目光打量着她的手,唯剩的理智提醒他冷静,这人是晋王的长孙女!
真可惜……他又何其幸运!詹唯勤瞪着沈朝元,浑身颤抖,因为激动而说不出话。
其他人的表现并不比这位琴痴好太多。
郑婵像是第一次认识她般,仔细打量她,其余人都呆呆地张大了嘴。第一个开腔打破平静的人是延陵郡主,连她也无比震惊,诧然道:“你以前是不是学过?”
沈朝元想起少爷教导她要时时谦虚,便羞涩地一笑:“没学过,这是第一次弹,不是很好。”
无意显摆,显摆大了。
顿时有两人想跳起来打她,一个延陵郡主,一个詹唯勤,尤其是詹唯勤。
学生弹得比夫子还好,却说自己弹得差,这是骂谁呢!
詹唯勤冷声问她:“你真的没学过?这可不像是新手。”
“我第一次学琴,您就是我的夫子。”沈朝元平静地对答。
“怎么可能?”詹唯勤心中有火,便口不择言,“你刚才的漓江曲弹得明明很好,要么你是天才,要么你曾经拜过名师……”
沈朝元想了想,笑容不变,“这么说,我应该是天才吧。”
延陵郡主盯着自己面前的古琴,暗暗揣测她能否把它抡起来,但最终贵女的修养令她保持着分寸和冷静,依旧面带笑容地看着沈朝元与詹唯勤二人,像个热心观众。
詹唯勤追问道:“你真是第一次弹?”
“我是向您学的。”
“怎么可能!你分明……”詹唯勤差点溜出一句比自己好,及时忍住,“当真?”
“我就是学了您的弹法,您是怎样弹奏,我便依样学,如果不是您教我,我不会。”沈朝元道。她这话确实不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弹奏的这首漓江曲会比教学的夫子本人还好,只因詹唯勤也像延陵郡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