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轻鸢下了辇。看着一些官员过来问安、看着陆离驾轻就熟地同他们周旋,她的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好容易打发走了那些人,陆离带着苏轻鸢绕到西边偏殿,去看了陆钧诺念书的地方。
说真的,这地方实在不像个学堂。里面笔墨纸砚四处散落着,墙上挂的居然是仕女图。
段然苦着脸迎了上来:“皇上,您换个人做这差事成不成?这真不是人干的活啊……”
陆钧诺带着两个陪读的小太监,顶着三张被墨汁溅得几乎看不出本色的小花脸冲了出来。
陪着过来的两个礼部官员神色尴尬,犹豫着不肯上前行礼。
陆钧诺一头撞进了苏轻鸢的怀里:“母后,钧儿刚刚已经折断了三根笔杆了,是不是很厉害?”
苏轻鸢认真地想了想,点头称赞道:“是很厉害。”
陆离沉下了脸:“段然,朕叫你教钧儿读书认字,不是让你教他骑马射箭!”
“骑马射箭臣也不会啊!”段然理直气壮地道。
旁边的几个大臣看不下去了。
其中一人向苏轻鸢躬身道:“太后娘娘,段公子不学无术、行止不端,若是任由他教导王爷,只怕不妥……”
苏轻鸢用袖子替陆钧诺擦擦小脸,漫不经心地笑道:“我觉得挺好的啊。”
陆离沉声道:“既然母后无异议,就这样吧——钧儿,以后跟着师傅,要认真念书,知道吗?”
陆钧诺重重地点了点头:“知道!师傅还要教我猜字谜呐!”
苏轻鸢随手在他头顶上拍了一巴掌:“这么笨还猜字谜呢,你也太难为你师傅了!”
说罢,她随手将陆钧诺推回去,径自转身出去了。
“母后,小狗子教了我一个新游戏,您陪我玩一会儿好不好?”陆钧诺追上来,扯住苏轻鸢的衣袖跟出了老远。
“什么‘小狗子’?”苏轻鸢皱眉。
一个陪读的小太监怯怯地跟了过来:“回太后的话:奴才姓‘勾’。”
苏轻鸢点了点头:“哦。小狗子啊,钧儿有我陪着,你自己去玩吧!”
小勾子伤心地走了。
陆钧诺搂着苏轻鸢的脖子,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母后,钧儿今天已经认了好几个字了!师傅很坏,老骂人,可是小狗子偷偷告诉我,他教的字都是对的!”
苏轻鸢揉了揉她的小脸,笑道:“你师傅确实很坏,不过——你可以相信他。”
陆钧诺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翊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皱眉盯着苏轻鸢看了一阵,沉声道:“青鸾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应她。她若有半点闪失,为父饶不了你!”
苏轻鸢和陆钧诺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同时扮了个鬼脸。
“你!”苏翊气得老脸铁青。
苏轻鸢抱起陆钧诺,试图从旁边绕过去。
苏翊侧身跨出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上次让你查的事,有头绪了没有?”
“娘!”苏轻鸢忽然面露喜色,对着苏翊身后大叫起来。
苏翊脸色大变,猛然转过身去,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趁他发愣的空当,苏轻鸢一手抱着陆钧诺,一手撑着栏杆跳了过去,大声笑着跑远了。
苏翊目送着她的背影,拧紧了眉头。
苏轻鸢四下张望了一番,没有见到陆离的身影,心里觉得十分舒畅。
这时陆钧诺小声道:“今天早上,我看见师傅把一本有画儿的书藏在了抽屉里,很紧张的样子!这会儿学堂一定没人,母后跟我一起去找出来好不好?”
苏轻鸢想了一想,贼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二人绕到花木后面,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学堂。
门口确实无人把守。苏轻鸢正要进去,却听见里面响起了段然的声音。
陆钧诺立刻垮下了小脸:“糟了,师傅竟然在!我以为他会去御书房跟皇兄说话的!”
