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怎么比得上你一根头发?
哎呀,还是算了吧!
还是算了吧……
七、情书
这场暴雨足足下了三天,当太阳终于又露出羞涩的脸,西瞻士兵都长松一口气。萧图南策马来到青瞳的车前,大声道:“你看,过了这座山就能看见聘原了!”
青瞳从车里探出头享受难得的阳光,只见原野尽头有高大的山峰,也许是离得还远,也许是宽度够大,这高峰并没有给人陡峭凌云的感觉,厚墩墩的植被满满地铺了一山,反倒有点儿像个憨厚的男子。
在这座山旁边是一座略矮的山峰,此山的风格与它的邻居迥异,尖细入云,挺拔秀丽。想来是山体太陡峭了,土壤不多,这山上几乎没有高大的树,只有一丛丛活泼的灌木点缀在石缝里。此际正是金秋,无数色彩艳丽的花在灌木中开放。塞外的野花不是青瞳常见的颜色,而是个个发着宝石般的光芒,即便是一指甲大的小小紫花,也像是紫水晶一般动人。无数的花儿开在一起,争相对着青瞳展示自己的艳丽。
旁边那座宽阔的山虽没有那么多野花,然而山上高大的阔叶林却正值一年中最美的时刻,大红、曙红、朱红、橘红、橘黄、金黄、亮黄……整个山像是打翻了颜料,又像铺开一幅锦缎,丹枫醉人,层林尽染,真正美不胜收。
青瞳开心地跳下车来,仍有些清冷的空气包围着她,她爽利地哈了一口气。萧图南笑眯眯地指着开满花的陡峭小山道:“这是姑娘山,我们西瞻最美丽的山。聘原的小伙子经常会拿这座山来比喻心爱的姑娘。”
青瞳回头看着他,突然扑哧一笑道:“我怎么觉得这山反倒有些像你呢?花样百出,阴险狡诈!”
“我阴险?”萧图南大声叫屈,“遇到你,我都乖得像只小羊了,我还阴险?”
青瞳温柔地看着他道:“阿苏勒,我不用你装得像狗像羊,只要你不与大苑为难,我便随你终生在此,报你深情又何妨?”
萧图南脸色微变,随即嬉皮笑脸地道:“当然,当然,我父皇可在国书上落了印的,两国互为秦晋,永不再犯嘛。我再怎么牛也还是西瞻的臣子,怎么敢违抗皇命?你应该有同感吧,你不也一样,再怎么聪明,大苑皇帝一道旨意你不就过来啦。”
青瞳沉下脸来道:“王爷!这些话你留着哄别人吧。”
萧图南见她真生气了,高举双手道:“好了,好了,生气多了就变丑了。你灭了我一半精锐,现在西瞻全国能打仗的骑兵不足十万,你临走的时候不已经在定远军营布置好了吗?我就是想打,也得打得过你专为我准备的二十万人才行啊!”
