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回头?回头去哪儿?去跟你同流合污吗?”苏轻鸢讥诮道。
念姑姑没有理会她的嘲讽,脸上的神情渐渐地有些感伤:“你恨我、怨我,怪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怪我强行干涉你和陆离的事、怪我谋害你的孩子……这些都没有错,可是你知不知道,十六年前的我,也曾与此刻的你一模一样!我也曾坚信所有的孩子都是因为夫妻的情分、因为血脉的缘分才来到世上……可是鸢儿,这是个阴谋!有人曾经想把这个手段用在我的身上,没有成功;十六年后同样的阴谋又盯上了你!你若生下了这个孩子,我的今天,就是你的将来!”
她说得动情,眼角滑下一滴泪来。
苏轻鸢的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
念姑姑攥着她的手,擦泪道:“鸢儿,听娘的话,把孩子打掉!你不能生孩子——尤其不能生陆家的孩子!”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淡淡道:“念姑姑,你该吃药了。”
“你还是不信我?”念姑姑的神情有些绝望。
苏轻鸢只是嘲讽地看着她。
这时,房门响了两下,一个小太监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姑姑,掖庭宫那边的出口被发现了!”
念姑姑缓缓地坐了起来。
那小太监推门进来,低头禀道:“宫里的金甲卫包围了掖庭宫,挨着房间一寸一寸地搜,咱们的一个出口被他们找了出来,听说他们还捡到了太后的一只耳环……”
苏轻鸢抬手摸了摸耳垂,果然右边的那只耳环不见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
可是念姑姑的脸上却也没有多少忧虑之色。她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心,平静地问:“都堵好了?”
小太监的语气毫无起伏:“堵好了。暗卫已经进了地道,什么都没有发现。咱们只给他们找到一条死胡同,即使他们在地道尽头往四面开挖,也断然不会找到第二条通道。”
念姑姑的唇角露出了笑容。
苏轻鸢的心里一阵失落。
这地道也不知有多少分岔,每一处岔路口都是可以堵上的,哪有那么容易找到正确的路呢?
这个事实也给她带来了新的疑问:开挖地道绝非易事,更何况是在宫城之下!这样的工程,要考虑每一个出口的位置、要考虑开凿的时候会不会有声音传出、要考虑避开树根、地基、水脉……就算是倾一国之力,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念姑姑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本领?
小太监退下去之后,念姑姑转过头来看着苏轻鸢:“有了希望,然后又眼看着希望破灭,滋味不太好受吧?”
苏轻鸢回应她一个微笑:“希望嘛,总会有的。这一次不成还有下一次,陆离不会放弃,我也不会放弃。”
“既然你这么有信心,刚才皱着眉头做什么?”念姑姑嘲讽地反问。
苏轻鸢迟疑了一下,扶着床头慢慢地坐了起来:“我有些好奇,你到底是谁?我不信你有本事挖这么多地道,也不信你有威信让这么多人虔心敬服——你的背后还有主子对吧?是谁?”
念姑姑微笑地看着她:“这一次,你全猜错了。我的背后没有主子——纵然曾经有过,如今也都已经化灰化烟了。”
苏轻鸢拧起了眉头。
念姑姑轻叹了一声,依然微笑着:“不过你有一点没说错,这地道不是我挖的——这是他们陆家人自己弄出来的东西,只不过他们自己忘光了。如今整座宫城的地下,我已了如指掌。”
“是皇家自己挖的?他们自己在自己的宫城底下挖地道?”苏轻鸢不信。
念姑姑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陆家人贪生怕死、卑鄙龌龊,何况又做了那么多坏事,怎么可能不防着外人来杀他们?他们的心里那么虚,挖几条地道用来逃命,很奇怪么?”
苏轻鸢想了一想,似乎没有办法反驳。
念姑姑嘲讽地冷笑着:“这些暗道,从太祖时代就开始挖了,到成祖晚年才完成,三代人耗费了近百年的时间。他们把这座宫城造得固若金汤,后来的几百年倒也没有人把他们逼到遁地逃生的地步,于是这地道就被历代帝王用来做了一些龌龊的、卑鄙的、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事情——地道的秘密历代只传帝王一人,所以后来就失传了。”
“是因为未央宫的那场大火吗?”苏轻鸢忍不住追问。
念姑姑的脸色很难看,却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不错。因为那场大火……那老贼死得太快,没来得及传给他的儿子,他的亲信又被后来继位的怀帝杀光了,所以那个小杂种是不会知道这个地方的,你可以死心了。”
苏轻鸢的心里有些失望。
念姑姑盯着苏轻鸢看了很久,见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不禁有些发急:“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如何知道这个地方、又是如何知道这些旧事的?”
苏轻鸢迎上她的目光,眨了眨眼睛:“你在这儿绕了大半晚上的圈子,不就是为了引出话头跟我说这些陈年旧事么?你想说,我偏不想听,急死你!”
“你现在不想听,以后想听的时候再来求我,我可不说了!”念姑姑的脸色很难看。
苏轻鸢晃了晃脑袋,态度十分顽劣:“我是没兴趣听的,你若实在想说,出去抓一个小太监来绑着,说给他听吧!”