苏轻鸢深感挫败,正打算离开,却忽然听见段然夸张地哀嚎了一声:“不是吧?你真的不打算用?昨晚我连闯了四家医馆,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的,好容易才找到一个肯开这种方子的大夫,抓药又耗费了大半夜的工夫——千辛万苦才给你弄来了这一包宝贝,你一句‘不用’就把我打发了?”
“朕不记得何时对你下过这道命令!”陆离的语气很不友好。
苏轻鸢蹲了下来,握拳抵住胸口,莫名地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只听段然的声音又道:“是是是,你没吩咐,是我自作主张!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嘛!咱们好兄弟心意相通,我自然知道你心中所想,哪里用得着吩咐?我这么干脆利索地帮你把事情办好了,你不该夸我两句吗?”
里面静了片刻,忽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随后是陆离大怒的声音:“去你娘的心意相通!你要杀朕的孩子,还想要朕夸你?你从哪里看出朕要除掉那个孩子了?”
“母后……”陆钧诺不安地扯了扯苏轻鸢的衣袖。
苏轻鸢伸手捂住他的嘴,没有作声。
段然痛苦地咳了两声,语气难得地有些严肃:“长离,你不要意气用事!我知道你心疼,可是那孩子留不得!你知道如今有多少人在等着指摘你的错处,若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你……”
声音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就算你不爱听,我也一定要说完!你要想清楚,苏轻鸢如今是你的母后,那个孩子算是个孽种!宫里除了养居殿和芳华宫两处之外,哪里没有各府的眼线?最晚到孩子落地,此事必定东窗事发,那时你自身难保,还要保住她母子的性命,谈何容易!”
“朕自有对策,不劳你费心。”陆离冷冷地道。
“不是,”段然的语气显然是恨铁不成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要没有孩子,你跟你那个‘母后’怎么恣意妄为都没事!孩子是什么?那是‘铁证’!你一定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吗?!”
“你不必说了,那个孩子,不能动。”陆离的语气平静下来,似乎不愿多谈。
里面安静了许久。
苏轻鸢心里百味杂陈,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起身来,牵起陆钧诺打算离开。
这时,段然忽地笑了一声,拉长了声音贼兮兮地问:“莫非——你留着那个孩子,有用?”
陆离没有出声。
苏轻鸢在外面看不见他的反应,心里忽然有些害怕。
却听段然大笑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陆长离是谁啊,那是旷古绝今第一只阴险狡诈的鬼狐狸!你怎么会被一段孽情蒙蔽了心智!那个孩子,你想用来干什么?对付苏家?”
苏轻鸢脚下一虚,险些跌倒。
陆离依然没有说话,只有段然的大笑声刺耳地传了出来:“妙啊,妙啊!等孩子生下来,你只要一口咬定与你无关就可以了!恰巧咱们太后娘娘已经疯了,就算她说是你的种,也不会有人相信一个疯子的话!到时候你顺便给老狐狸扣一顶‘教女无方、令皇室蒙羞’的帽子,抄了苏家也不为过!只要咱们能从他那里抄出一点半点谋反的证据,苏家就算是彻底完了!哈哈,妙计,果然妙计!”
苏轻鸢无力地靠在墙上,寒意迅速从后背上传遍了全身。
妙计,果然妙计啊!
这一计其实并不难谋划,她没有料到的是,陆离居然真的肯用。
不认孩子,把自己撇清出去,然后利用孩子扳倒苏家……他是不是一开始就在作这样的打算?
苏轻鸢自认没有做错过任何事,陆离本没有理由变着花样羞辱她的。如果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让她怀上孽种,事情就说得通了!
竟然是这样。
她没有做错事。她唯一的错处,不过是姓了一个“苏”字罢了!
如果,再往前推一步呢?
会不会,他当初不肯阻止她进宫,为的就是今日这一计?
甚至,她被先帝选为皇后,有没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可能?