青瞳这才微微一笑,对于这件事,自己才是最值得相信的。她伸出手让萧图南扶着自己上车。
萧图南等车驾动了,落后一步,有些出神地看着车子背影。这姑娘,自己要怎样才能完全占据她的芳心?把那个可恶的离非、麻烦的定远军,还有……那个根本没给她好处的国家一起挤出去!这不是想不想做的问题,而是必须做,未来的道路,他们必须是一条心的。
关云长投降了曹操,然而一旦有了刘备的消息,立即过关斩将地赶回去。这种人,荣华富贵是留不住的,想留住他,只有让他没了牵挂!萧图南眼中寒光一转,嘴角抿了起来。
昨夜微风,忽忽悠悠吹个不停。我对着风不停地说:“阿苏勒很想苑青瞳,阿苏勒很想苑青瞳……”它告诉你没有?什么!没有?这话它也敢私自留下,来人,给我抓起来打入天牢!叫你能四处乱窜,还能跑到青瞳身边,我就只能在这里待着处理什么政务。
左正言贵岂来和我啰唆了一个下午,全是存储粮食牧草、买卖过冬物资的小事。他这么关心户部的事,当什么正言呢!累死你的阿苏勒了!还是打仗痛快啊,以后可不能让你吃这种苦,我想你都想得迷糊了,竟然对他说:“想买什么王妃决定就好……”这下糟了,半个晚上又赔进去。一跳那么高,该叫跳起来,不该叫贵岂来!呜,青瞳……我想回家。
青瞳看完加了火漆密记的“公函”,吩咐打赏送信来的宫人。宫人每天都来送这样的“要紧文书”,看完文书王妃心情好似都不错,出手大方,于是这送信的活儿人人抢着干,好容易才轮到自己一次呢!他假意推辞几句,就眉开眼笑地领赏去了。
萧图南一到聘原就被急召入宫,已经三个多月了,只有几个中午匆匆回来吃过饭。他的父皇已经病了半月有余,本以为十分严重,萧图南昼夜不眠地服侍了几日,皇帝见了爱子心情大好,终于慢慢好了些。
只是毕竟年纪大了,始终不能处理政务,萧图南本来就是下一任皇帝人选,皇帝索性把他留下手把手教他理政。这些政务说起来好似多严肃,其实不过是一个国家的琐事,并不困难,却极劳神,交接起来几个月也夹缠不清,加之振业王府离皇宫较远,他回来的时间就更少了。
其实,这些都是借口。萧图南若真的想回来什么也拦不住的,此刻他正在御书房的窗子前凝视王府的方向,目光很温柔。
“王爷!您想公主就回府吧,四个月了,您一共才回去六次,还只有两次停下来吃饭,其他的只是打个招呼就又走了。”乌野端过一杯茶来,双手奉上。萧图南摇头表示不渴,他出神地望着远方叹道:“我不敢回去,事情没计划好,看着她眼睛我就心里没底,会让她疑心。”
乌野想了想道:“那属下回去一次吧,王府中都是公主不认识的人,怕她怪王爷想得不周。”
萧图南斜了他一眼:“算了吧,你回去,三两句话就会被她套出破绽。”短暂的别离将换来一生的相聚,萧图南微笑着想,这很划算。“乌野!”他吩咐,“我昨天去和父皇要了玲珑裘,你找人给她送回去。昨天宫人回来说她已经脱了大毛衣裳,想必是嫌重!虽然开了春,天气还很冷呢,叫她小心着凉。”
“是!”乌野暗中伸伸舌头,这玲珑裘全用小银狐咽喉上指头大的毛皮缝制而成,拖地的大披风重量只有半两,宫中也只有这么一件,王爷居然也要来了。他人虽然不回去,然而每天都会找人送东西、送信,青瞳吃饭用的碗筷都是特地找大苑工匠定做的,精神头花得一点儿也不少啊!
“禀王爷!斥候来报,周毅夫把军粮分给云中百姓了。”
“噢?”萧图南摇摇头,“迂腐!你家皇帝老子正愁没理由修理你呢!”
去年虽然是丰年,可收来的粮食大半被景帝送来西瞻,留给老百姓的勉强够糊口,全指望今年春天的抢春菜。没承想今年大旱,一个冬天也没下雪,土地干得裂满了细密的口子,一阵风过去,漫天都是香炉灰一样的黄土。河都干得只剩下一小半泥汤子,人都没水喝,还哪里来的水浇庄稼?
定远军久居云中,早已经和当地百姓生死相依。昔日百姓也曾挤出口粮接济大军,如今眼睁睁看着老百姓断了粮,周毅夫冒着天大危险,拿出军粮接济百姓了。
“你却帮了我的忙,传令图可唶,派细作入关中散布消息,就说云中有粮,鼓动百姓向北逃荒!看他的军粮能支撑多久。”萧图南吩咐完毕,拿出信纸,写道:
青瞳,今天一只小鸟在我窗前叫个不停,是不是你派来的?还是说本王魅力超群……
八、我敢
“怎么样了?”青瞳送走今天送信的宫人,转过头问萧瑟。
“关中一带已经有三成人口迁徙到云中,周老将军还在放粮,百姓越聚越多,任谁都会觉得奇怪。我看他大概瞒不住了。”萧瑟面色平静,大苑不是他的国家,他也并不关心周毅夫的生死。
花笺着急起来道:“这可怎么办?青瞳,私放军粮,那……那可是通敌的罪名啊!”