念姑姑没了主意,开始考虑要不要部分采纳苏轻鸢的建议——把她拎起来绑着,硬说给她听。
思忖了一阵子之后,念姑姑如梦方醒。
苏轻鸢这会儿已经在她的手里了,不绑着也跑不掉,她何必一遍一遍地征求意见?直接说就是了!
于是,念姑姑定了定神,沉下脸来,开启了痛说往事模式:“十六年前,我刚刚生下你不久……”
***
掖庭宫。
陆离在那间狭窄阴冷的囚室之中坐着。
地道里的土一筐一筐地运上来,都是成块成块很结实的红泥。
一个老太监边看边摇头:“还是不对。这红泥很结实,没有翻动过的迹象。”
“可是,这已经是最后一个方向了!”洞口的小太监委屈地道。
老太监思忖良久,摇了摇头:“地道的尽头没有出路,咱们上当了。”
陆离站起身来,烦躁地转来转去:“可是,阿鸢……母后的耳环确实是在洞口找到的,他们若不在地道之中,又会去了哪里?”
老太监垂首道:“不是不在地道之中,而是……出口不在咱们找到的那个位置,这一段地道之中的任何一处都有可能。”
洞口的小太监吓得脸都白了:“咱们找到的地道足有数百丈,若是一寸一寸地去找……”
“那就加派人手,一寸一寸地找!”陆离厉声喝道。
小太监不敢说话,匍匐在洞口叩头不止。
小路子迟疑许久,终于跪下来道:“皇上,这囚室之中已经如此阴冷,地道里必定更加难熬。下去的人若是冻坏了,娘娘必定过意不去……”
陆离咬紧牙关,想了许久:“这会儿在下头的都上来,换一批人下去——再找找吧。”
小路子不敢再劝,只得叫人去传令了。
先前那老太监忙道:“对方既然敢把这端的出口封死,地道必定还有其它的出口,否则里面的人极易窒息而死!”
陆离哑声吩咐道:“传令各宫搜查院落和房间,不许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小路子连声答应着,又忍不住劝道:“夜深了,皇上您还是……”
“阿鸢生死不知,你让朕如何放心得下!”陆离又急又气,嗓子早哑了。
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敢劝的,只好咬牙忍着哆嗦,陪着他一起受冻。
这时,静敏郡主忽然撞开守门的小太监,硬闯了进来:“皇帝哥哥!”
陆离定了定神,许久才哑声开口:“你怎么来了?我记得……太后不是命你禁足反省么?”
静敏郡主抱住陆离的腰,哭道:“我听说太后不见了,知道你心里一定难过,就想来陪着你……太后若是生气,等她回来,叫她再罚我禁足两个月好了!”
陆离叹了口气,安抚地拍拍她的背:“我没事。”
静敏郡主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怎么可能没事!这里这么冷……你的身子都是冷的!你若是冻出病来,大家都会担心的!”
小路子忙趁机劝道:“贵妃娘娘所言甚是,皇上,您若是不爱惜龙体,太后和娘娘们都会担心的啊!”
静敏郡主用力地擦了擦眼睛,仰起头来急急地道:“你不用太担心,太后一定会没事的!你想想看啊,出事的时候掖庭宫没有旁人,坏人若是想要太后的命,当场就可以杀了她,何必费时费力地把她带走!他们既然肯费这个工夫,说明太后对他们有用——既然有用,当然就会留着她的命!”
陆离闷闷地想了很久,眼中终于恢复了几分神采:“你说得……有几分道理。”
静敏郡主忙道:“我的话当然有道理!所以——你跟我回去歇一歇好不好?这个鬼地方太冷,我怕太后还没找到,你的身子先垮了!”
陆离的心里有些犹豫,小路子看了出来,干脆大着胆子替他作了决定:“下地道的,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批人上来歇息;各宫里找出口的再细心一点,如果有发现,第一时间到毓秀宫来报给皇上知道!”
陆离没有了再坚持留下来的理由,便顺了静敏郡主的意,跟着她离开了那间囚室。
静敏郡主的小脸上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陆离却看得有些刺眼。
离开掖庭宫的时候,他忍不住问:“刚才的那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
静敏郡主仰起头,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我自己想的啊!皇帝哥哥不相信静敏会讲道理吗?”
陆离勉强扯了扯唇角:“不是不相信,只是……忽然觉得你长大了许多。”
“我都快十七岁了,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呐?”静敏郡主不满地嘟囔着。
陆离的脚下顿了一顿。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火药的气味。他精心准备了几个月的焰火,想必已经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是看焰火的那个人呢?
她知不知道他的心意、知不知道他正在为她心急如焚?
她此刻身在何处?有没有受委屈?对方会不会用残忍的手段对付她?
他什么都不知道!
陆离的眉心紧紧地拧着。静敏郡主口中絮絮叨叨地说着许多话,他却再也听不进耳中去。
掖庭宫到毓秀宫的这段距离并不近,可是谁也没有想起传辇。静敏郡主小心地搀扶着陆离,沿着结了霜花的石子路慢吞吞地走了回去。
站在毓秀宫暖烘烘的屋子里,陆离的心里反倒更加不安。
阿鸢此刻所在的地方,有炉子吗?有饭吃吗?有床睡吗?她怀着孩子,身子弱、口味又刁……谁来照料她?