再往前推一步:当初他肯耗费工夫同她来往,有没有可能也是为了扳倒苏家做铺垫?
这样细细想来,苏轻鸢如坠冰窖。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咬紧牙关站直了身子,牵着陆钧诺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远了。
恍惚之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飘飘地道:“钧儿,今日母后只是在园子里同你玩了一会儿拍巴掌的游戏,没有回学堂来,知不知道?”
学堂之中,段然坐在桌子上,笑眯眯地看着陆离:“我原本还怕你优柔寡断难当大任,现在看来真是多心了——你连自己的孩子都豁得出去,够狠!够绝!够毒辣!佩服佩服!”
“你不去写戏本子可惜了。”陆离淡淡地道。
段然捏着下巴想了一想:“确实,如今市面上的戏本子都太烂了,如本公子这般才华横溢文思泉涌者,应该为我朝茶楼酒肆大戏台做点儿贡献才对!只是有些细节需要再斟酌一下,比如你刚才的那一计,若是孩子生下来之后苏轻鸢提出滴血认亲怎么办?要不要事先买通产婆,等孩子一落地立即掐死,这样就从源头上断绝了滴血认亲的可能……”
“够了!”陆离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的构思。
“怎么了?又发火?”段然有些不解。
陆离冷声道:“你想写戏本子只管去写,朕的事情你就不用掺和了!你手里那包脏东西赶紧拿去烧掉,若是再让朕听到你诅咒那孩子,你也就不用在朕的面前出现了!”
段然呆了半晌,瞪大了眼睛:“怎么,我猜错了?不可能啊!睿智如我,怎么会猜错?”
陆离轻蔑地冷笑了一声,转身出门。
在园子里的桂花树下,他找到了正在同陆钧诺和两个伴读太监玩闹成一堆的苏轻鸢。
“母后,天色不早了,钧儿该回去读书了。”陆离露出笑容,温和地道。
苏轻鸢从草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沾的草叶,皱眉抱怨道:“你们不是说读书会变聪明吗?我怎么瞧着钧儿还是一样笨?不如干脆别读了……”
陆离无奈苦笑:“母后说笑了。男儿读书是一生大事,岂有不读之理!”
苏轻鸢冲到他的面前,伸手勾了勾他的手指,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
见无人注意这边,她才重新捏了捏陆离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出门之前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陆离反握住她的手,许久才缓缓放开,若无其事地道:“朕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稍后就来。”
“你又想骗我!再不理你了!”苏轻鸢不买账。
陆离认真地看着她:“这次不骗你——晚膳之后,我一定来。”
苏轻鸢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晚膳之后?
除了昨晚之外,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晚膳之后出现了。
这一次,又是唱的哪一出?
瞬间的失神之后,苏轻鸢很快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贴近陆离的耳边低声道:“芳华宫如今不方便了,青鸾在,沈太妃也在——不如我到养居殿去找你,好不好?”
陆离眉梢微挑。
苏轻鸢大胆地在他耳朵上啄了一下,娇声低笑:“上次在养居殿玩的那个游戏,我有点想了——好不好嘛?”
“不好。去芳华宫。”陆离表示没得商量。
苏轻鸢有些失落地扁了扁嘴,很快又高兴起来:“芳华宫就芳华宫,不许失约!骗人是小狗!”
陆离点头应了,吩咐小太监抬来步辇,把苏轻鸢送了回去。
回到芳华宫刚一下辇,苏青鸾立时迎了上来:“四姐姐怎么才回来?钧儿乖不乖?”
苏轻鸢忿忿地道:“那个小笨蛋,什么好处都没有,就只剩一个‘乖’字了!”
众人簇拥着回到殿中,苏轻鸢便吩咐落霞:“叫小厨房做几个好菜,再备壶好酒来!”
落霞大惑不解,苏轻鸢却也没打算向她解释,回头又拉着疏星道:“给我找几件好看些的衣裳去!还有,上次你们淘的胭脂还有没有?一会儿帮我再重新抹一下脸……”
“太后这是怎么了?”几个小丫头相顾愕然。
苏轻鸢大笑着往软榻上一坐:“姐姐我今儿高兴!”