青瞳面色白得接近透明,道:“你要我做什么?难道想办法让他放不成粮?让大苑的百姓活活饿死?”她伸手支住额头,雪白的手在乌发映衬下越发透出冰雪一般的冷清。“如果我现在还在呼林,也会放粮的。”
“我加宽了护城河,重整了营盘布局,训练了五万精骑,设想了二十几种西瞻进攻的可能和破解方法……”她抬起头,目光游离,“可这有什么用?只要一道圣旨,或是一句谗言,就可以全部断送!”她求助似的看着萧瑟:“萧瑟,你觉得我的国家还有希望吗?”
萧瑟慢慢道:“纵观青史,没有一个朝代能超过五百年,少的甚至只有几十年。朝代快要终结的标志就是官宦豪强极尽奢华,赋税极重,丰年百姓也仅能温饱,一遇到天灾人祸就民不聊生,当政者只能靠越来越严厉的刑法压制。据我所知,大苑今年一年就三易刑法,偷盗抗税这样的小事竟可以连坐诛杀。外有强敌,内有权臣,民生凋敝……”
他看了青瞳一眼,仍然不留情面地说:“君主昏聩!这个政权已经烂透了!”
“我知道。”青瞳直起身子,“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然而我的祖先是宇内无敌的高祖大帝,我的国家有九万里壮美河山,我亲眼见过定远军的战士悍不畏死,所以我不能安然坐在这里享受荣华富贵。”
她解下玲珑裘的带子,任那片轻柔白云一般飘落脚下:“然而如果所有人都什么也不做,那才是永无希望。我左右不了别人,只有做自己能做的了。”
那朵温暖的云离开身体,青瞳霎时被寒冷包围。她身子轻颤,然而语气却坚定:“传王爷令,图可唶云中遇袭,军粮被定远军抢劫殆尽,着契必理率部携粮支援!”
萧瑟点点头,拿出今天的信函,取面团附在火漆上面,先用酒浸泡然后火烤,那火漆就完整地揭了下来。他换了里面的信函,又重新把漆封烤到封筒上。诚如萧瑟对萧图南说的,他懂的东西很多,有机会会让他慢慢了解。
这封有萧图南印信和火漆的紧急密函下午就到了兵部,兵部平日接到振业王的谕令只有印信,只有绝密文书才会用到火漆和只有重大急事才会用到的封筒都是特别制作的,造不得假。如今这封文书上两样都有,兵部不敢怠慢,恪守着保密和紧急的原则,一个时辰后契必理就带着军粮秘密出发了,包括兵部的人也只有几个知道。
而正主萧图南关于这事得到的最早消息,却是十日以后。契必理一入大苑国土,就被抢光了粮食。周毅夫得人指点,借机上报朝廷,大股匪人侵犯边境,抢了他的军粮,他虽终于打退了抢匪,可惜粮食损失巨大,请求朝中支援。丢失军粮虽然有错,但和私放军粮性质截然不同,何况老将军最终还打退了敌人,景帝也不便苛责。
正文 第28章 谁将一女轻天下(6)
宁国公和左丞相虽然分别早有密报周毅夫放粮一事,然而被这一混淆,却没有绝对的证据了。定远军与京都相隔遥远,派人来查虽是免不了的,但是时间上毕竟松了一口气,有了可以从容布置的时间,结果也自然多了许多变故。青瞳远在他乡,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此刻青瞳正拿着被换出来的信细看,嘴角照例露出微笑。
青瞳,跳起来又来了,现在我一听到左正言求见就哆嗦。这家伙当过我大哥的老师呢!教训起人来那叫一个痛心疾首啊,可怜的大哥,怎么活过来的!一只蜘蛛掉进他茶杯里,我明明看见了也不提醒他,看着他喝进肚子里。你猜怎么着,这老头只是愣一愣就吃了,还说:“犯我朝堂,罪不容赦!”牛,真是牛人!