静敏郡主看见陆离呆站着不动,只好过来拉他坐下:“皇帝哥哥,你连中饭都没吃,一直撑到现在,一定饿坏了!我叫小厨房备下了酒菜,你好歹……暖暖身子吧!”
第81章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地道之中,那个精致华丽的小房间里。
苏轻鸢拥着被子,不知何时已瞪大了眼睛。
念姑姑坐在床头,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那时候你尚未满月,我本不该出门。可是帝王有召,谁敢不从?那时我心里尚存侥幸,觉得他应该不会查出我的身份,没想到……”
“你的身份?”苏轻鸢的眉头拧紧了。
念姑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错,我的身份——如今也是你的身份。这一点,至关重要。”
苏轻鸢不屑地撇了撇嘴。
念姑姑攥着她的手腕,厉声问:“如今我要把咱们真正的身份告诉你,你准备好了吗?”
苏轻鸢甩不脱她的手,却桀骜地瞪视着她:“我并不想知道什么‘身份’。如今我只有一个身份,就是‘陆离的女人’!”
“等我说完,你就不这么想了。”念姑姑面色严峻,声音冷厉而略显沙哑。
苏轻鸢的心里有些怕。对上念姑姑的目光,她莫名地觉得慌得厉害,想逃,却不由自主地要听她继续说下去。
念姑姑的目光柔和下来,语气也放缓了:“十七年前,在南越更南边的地方,有一片绵延数百里的大山,那里生活着一群人……他们不受王化,也没有朝廷和兵士,世世代代种茶采药,与世无争。因为族中有很多人擅长医药和巫蛊之术,所以外界称之为‘巫族’。”
念姑姑一边说,一边留意着苏轻鸢的脸色。见后者脸色微变,她心中一喜,立刻截住了话头。
苏轻鸢冷冷地看着她:“所以,你承认用咒术谋害陆离和我腹中孩儿了。”
“这不是重点!”念姑姑黑了脸。
苏轻鸢厌憎地瞪了她一眼:“对我来说,这就是重点。”
念姑姑气冲冲地站了起来,却最终没有走,而是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听我说完再判断不迟!”
苏轻鸢冷笑:“我实在并不感兴趣,既然你执意要说,那就说下去好了。”
念姑姑气得不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找回了情绪,继续道:“巫族之人在那深山之中生活了千百年,民风淳朴,极少走出大山。谁也没想到……有一天,十多万铁甲将士忽然闯进山中,将巫族上下六十多个村落尽数屠戮干净!他们杀了族长、杀了巫师、杀了一百多岁的瑞爷爷、杀了刚刚出生的婴儿……”
苏轻鸢一手攥着被角,一手放在小腹上安抚着她的孩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一次,念姑姑没有停下来。
她擦了擦眼角,继续道:“全族上下近万人,一夜之间尽数被戮,连神女河的河滩都变成了红色……屠村之后,铁甲将士在山里搜寻了二十多天,只为了把那几个出门打猎的阿伯抓回来杀掉!等他们离开的时候,与世无争了千百年的巫族,一个人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至少还有一个。”苏轻鸢纠正道。
念姑姑狠狠地擦了擦眼睛,抬起头来:“不错,还有一个。”
苏轻鸢皱眉看着她:“我有些不明白。你说屠杀巫族的是铁甲将士,这么说你的仇人应该是苏翊才对!你后来怎么又嫁给了他,还给他生了孩子呢?”
念姑姑迟疑了一下,神色有些复杂:“我知道……是他带人杀尽了我的族人,可他也是奉命而为,身不由己。至少他在那样的局面之下,还是竭尽全力,保全了我不是吗?”
苏轻鸢“嗤”地一声,发出了不屑的嘲笑。
念姑姑的脸色有些难看。
过了好一会儿,苏轻鸢提起枕头垫在腰下,侧过身来追问道:“他们屠杀巫族,总得有个缘故吧?”
念姑姑咬着牙,一字一字咬得极重:“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国师!他为了危言耸听,编造出什么‘星辰变、天地惊,共主临世’这样的鬼话,欺世盗名!”
苏轻鸢听得有些糊涂,念姑姑便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天道有变,有一个人可以一统天下,结束当前诸国林立的局面。那个老贼相信了这种鬼话,又找了一帮见鬼的占卜师,算出那个所谓的‘共主’会降生在巫族,所以才对巫族下了这样的狠手!”
苏轻鸢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许久才问:“你说的‘老贼’,是昭帝爷吧?他害怕巫族出现‘共主’征服南越皇朝,所以才派遣铁甲将士灭了巫族?”
念姑姑叹了一口气,低头默认。
苏轻鸢想了许久,闷闷地道:“那你们巫族确实挺可怜的。”
“巫族上万无辜百姓惨死,落在你的眼中只换来一句‘挺可怜的’?”念姑姑十分愤怒。
苏轻鸢平静地道:“你说错了。巫族上万百姓惨死,我只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