落霞会心一笑:“既然自称‘姐姐’,那自然是为五小姐而高兴了!太后是要为五小姐接风?若是这样,咱们便叫小厨房好好做一桌好菜来,只是太后病体未愈,酒是不能喝的。”
“哎呀,叫你备着就备着,我不喝,旁人就不能喝吗?”苏轻鸢好像十分不耐烦,语气却始终喜气洋洋的。
落霞领命,带着几个小丫头利落地跑出去准备了。
苏轻鸢见旁边没了外人,立时垮了下来,颓然地瘫倒在软榻上。
“出什么事了?”疏星第一个看出不对。
苏轻鸢抬起头来,冷声道:“没什么大事——青鸾,待会儿用过晚膳,你先到东厢房去睡,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许出来!”
苏青鸾乖巧地点了点头,不敢多问。
淡月皱眉,心里本能地有些不安:“你到底要干什么?又备酒席又换衣裳的……”
苏轻鸢翻身在软榻上躺了下来,闭目不语。
丫头们等不到答案,知道她不愿多谈,便丢开手各忙各的去了。
许久之后,苏轻鸢缓缓睁开眼睛,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
“我要——杀人!”
梦中说梦 说:
继续任性加更的俺……
第50章 到底是谁欺负人?
掌灯时分,陆离果然来了。
苏轻鸢照例乳燕归巢般地扑过去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大方地奉上香吻一枚。
陆离拥着她回到殿中,看见满桌的酒菜,微微一愣:“你这是做什么?”
“过重阳啊!”苏轻鸢腻着他在一处坐下,笑嘻嘻地道。
陆离失笑:“你记错日子了,今儿才初三。”
苏轻鸢往两只酒盏之中斟满,举杯笑道:“我年轻,所以重阳节要提前过!”
“你说得对。”陆离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苏轻鸢见状,也将自己的那一杯酒送到唇边。
陆离眼疾手快地抢了过来,仰头饮下:“你不能喝酒,我替你喝了。”
“喂!你欺负人!”苏轻鸢自然不依。
陆离抢过酒壶来放在自己的手边,却往苏轻鸢的酒盏之中添满了茶水:“你不善饮酒,喝茶应景就好了——恰好今日泡的又是菊花茶。”
苏轻鸢嘟着嘴,一脸不悦:“今日我过节,你却连一口酒都不许我喝……”
“怎么就你过节了?”陆离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苏轻鸢仰起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他:“重阳节,不是长辈的节日吗?”
陆离低头对上她的目光,心头突地一跳,呼吸竟有些不稳。
苏轻鸢朝他一笑,媚眼如丝。
陆离将手移到她的腰间,哑声笑道:“不错。母后如今很有做长辈的自觉。”
苏轻鸢顺势倒下,半躺在他的怀里慵懒地笑着,又替他添满了酒盏。
陆离酒到杯干,没有分毫推脱的意思。
几杯酒下肚,他的耳后有些发红,手掌便不安分起来。
苏轻鸢柔柔地笑着,享受地腻在他的怀里。
“母后今日,很好看。”陆离用手指抚过她的樱唇,不吝赞美。
苏轻鸢调皮地伸出舌头在他碰触过的地方舔了两下,娇笑:“我一向很好看,只是今日格外好看而已!”
“是。”陆离被她的笑容蛊惑,低头吮住了那一点嫣红。
苏轻鸢毫不客气地啃了回去。
陆离大笑着坐直了身子,给自己倒了杯酒。
苏轻鸢伸手扯住他的衣领:“还喝酒?难道我的味道还比不上这一杯酒吗?”
“嗯,让我想想——如果你不咬人的话,或许会比酒更醇香一些。”陆离思忖片刻,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苏轻鸢觉得这个评价差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