她竟然还有心情看!
“萧瑟!”她看完信,转头道,“你今天就走吧,这事瞒不了多久。”她温柔地抚摸信纸:“我会托他放走花笺,这点儿情分是有的。而你是个太有用的人,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都不会放任你与自己为敌,我保不下你,你走吧。阿苏勒的信筒书房里有不下一百个,你拿来做通关凭证,不会有人拦阻。”
“那你自己呢?”
“我?”青瞳重复了一句,突然露出苦笑,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十日后,得知契必理兵败,萧图南只惊不怒,半晌才道:“与她对决,我竟一次也没胜过!”当日便回到振业王府,不在宫中居住了。
青瞳热情地欢迎他,两人都绝口不提欺骗一事。他对青瞳只有比以前更好,有什么需要不须青瞳张口,他准会一早想到送过来。只是以前在回来的路上,萧图南还总找机会摸摸她的手,或是突然凑过来亲她脸颊一下再逃开,现在回到自己家,又是顺理成章的夫妻,他却再也没有和青瞳有过很亲密的举动了。
萧图南回府,许多政务就跟着来了。他毫不避讳青瞳,就当着她的面和大臣议事,遇到需要决断的事情还和青瞳商量。
青瞳处理政务本来没有经验,然而出身帝王家,却对这些有着极高的敏感度,加之大苑的宫廷本就比西瞻复杂,没过几日,她办起这些事情就游刃有余。西瞻大小官员无不信服,振业王夫妇的声望如日中天。加上萧图南每日油嘴滑舌,变着法儿逗她开心,青瞳的日子过得好生滋润,眼见气色越来越好,人也胖了一些。
花笺奇怪不已,曾暗地里问过青瞳,为何萧图南居然更信任她了。青瞳只是笑笑道:“他怎么会信任我,恐怕终其一生,心中都不能对我放心了。”
她转过头,竟然妩媚地一笑:“我也一样,再也不会对他倾心相待。花笺,以后遇到爱你的人,千万不要骗他,很疼的!”
又过了半年,青瞳拼却与萧图南决裂的努力只为定远军拖延了半年时间。关中在大旱五个月后终于迎来几场甘霖,百姓倾家荡产地借贷种子,把最后的希望和着麦子一起埋进土里。然而苗种苦熬了一个夏天,刚抽出穗子就经历了一场铺天盖地的蝗灾,别说粮食,就连麦秆都被啃了个干净。
催征赋税的官员和地主却毫不放松,每天都有还不起贷、交不了税被打死的人。关中六个州府、几百万百姓生存的希望就在这些小虫子和暴政的阴影里破灭,逃荒人和流寇遍布郊野。定远军常驻云中,离关中很近,景帝命周毅夫就近率军镇压,又实在不能放心,所以将二十万大军分成许多小股,派来许多官吏分别领兵。
这些官吏秉承以前的习惯,克扣军中粮饷中饱私囊,同时又威逼定远军将士屠杀无辜百姓冒充流寇骗军功,终于逼得武本善部反出军中,成了关中最大的贼寇。其余人也无心战斗,逃亡成风,剩下少数被编入别的部队的定远军军士也不受重用,成了摆设。边陲享有赫赫威名二十载的定远军七零八落,再也无力威胁西瞻人了。
“阿苏勒,来,喝了这碗。”大王子萧定西端起酒碗对他比一比,率先一口喝干,萧图南也端杯致谢,大口喝下。
年迈的西瞻皇帝微笑地看着儿子们,今日是他大寿,宴会上都是自己的子孙家眷。他的眼睛一一扫过儿子们,定西、扫北、震东……儿子的名字代表了他一生的愿望,先安定西瞻本土,平定北褐,跟着威慑东林,最后……最后面对大苑。本来他只敢叫儿子图南,是啊,只是有这样的意图罢了。
谁知就是这个叫图南的小儿子,帮他扫北震东,打下西瞻历代帝王都不曾有过的广大疆土。想到这里,一股热流直冲胸臆,让这迟暮的老人焕发出慑人的神采。他大声道:“振业王!”
萧图南离席站起,看着自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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